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屈服、讨好,然后守着那道该死的防线,抵死不肯退。
而更让庄晏更觉生气的是,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句“这样有什么意思,不如分开”在舌尖打转千百回,就是说不出口。他恼怒,愤懑,他舍不得,只好将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化作力气,野蛮地冲撞着,肆意发泄着不满与怒火。
你不是想讨好吗?想应付吗?想糊弄吗?连平时不能接受的事都能忍受,折辱能让你难受吗?能逼出你一句半句真心话吗?能让你那颗良心疼一疼吗?
盛时一直都没能放松,但他咬紧牙关,一星半点的声音都没发出来。苍白的身躯不住地颤抖,腰被庄晏死死按着,脸埋在被单里,不一会儿就洇出一片深色来。
他在哭。
“盛时……盛时……”庄晏失神地一遍遍低念着他的名字。
你又是为什么哭呢?因为痛?因为屈辱?还是因为那颗永远都不敢向我袒露的真心?
他真是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既无法忍受盛时那小心翼翼迎合自己的样子,更忍受不了如困兽一般,只能粗暴地折磨对方的自己。
他如同愤怒的雄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而悲切的低吼,猛地抽离,一头冲出卧室,嘭地摔上了门。</
第50章
盛时在混沌中浮沉,庄晏一晚上没回家。
他在头昏脑涨和隐痛中中沉沉睡去,又在茫然和酸软中吃力地睁开眼睛。窗帘缝里漏进来的光线提示着他天光大亮,房间静得不像话,他独处其间,守着难以启齿的秘密,像被困牢笼的囚徒。
他突然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感觉了,爬起来胡乱裹了两件衣服,一下子拉开窗帘。秋天明亮的阳光刺痛他的眼,捞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上午九点半。
庄晏没来电话,没留微信,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敢按下按键打电话,问一句你在哪。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角——行李箱还立在墙角,下一秒他几乎生理性地厌恶自己,又要这样,又要逃避退缩吗?又想要拎起箱子一走了之,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吗?
他还能重新再爱上另一个人吗?能吗?
手指划过通讯录,盛时犹豫了一秒,拨通了电话。
“喂?”楚云帆一听就在咖啡馆,周围人声嘈杂。
“是我。庄晏跟你在一起吗?”
“他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
“……他跟你联系了吗?”
“……你们吵架了?”
“……”盛时有些失望,“算了。我找他吧。”
可是去哪找呢?庄晏的朋友那么多,他只认识楚云帆。盛时一边换衣服一边给庄晏打电话,第一个响了很久没人接,第二个很快被挂掉。庄晏从来不这样,以前就算不方便接电话,也会在挂掉之后迅速来个微信说晚点回话,他一定是真的生气了,生很大很大的气。
盛时慌了。如果人在眼前,或许一切还不那么糟糕,但庄晏不在,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很无力,甚至恐惧。庄晏可能一夜之间就不想跟他纠缠下去了,或者去找谢赋或什么人,拼凑出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真相”,或者,在街头游荡,被车撞了,被人抢劫了,喝酒撒疯跟人打架,现在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庄晏谁都没找,哪都没去,他在街角的麦当劳里坐了一宿。
从家里出来时已经很晚了,他不知道该去找谁,找谁都得把他跟盛时的故事从头捋一遍,朋友陪你伤心失意孤独寂寞冷,这种情况下从头到尾交待缘由,是主角的一项义务。
可他一点都不想讲,他觉得很累,不想说话。
除非找楚云帆说,但这么晚,找她干什么呢?
他随意点了点吃的喝的,找了个面朝街道的玻璃墙边座位。发呆。
整宿蹲点也蹲过,红眼航班也赶过,夜店蹦迪大醉归来也走过,但他从未好好看过这个时间段冷清明亮的街道,空荡荡的,要很久才会驶过一辆车。
深秋的夜已经冷了,麦当劳里开着空调,但那种温暖是机械的,又干燥又虚浮,不贴骨,驱散不了季节性的强大而无孔不入的凉意。
来麦当劳里过夜的人三三两两,又不是考试季,又不靠近车站,看衣着又不是流浪汉,那都是什么样人,才会和自己一样,满怀心事地在这里发呆呢?
庄晏知道,其实他是该相信盛时说的话的。这个人虽然诸多回避,但从来不撒谎。他说不走,那就一定不会走。但这并不能减轻自己心中的疑虑与沮丧,他敞开怀抱邀请对方进驻,却分不清对方是诚意十足地进驻,还是彬彬有礼地观赏流连。
他们是相爱的,对吧?盛时对谁都淡淡的,但在他面前会哭会笑,会讲很多话,也会在乎他的感受。他们也是快乐的对吧?他们认认真真接吻拥抱,肌肤相亲,彼此的身体感受也默契,至少他是爱得神魂颠倒,快乐得忘乎所以。
可是依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就是不对。盛时身披千层铠甲,他摸不到他的软肋,看不透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抓不住他。
以前用上一切美好词汇,都觉得不足以描述盛时,如今总算找到了:海市蜃楼。
完美,缥缈,可遇不可求的海市蜃楼。
盛时到处找家门钥匙,急出一头汗。他从来不乱放钥匙,一般就放在进门鞋柜上,但今天偏偏鞋柜上空无一物,他不知道是不是庄晏走时顺手带走了。
他满屋子乱窜,路过阳台时怔了一下,说好送庄晏的西红柿和小白菜,刚长出来没三寸高,他们就去了宁江报道地震。等回来后,缺水少肥的,天也冷了,最终也没能结果,就被秋风薅成了一把枯叶子。
就像一个未来得及兑现的誓言,一颗没展露就被憋死的真心。无端让盛时生出几分“不吉利”的迷信来。
最后他决定不带钥匙出门了,庄晏是带了钥匙的吧?他应该带了吧?
如果他也没带,那就没办法,撬锁吧。
正在换鞋时,门锁转动,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庄晏拎着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弯腰穿鞋的盛时。
盛时喉咙一动,“……你回来了。”
庄晏没理他,关了门拎着东西进了厨房。盛时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站在门口,半天不知该作何反应。
庄晏一从厨房里出来,盛时就叫住了他。
“庄晏!”他有点急,心跳的有点快。“聊聊。”
庄晏踱到沙发那边坐下,“聊吧。”他说,一夜没睡,他眼睛通红,胡茬泛青。
盛时仔细斟酌着从何说起。他有一种过堂的感觉,自己是那个战战兢兢犯人,对面那位主审官,他只给自己一次辩解的机会。
“我在来京城之前,是在花城。”他突然脱口而出。
“我和楚云帆其实早就认识,只是没见过面。”第二句。
“我也不是花城人,我老家在六盘水。”第三句。
如果这是一篇报道,此刻已经被编辑毫不留情地打回来重写了。他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一会儿说起老家,那是个矿产丰富的地方;一会儿又说起林嘉良,那是他整个学生生涯中最好的朋友。
至于他和施清远那些恩恩怨怨,掰碎了揉烂了,拉拉杂杂地掺杂在叙述里,好像这样就能让那场感情显得不那么可悲,结束得也不那么……荒谬。
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结识别人,就是施清远。
直到高中毕业,母亲去世前的十多万,还剩六万。卫南山算了算,不多,但大学学费肯定够了。
离开家乡时,别人都是父母送到学校,他是老师送去了火车站。老师说,去吧,出去就别回来了。小山,你是金子,要发光发亮的。
学费有了,生活费还没着落。卫南山把学校论坛里所有兼职都看了一遍,最后选择了去图书馆兼职。无他,就为整理完之后,可以安安静静地窝在图书馆看书。
当然不是单纯只为读书,他从来是有的放矢的人。图书馆工作不太累也不太忙,他在阅览室把能找到的可以投稿的报刊都翻了一遍,然后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文,投稿。
一开始是简短的书评、影评,一篇一两百,慢慢地,约稿越来越多,到大学快毕业时,新媒体异军突起,他一个月的稿费比花城应届毕业生平均收入都高。
除了读书写稿,他也就打打架子鼓。被林嘉良忽悠进乐队后,两人双双发现自己被骗——卫南山以为林嘉良的乐队真如他吹得那般天花乱坠,林嘉良以为卫南山的鼓打得像他的长相一样又帅又飒。
结果乐队是八流乐队,鼓手是菜鸡鼓手。
林嘉良读的是本硕博八年的医科,这家伙脑子好,别的医学生头发都快薅光了,他还能抽出时间来搞乐队。卫南山大四时保了研,花在练鼓写歌上的时间就多了些,有天他和林嘉良在排练房里等其他人,突然有人探头喊了声“林嘉良”,他抬头瞥了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那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西装加身,挺拔深邃。跟他相比,大四的卫南山青涩得像个中学生,临床实习的林嘉良就像个憨憨的书呆子。
他忍不住问林嘉良,“谁啊?”
是林嘉良的朋友,本科也是他们学校的,在国外读完研回来找他吃饭。
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地跟林嘉良要到电话号码。那个人叫施清远,卫南山给他发了两条信息。第一条是,你好,我是林嘉良的师弟卫南山。
第二条:周末我要去罗浮山,你有兴趣爬山吗?
就这样在一起了。
他一直都知道施清远家好像挺有钱的,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女生,得嫁人生子寻个依靠,施清远有没有钱,他不在乎。
施清远对他是真好,卫南山本科临近毕业时接到医院电话,医生说他的老师癌症晚期,就这几天了。他大半夜地跑出学校去,一家家找烟酒专卖店买茅台。那会儿施清远都开始工作了,听说他大半夜跑出去找酒,开车满大街找他,又托人弄了两瓶茅台,一大早开车把他送到机场。
在老师的病床前,他坦陈了最后一件关于自己的人生大事,说老师,我有了喜欢的人了,他是个男的。
老师叹气说,小山,这条路不好走,以后有委屈,老师照看不了你啦。
施清远说,没事,老师照看不了你,还有我呢。
再后来,施清远咆哮,你这报道捅出去,咱俩就完了!没以后了!明白吗?
然后施清远就出手阴了他。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施清远这么有钱,背景这么深厚。
他断断续续地说,大概有些细节被自己刻意忘掉了,乃至于今天讲起来,自己也有点疑惑。
他真得说过要给自己一个家吗?大概是说过的吧;他真的爱过自己吗?大概,也是爱过的吧。
说一句铠甲就被剥掉一层,剥到最后只剩淋漓血肉。不是说,当一个隐藏太久的人终于抛弃伪装讲出真话后会轻松吗?为什么他能感受到的,还是一句一刀的凌迟。
他什么都没了,秘密没了,铠甲也没了,只能等着庄晏的审判。
庄晏沉默地听着,他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等盛时说完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想问了。过了很久,他终于沙哑着开了口:
“为什么不报警?指控记者收黑钱写虚假新闻,是要有证据的。他煽动网暴、造谣你被包养,你为什么不报警?”
盛时苦笑,“报警?那么贵的衣服鞋子手表书包,是穿在我身上吧?车我也开过,豪宅我也住过,我说不清。网民也不在乎。至于收黑钱写假新闻,当时这事捅到了记协和纪委,下来调查时,我的采访对象临阵倒戈,说是收了我的钱,按照我教的话配合采访——这话也一点错没有,我给了他两千块,因为他说他爸受不了刺激住院了,他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我就垫给他了。”
“就两千块。”盛时的嘴角噙上讽刺的微笑,“我真的……一点证据都没有。庄晏,我证明不了我是清白的。”
第51章
庄晏就这么直愣愣地坐着,得知真相后他开心吗?似乎并没有。
那吐露隐情的那个人,他轻松了些吗?似乎也没有。
也是,盛时那种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今天也是被自己逼急了,才会把这些往事都抖出来。
他艰难地开口,“所以,你是被处分了吗?”
盛时摇头,“你说什么样的处分?公开处分通报没有,我主动辞职了。听说本来是要公开处分的,为了颜面也就那么算了,就吊销了我的记者证。”
网上爆出来料和照片没有他正脸,文字半遮半掩又很有指向性,大家都知道是岭南才子卫南山,但就是谁也没法证明就是他。分寸拿捏得刚刚好,正好卡着他,既让他麻烦缠身,又留有一线生机,不至于把他逼上绝路。
只是逼得他无声无息地被吊销执业资格证,无声无息地离开花城。
卫南山五年内都没法再申领记者证了,盛时呢?
庄晏想安慰他,其实随着新媒体的发展,早就不是有记者证才能采访的时代了。人人都能采访别人,人人也能去找到渠道发声,很多媒体圈大佬早就不屑于那个小本本。
但对盛时来讲,那个证的意义不一样。那是他自入行伊始,对自己的职业暗暗许下的承诺。
理性中立客观,公平公正正义。
是母亲去世之前拉着他的手忏悔,小山,妈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那个记者同志。人啊要说真话,不然一辈子良心不安。
是老师喝醉了酒,摇头晃脑地吟诵,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
就像楚云帆说的,这年头其实已经没什么人把“新闻理想”挂在嘴边了,写完稿多检查两遍,拿不准的地方多打个电话核实几句,就已经算是有理想的表现。
但任何时代都有例外,这不就有盛时这样的死心眼儿吗?
“所以你要接着调查东湾,对吗?你要扳倒华恒。”
“对。”
“你还……在意他吗?”
听了这么一大串,这大概才是庄晏唯一迫切想问的问题。
都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遗忘。盛时这么强烈的执念,肯定是难以忘怀吧?如果不爱的话,为什么还要留着那盒像耻辱标记一样的礼物,走到哪带到哪,不肯丢掉呢?
37/68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