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月底,盛时翻钱包,发现还有一叠出差报销发票没提交。于是给去健身房健身的庄晏发了条微信,就揣着钱包去了报社。
填报销单时还在想着,是回家叫外卖还是从食堂打包,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
“小卫先生。”电话另一端声音彬彬有礼,“我是唐鹏。”
盛时用力攥着手机,舌头僵硬地顶着上颚,好几分钟,他都不知该如何回复这句话,是该说“打错了”,还是该说“神经病”?
许久,他问:“你找我干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躲能躲得过吗?
“施总想见见你。”
盛时握着电话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冷冷道:“施总?我一直以为唐总是小施总的人。”
唐鹏是个等级观念分明的人,他管施树强叫“老施总”,管施清沛叫“施总”,而管施清远叫“小施总”。
直到跟施清远分开很久,他才厘清这一团乱麻似的关系。唐鹏算是“老施总”派到“小施总”身边的辅佐之臣,早些年,华恒中国分公司面儿上的负责人一直都是他,就连在嘉明公关,施清远名义上也仅仅是个副总。
或许因为唐鹏在施清远身边太久,或许是他在施清远面前一直扮演着亦父亦兄,亦师傅亦辅臣的角色,弥补了施清远从小没有父亲陪伴的缺憾,施清远对他十分信赖。
如今他居然帮着施清沛约自己。
“我们在您报社楼下等您。”唐鹏坚持,“黑色林肯车,车牌尾号三个8。”
唐鹏也是很懂,这么扎眼的车扎在楼下等,盛时不得不来。
二十分钟后,盛时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黑色林肯平稳地从报社门前开了出去。
他一上车,前排的司机和副驾上的唐鹏便隐没在黑色挡板之后。施清沛优雅地伸着两条长腿,微笑道:“盛记者,我们又见面了。”
盛时脸色显然不会好看,他单刀直入地问:“施总找我什么事?”
“不用紧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施清沛笑起来跟施清远有几分相像,他看上去很诚恳,但眼里的笑意却淡薄得近乎于无,“毕竟我以前很喜欢你的报道的——不用假装这么惊讶,以我跟清远的关系,你应当猜得到我知道你的存在才对。”
盛时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他跟施清远在一起时,虽然没正式以“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对方的社交圈中,但也没刻意低调。施清远时常去报社接他下班,他也隔三差五往施清远办公室跑,两人身边比较近的同事,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人有个同志爱人”。
也是,唐鹏的立场成谜,以前又在施清远身边,自己跟施清远那点恩怨情仇,估计他早就跟施清沛说了。
施清沛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大笑着说:“别琢磨唐总了,有次清远去香港,父亲叫他去家里吃饭,上了桌还在按手机,吃完饭就打电话——他别的不说,对待你那真是掏心掏肺地好。我这个一直关注他的哥哥可都看在眼里。”
盛时冷漠道:“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听到施清远的消息,更何况施清沛这话听着也不像是在安慰他。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记耳光。”
旧爱如斯,那背叛过自己的旧爱呢?伤害过自己的旧爱呢?
“清远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比我体会要深多了。我想说的是,清远很多所作所为,我并不赞同,包括东湾和对你个人影响那件事。所以希望你把华恒和华恒中国分公司分开讨论。”施清沛说,“当然,我必须承认,在对国内市场判断上,我不如清远,乃至集团现在在制约他这方面,力不从心。”
“你想让我帮你扳倒他?”盛时冷冷道,“我不想掺和到你们兄弟俩的破事中。”
“不不,你把我想狭隘了。用扳倒这个词不准确,确切地说,是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施清沛慢悠悠地开了口,“嘉明公关,我小看了这个公司的价值。”
“你想开公关公司,找我来入伙?施总不会觉得,只要干过新闻,就能开公关公司吧?”
施清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解释什么地说道:“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一句话,说21世纪是信息的时代。大部分人觉得这个所谓信息的时代,是指信息技术,直到这几年,我才渐渐悟出一些东西,信息时代,不仅仅是指信息技术,还有信息渠道。”
“大数据,算法,这些东西越来越精准地定制着人们的接收的信息。而掌握这个技术的门户网站、APP,都在加剧着这种割裂。从某种角度来看,它们限制了人们的视野,但同样的,有弄潮儿在这其中发现商机,发现改变命运的机会,顺应潮流,留下他们独特的印记。”
“盛记者,你觉得你的才华,配不上当这样一个弄潮儿吗?”
但凡商业精英,总会在说服人方面格外有一套。盛时犹豫了一下,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创办个新媒体公司,头一个就想到了你。”施清沛说。“我相信技术的力量,更相信内容的价值。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去创办一个商业媒体?小到新媒体公司,大到一个APP,一家网站。用你的才华去创造更大的价值。”
“更大的价值是什么?商业价值吗?利用内容去背书、引导舆论、或者攻击对手?”盛时抬眸,“我做媒体这么多年,也渐渐悟到一些东西,这个世界上不止商业价值一种价值。”
施清沛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庄晏跟你是同一路人吗?”
该来的总会来,盛时冷笑:“这就不劳施总操心了。”
施清沛看向他,有些遗憾地说,“我大概知道清远为什么会对你念念不忘了。盛记者大概想不到,中年人——偶尔也是会想起自己抛却的初心的。尤其是对于清远那样的人。你对于他而言,大概就是……没死透的良知和初心吧。”
盛时不为所动,“过奖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施总想要看到的么?”
“东湾那场事故,40死13伤。两年前的海上花项目,上百个付了预售款的客户受损,最后导致了好几家公司破产——其中有一家老总前不久刚刚跳楼,施总,你该不会说,这些人就是成就更大价值的代价吧?你该不会说,华恒对中国分公司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吧?”
施清沛无言。
手机叮咚一响,庄晏给他发信息:“你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回家?”
盛时看了眼手机,淡淡道:“施总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在前面路口让我下车。”
下车前施清沛问:“恕我忍不住好奇,庄家也是做生意的,你是因为太相信庄晏,所以才从未质疑过,或许小庄总跟我,跟清远是同一类人,还是,你从来就没想过,要跟庄晏走到面对他的父兄的那一步?”
盛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砰地大力甩上车门,算是表明态度。
“去机场。”施清沛吩咐道。宾利平稳掉头,向着机场疾驰而去。
唐鹏始终没说话,他太清楚该什么时候保持沉默,将判断和决定的权力交给合适的人。
施清沛思索了一会儿,问:“唐总也很久没见他了吧?感觉如何?”
“和以前一样。”唐鹏一板一眼地回答。
“是么?”施清沛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下这句话,“虽然我没成功,但看到我那个好弟弟也折戟在这个人身上,还是很有意思的——找机会把这事儿处理了吧。这人就像炸弹,扔出去能炸别人,留着容易炸着自己。”
“您的意思是……”唐鹏似乎吃了一惊,有些犹豫,“如果让小施总知道……”
“他如果知道,那正好看看,这个人在他心目中分量到底有多重,至不至于拿整个华恒中国分公司都为他曾经的蠢事陪葬。”施清沛冷冷地说。
破天荒地,庄晏居然在厨房里忙活。客厅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个快递盒子,有浓郁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
“回来了?报个销怎么去那么久?”庄晏探了下头,很快又缩回了厨房。
“去了趟超市。”盛时拎着购物袋挤进厨房,把东西一样样塞进冰箱,“你做了什么?挺香的。”
“……刘姐送来的。”庄晏有点底气不足,“反正咱俩这周都没出差任务,我让她给送了点养胃的汤。”
接下来他兴奋地邀起功来,“今天我们拿这个肉汤下面条吧,人家说养胃就得吃那种热乎乎,软烂软烂的面条。哥对你好不好?为了你,提前五十年过上老爷爷生活。”
在氤氲萦绕的香味和雾气里,理智和坚强被蒸得发软。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盛时,他放完东西,绕到庄晏背后,静静地贴在他的背上。
“庄晏。”他忽而觉得疲惫,很久才攒够了开口的力气。“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那么好,你会觉得……嗯……”
遗憾?后悔?失望?他不敢想,也不知该用哪个词。
“你怎么了?”庄晏手臂向后一捞,抓住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盛时突然表现出来的依赖,让他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我从来都没觉得你是完美的。”享受了一会儿沉默的温馨,庄晏说,“你其实有很多缺点,大概因为你太帅太优秀,都没人舍得跟你说你那些缺点。轴,神经过敏,爱揽责任,还有点自以为是——可能觉得自己能力大到能拯救地球。”
“但是呢,就连你的缺点,我也喜欢。”
第47章
“你想见我哥?”
盛时有点抱歉,如果他还有更好的办法,一定不会把庄晏拉进来。
海上花烂尾已是定局,生意人最是忌讳的就是跟这种糟心事儿有牵连,更何况正韬集团也曾试图拿下白云湾的开发项目。
但庄晏想的,显然跟盛时不是一回事儿。
“你知道问我哥,肯定不能以采访的名义问,他不会讲的。”庄晏心跳得很快,他有点恨自己,盛时一心盯着海上花项目,想要把这个项目背后蝇营狗苟给掀开。他却想拿这个做筹码。
用来……逼盛时公开吗?
盛时沉默不语。
话既然起了个头,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往下推,庄晏反倒不慌了,“你想好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跟我哥聊这件事吗?”
盛时垂眸,“……如果你觉得为难,没关系的。我再找找别的途径。”
庄晏提着的心重重落回胸膛,是失望吗?好像也不是。毕竟回避才是盛时一贯的做法,他早就被磋磨得没了脾气。
“不是,等会儿。”后知后觉地愣了十多秒,庄晏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主谓宾,“什么叫我觉得为难?我有什么好为难的?”
“你这么确定你的家人能接受你出柜吗?”盛时冷静问道,“我见过好多因为出柜而决裂的家庭——你自己也做过LGBT相关报道,这种事不少见吧?有父子反目成仇的,有十多年进不了门的,还有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的。”
——抛开私人感情,我当然希望所有的同性恋都能光明正大地出柜,勇敢地对抗歧视,可具体到你身上,我舍不得。
舍不得让你迎战审视的目光,忍受歧视和嘲讽,面对来自亲人的失望与质疑。
被污水泼一身脏,被流言蜚语千刀万剐的滋味不好受。放眼望去,似乎人人都在编排你的隐私,津津有味地咀嚼你的血肉,那些曾经与你并肩、予你亲切笑容的人都化作长着巨口的怪物,用暧昧探究的眼光凌迟着你,用八卦而假惺惺的关照吞噬着你。
那种感觉,盛时尝过一次,至今不寒而栗。
更何况是没受过什么苦的庄晏。他这么好,信任爱,信任朋友,甚至信任陌生人。
如果出柜意味着庄晏要面对这些,他宁愿站在搭档和室友的位置,庄晏要进,他便与他并肩,庄晏要退,他就放他离开。
兴许是听出他语调里一点淡淡的失落,庄晏扳过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
“如果出柜就十年不进家门,那咱俩就都十年不进家门。我做不到自私地独享家庭爱情双丰收,而让你自己没名没分的。盛时,我有的我统统想给你,你的那些沉重,能分给我一些吗?”
他又靠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就在唇间,又低声问了一句,“可以吗?”
他的目光湿漉漉,像夜雾打湿的窗,里面是朦胧的光彩。只消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化身飞蛾,不顾一切地向那团光亮飞去。
半晌,盛时才有点虚弱地回应了一声:“好。”
但庄昊实在太忙了,又过了一个礼拜,庄晏才把他哥给请出来。他哥还给他规定了时间:就俩小时。
“卧槽已经堵了十分钟了。”庄晏堵在路上,每隔一分钟就要摁开手机看一眼时间,有点暴躁。
“……这么严格吗?”
“主要他等会儿还要出差。再回来不知道啥时候了。”
约了一家私人会馆,进门时盛时又不自在地畏缩了一下,庄晏看在眼里,一把攥住他的手,拖着他向包间走去。
五指一根根地挤进他的指间,强硬而不容置疑。干燥温暖的掌心传来微微灼热的温度,庄晏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别紧张。”
庄昊一边看着iPad上的文件,一边跟人讲电话。直到两人在他对面坐下,才浮皮潦草地点了点头。这通电话打了五分钟,盛时的心就悬了五分钟,他忍不住心存侥幸地想,刚庄晏握着他的手进来时,庄昊没抬头,应该是没看到这一幕的吧?
他依旧还是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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