“我不!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行止,这辈子,我生的安和,只愿爱自己一人,是你的出现让我明白,自始至终我都是为你而活。自私如我,也愿以身护你,以我之命,换你余生安稳。”
说罢,他咬牙狠心,一掌将爱徒推落山崖,嘴角残笑仍在,空谷传音萦绕耳畔。
“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万幸,没有白疼你啊……”
心如死灰的行止没有惊叫,亦没有恐惧。
生离死别终将来临。
他苟且偷生,师尊忍辱而死。
直至最末,风长欢将毕生功力调离金丹凝于丹田,为他不久后必施的禁术留有充足的准备,再把灵流运于掌心,替坠落的行止落下减震结界。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身来,孤身一人面对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的九州修士,闭目叹息,盘坐于至高之处,束手就擒。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绝望侵袭下,虞扶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他冲上前去,想阻止九州修士以长剑刺穿那人胸膛,急于解释裂天祸事并不是那人所为,可他做不到。
十二年前没有做到,今日亦无法做到。
他护在风长欢身前,想以身躯挡住刀枪,可他终究是幻影,眼睁睁看利刃穿过他的脊背,径直贯透那人的心脉。
血腥气令人作呕,令人目眩,风长欢眯着双眼,倒在血泊之中。
而后的场景是一片混沌,想来连他也记不得自己究竟是如何从战场残局中将师尊救回,连夜拖着那人回光返照的身子,一路连滚带爬去到无相佛宗。
待得再次清醒,神色较比先前有所改变的虞行止跪在土坑前,注视静卧其中,满身血污,双手交叠胸前,神色痛苦,无法再展平眉间褶皱的人。
明知他再无法起身,再无法欢笑,再无法似往常那般与他玩乐,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虚云大师与玄难站在他身后,沉默始终。
“师尊,我很快就要忘记你了,求你恕我不敬之罪,从今往后,我会如你所愿,作为虞扶尘活下去,过往的一切,都将尘封。”
行止掬起一捧黄土,洒在那人身上,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师尊没有死,这将会是我活的第七个年头,过的第五个生辰。但是现在,就在此刻,我和你一起埋进了黄土,纵然老天依旧留我这条命在,虞行止也随风知难一起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只有一个名叫虞扶尘,被你用性命救赎,愿改邪归正的魔头。弟子,恭送师尊……弟子,恭送妙法莲华君!!”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生行善的师尊会落得如此下场,连具薄皮棺材也置办不得,匆匆葬于无相一隅。
反而是旁观者的虞扶尘歇斯底里扑上前去,试图拂去覆在那人面上的灰土,痛哭着,哀嚎着。
“别带走他……求你们,别带走他……”
他触手所及是一片虚无,双膝生根一般,再无气力站起。
依稀想起那人曾手把手教他临下的诗句: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原来早在那时,他便有决意替自己赴死的思量与觉悟,这份爱慕之情压抑心底,早知永无昭明的一日,也不舍得将其扼杀。
虞扶尘泫然泣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别走……师尊,地下太冷,我想陪你……”
然而风长欢已然冰冷的身体再无法回应他的声声呼唤。
那人卧在墓穴之中,冰冷而僵硬,从前万般嫌弃他的虞扶尘,亦或是虞行止,此刻伏在他胸前,跪求他多看自己一眼。
“虞行止,你该醒了。”
随着玄难一声警醒,晴朗的天际瞬间阴云密布,黑暗骤然降临。
无相山、虚云大师、童年行止,与阖目长眠的风长欢终皆化作幻影散去,虞扶尘茫然跪在原处,好似方才经历的,不过是大梦一场。
梦魇虚幻,却又是切身经历过的现实,半梦半醒间,心脏每跳动一下,痛楚都要将他吞噬得片甲不留。
烟香缭绕,佛音清远:
“虞行止,斯人已逝,痛苦也无济于事,游离梦魇能重现他在世时的盛景不假,可那终究是泡影,成不得真,你甘心永远活在苦痛之中?!”
“不……”
“所以他得上天眷顾复生还阳,你在等什么?还不快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出自《田家杂兴八首》。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出自《诗经·国风·宛丘》。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出自《上林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出自《梦微之》。
第43章 不论死生,我都负你
“如若不是这段记忆对你而言不堪回首, 以他的性情断不会舍得将自己从你心中抹去。虞扶尘,醒醒吧。”
梦魇中的虞扶尘恍然惊醒, 神识恢复后, 发觉自己正伏在一人身上,独属于那人的淡香萦绕鼻息, 安定他躁乱的情绪。
面上一片冰凉, 抬手抹去,果然是泪水。
“师尊,对不起……”
静卧在他身下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虞扶尘斗胆俯首,凑在那人颈窝, 感受他血脉跳动,即是尚存人间的事实。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 半世知难, 半世长欢, 不论死生,我都负你……你是孤岛,我是巨鲸,往后你泊在我身, 我常驻你心, 师尊, 可好……”
被红线缠绕尾指,虞扶尘与风长欢十指相扣,感受这一刻的实感。
师尊,你可知我想拉住你, 探手只触碰到一片虚无时有多绝望……
阒寂之下,只余喟叹。
许久,他鼓起勇气抬眼,风长欢的病容依旧苍白,他垂眸凝视那人不带一丝血色的唇,终于俯首,吻住自己爱了多年,却将心意掩藏在暗处的人。
记得那人曾说过,若有幸活过乱世,半世知难也是值得,余下的半生,只愿与尔长欢。
“师尊……是我负你……不论死生,我都负你……”
炙热的泪水打在风长欢颊上,他睫羽翕动,有了转瞬即逝的反应。
玄难望着这对痴男怨男,无奈叹息,大胆开口,打破这一刻缠绵缱绻:“他……好像笑了一下,许是醒了。”
虞扶尘闻言注视许久,也没见那人再有动作。
玄难尴尬的摸了摸光头:“可能……可能是你亲的太用力了,应该不、不是我看错了。”
“滚!!”
就在玄难不情不愿打算滚出去的时候,虞扶尘改口追问:“和尚,为什么不阻止我?”
“你趴在他身上又哭又笑的,谁敢啊?”
惊愕间,玄难还是打了句玩笑。
他目不转睛望着榻上交叠的人影,纠结着是该由他说出口,还是等那人自己发觉异状。
此刻虞扶尘正赤身搂着风长欢,他没有察觉自己周身漫出的金光,似烙印一般刻入肌体,如灵流一路向下,形成一种复杂而华丽的纹饰。
自背部心脉处发散而出,侵占着他每一寸身体,这是……蛊纹?
不,蛊毒乃是妖法邪术,不可能有至纯而无上的色相,莫非……
“风知难,你到底对自己的徒弟做了什么啊……”
玄难低声自语,看向努力平复情绪的虞扶尘。
“起来吧,有些事要你去办。”
少年睁眼的刹那,玄难确信自己看到了他眼中灵力溢出的金光,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
凡人修真乃是逆天而行,十不存一,真正羽化登仙者更是凤毛麟角。
修界与九重天间远隔山海,常人无法得见仙者容貌,但经书中却有提及,帝君天遥生就一双金瞳,可洞察善恶是非,可明辨万物本质,莫非……
“不会吧……”
“你嘟囔什么?”
虞扶尘回神,自他动身的一刻,纹刻也好,金瞳也罢,全在瞬间消散,回归常态,好似方才的奇景不过是错觉。
玄难暗叹:可怕……
这师徒二人都可怕的很。
“从这儿往西三十里地便有人烟,你去置办些衣衫被褥,再带些补气血的药材。”
“凡人用以治病疗伤的凡物,会不会药效差了许多?”
“如今失了灵力的他与凡人有什么差别?强行用灵药滋补极易令他经脉尽断,快去快去!”
玄难是怕夜长梦多,随手捡了件衣衫丢在虞扶尘怀里,把人赶出门去。
至于先前这小子是怎么脱的衣服……他不太想回忆。
只能说如果自己没及时制止,那畜-生都要把裤子扒了,鬼知道他到底在过往记忆中看到了什么!
七岁啊……那时候他才七岁,还是个小崽子的时候就对师尊有了非分之想,这得是什么祸害?!
虞扶尘难得平静又被玄难赶出门去,与那人再亲近片刻都成了奢求。
回忆方才的梦魇,想起与那人的过往,包括初见时对他的敌意,濒死时因他一滴热血捡回性命的感激,离别时心中再无起伏的绝望。
是他教习年幼的自己说话习字,是他从恶人棍棒之下抱出遍体鳞伤的自己,承受不解与谩骂,替自己遮挡风雨。
难怪那人会叫他狼崽子,起初以为饱含轻蔑,实则不然,这是师尊对他最情真意切的爱称,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当年自己在他玉般无暇的身子上留下的道道伤痕。
难怪他不会对自己伸出手背,是怕被看到那时留下的齿痕。
其实师尊是不记得这一切的吧,仅凭本能做到这些,自己在他心中……
虞扶尘有了悸动,不由抚摸胸口的剧烈波动。
师尊是在意着他的,可是这种感情,究竟止于师徒之间,还是……
“不会的吧,他还钻我被窝来着,寻常师徒会这样?”
但若说有那么几分不可言说不可道明的情愫,他也是不敢确认的。
就算那人心中尚存对自己的爱意又能如何?将他彻底遗忘,独自逍遥十几年的自己,如今有什么资格站在他面前?
做徒弟,他不称,做情人,他不配。
……等等,情人?!
“啊啊啊!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药铺掌柜被面前举止怪异,揉着头发几近崩溃的少……青年吓得一怔,心道许久没见着失心疯的病患了,这要是打人毁物可如何是好?
“这、这位客官……”
虞扶尘意识到恍惚间,他已经行尸走肉般来到西边城镇,一路浑浑噩噩根本无暇顾及别的,磕磕巴巴道:“补、补血……补血的药材,麻烦掌柜了。”
见他魂不守舍的德行,再看一双哭红的眼睛,以及唇角时不时上翘的弧度。
自认看遍世间百态的药铺掌柜露出奸商的狡猾神情,嘿嘿一笑:“明白了,客官您这是媳妇儿刚生了娃,得赶紧补补气血是吧,明白!”
“……”
虞扶尘想不通自家师尊没那个能耐是怎么给人怀疑的……
不过他这会儿心乱如麻,讷讷想起反驳时,掌柜已经抓了半斤的当归阿胶,还有棵根须粗-长的老山参,里三层外三层包着。
“放心吧客官,咱家的药保准儿是上品,连宫里的贵妃娘娘们也喜欢用呢!”
“宫里?这儿是……”
“哎!客官你这就开玩笑了不是?东临天虞,西近溴水,可不就是北宸皇室所在的京都雪霭城嘛!!”
雪霭城?!
虞扶尘没敢接掌柜递来的药包,转身出门向外张望。
软红香土,近水楼台。
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叫卖声:
“窝窝头!一叶子四个,嘿嘿!!”
“菠菜,贱卖!菠菜!!菠菜!!!”
繁华之景,果然是凡界帝都……
从前他只在无相的一亩三分地,怎会知道天虞山以西就是雪霭?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沦落凡尘,现在想来修界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不为成仙,不为正道,执着于此的意义何在?
有些失落,却又轻松许多。
虞扶尘叹口气,觉着只守着一隅天地,静待那人转醒未尝不是件美事。
“多谢掌柜。”
虞扶尘接过包裹,忽而脸色一黑,探手拍着腰间的乾坤袋,当即流了冷汗。
他……没有钱啊。
“客官,可是有什么不对?”
“掌柜,您这儿……缺人手吗?”
一声怒喝,虞扶尘被推搡着丢出门外,回身追上去时,对方已经闭门谢客。
“没钱还来买药!滚回家去等死吧!!”
虞扶尘敲门的动作一滞。
死字未免太过尖锐,尤其是想起气息微弱,命悬一线的人时。
世人本就自私,无可厚非,反之他强人所难,也非君子所为。
那人自小便教他不可行小人之事,不可做奸佞之举,时至今日也当谨遵师门教诲。
无奈之下,只好另寻财路。
虞扶尘四处张望,雪霭城繁华之至,乃是凡界盛景,会有店铺急需人手帮工,只要赚够药钱便可打道回府,应当不会耽搁太久才是。
正想着,他在街道正中驻足,远远瞧见一间软红十丈的楼阁,想起先前在扬州城醉月楼的遭遇,连退了几步,背后忽的多出一人挡了去路。
“放肆!大胆刁民,竟敢当街拦……”
“不要多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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