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后,披坚执锐,浑身黑甲,头盔顶部镶嵌骷髅,被称为万万兵马大元帅的邪神,咬牙用力道:
“至少没带上云中君,动向尚能把握,这样的话,只要找到他们,我们就能主动避开了。”
“而且,”万万兵马大元帅又道,“想杀公子朝霜,其实也很简单。”
另外两尊邪神问:“怎么一说?”
“他也是无回剑,”万万兵马大元帅道,“竟然如此,骗他出剑,让他无回吧。”
另外两尊邪神思索片刻,发现这个方法确实不错。
公子朝霜这种病秧子,指不定剑还没拔就自己挂掉了。
“好!”
“不愧是你啊元帅。”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怎么?”
“谁去骗?”
或者说,谁去接无回剑这一剑?
“……”
“……”
“……”
无名之地陷入尴尬的沉默。
三尊邪神都希望对方去以身试剑。
最后,另外两尊邪神达成默契,一起盯住了万万兵马大元帅。
万万兵马大元帅要是摘下头盔,旁人肯定能发现他满脖子的冷汗。
粗略看上去,公子朝霜好像很容易死。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觉得这位天眼就算下一刻断气也不值得惊讶。
可偏偏,偏偏啊,他就是一直没死。
他没死,得了他一剑的九千九生生怨母却死了。
这首先说明,比起自己无回,无回剑还是更容易让敌人无回。
再说天眼……
据说公子朝霜虽有天眼却不得用,以至于三十年前求卜的姬天韵,什么启示都没得到。
不仅公子朝霜在那之后一场大病,姬天韵返回稷下学宫时,亦是一夜白发。之后因为苍老而精神不济,对学宫的管理放松许多,才埋下了如今稷下学宫各家斗争的祸根。
稷下学宫各家斗争,又延续到而今,以至大荒战乱二十年未止……这个不提,从现在的情形看,公子朝霜的这双天眼分明好得很!
没有人知道天眼到底能看到什么,说不定李朝霜现在就看着他们三邪神在这里商议,如何用无回剑让他无回。
这一点,更让诸多谋算无处安放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思来想去,盯着两位同僚的目光,也不出声。
便是此刻,突然有人插嘴说话。
“其实,关于天眼窥视,三位将军倒是不用担心太多。”
三邪神寻到这位于神域缝隙的无名之地碰面,就是因为这里除了他们外无人知晓。此刻突兀冒出生人声音,倒是将三邪神吓了一大跳。
他们寻声看去,却发现那并非生人,而是熟人。
昨日死在大司命咒下的绿曳撒男子若还活着,若能见到他,定然会哭出来。因为这三邪神的熟人,正是绿曳撒男子的上司。
飞鲤曳撒,乃是大泰皇室直属的侍卫才能穿着。而这位绿曳撒男子的上司,穿一身暗红曳撒,马面褶上的飞鲤,身形稍长,似要化龙。
这定是侍卫中品级颇高的人,才能穿着的。
更别提他头顶大帽的帽顶,乃是黄金镶嵌玛瑙。
不过,此人虽然一身武人装扮,三邪神却知道,他本质还是稷下学宫的文士。
出现时虽然悄无声息,但注意到他后,三邪神就感到那股浩然气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们。
“你竟然还敢出现,”万万兵马大元帅道,“若非你派遣的杀手唤醒了公子朝霜,他现在还在瀛洲岛上睡着,怨母哪会牵连而死?”
大泰左都督掌飞鲤卫事,稷下学宫讲师,卓远,闻言却是不以为意。
“我有新消息。”
三邪神皆摆出了不听的表情。
卓远当然不会理会他们的意愿,说到底,四邪神……三邪神,不过是大泰与三灾合作制造的傀儡罢了。
二十年前是他们太着急,如今却一切准备妥当。
大势已成。
瀛洲李氏让这双天眼睡了太久,错过太多。
就算现在醒来,他也失去了过去的威慑力。
预言者可以在事情发生前改变一些什么,但事情发生后,预言者就没什么作用了,只能看着一切发展。
卓远和三邪神不曾推心置腹,这些事自然不会说出口。
他只道:“公子朝霜这次唤醒,乃是以他余下所有生机为代价的。”
万万兵马大元帅的盔甲钢片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另外两尊邪神也微微抬起头。
他们听卓远道:“从醒来那一刻起,他就只有七日可活了。”
“……真的假的?”一尊邪神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卓远说。
黑鲨们其实勉强完成了任务。
无论公子朝霜想做什么,只要拖延时间,拖延七日,他自会不战而倒。
三邪神仍有些不敢相信,半晌,万万兵马大元帅突然眼前一亮。
“若只是拖延时间,”他道,“我倒是真有个好办法!”
***
清晨。
湘江江畔。
阿晕背负李朝霜,在离开少司命视线后,立刻下落,然后顺明珠江入湘江,一夜千里。
两岸猿啼不住,凄切无比,李朝霜未曾见过,听得兴致盎然。
但他到底精神萎靡,戌时刚过,就伴着水浪声,在小鸟儿温暖的羽毛中睡着了。
等醒过来,已日上三竿。他睁开眼睛,看到遍野是雪白芦花,而他和小鸟儿,昨晚就宿在这大片的芦苇丛中。
小鸟儿自然是化为了原形,盘成一个球。李朝霜则睡在他翅膀下,暖烘烘一晚,醒来便感到精神振奋许多。
现在他拨开羽毛,从翅膀底下钻出,叫秋日阳光一晒,就感到懒洋洋的。
这动静叫阿晕也醒来了,当即变作人身,从袖里乾坤拿出洗漱用具,又当场烧水。
李朝霜看了一眼似乎与昨日无异的小火炉和铜水壶,心里确定之前的小火炉和铜水壶丢在了南桂城的院子里。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火炉和铜水壶……
小鸟儿果然像松鼠一样喜欢囤货吧。
李朝霜揣测着,看阿晕毫无同类相食的悲哀,摸来芦苇丛中的水鸟蛋,洗干净了放进水壶里煮。
他自己则倒出一小把苦涩药丸,像是吃糖豆一样,直接咽了。
等阿晕采来江边水菜,简单处理了下水烫熟,李朝霜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就在他忍不住想提议,让他也来试一试的时候,阿晕突然转头,看向江面。
“朝霜,有死人从上游飘下来了。”
第22章 翌日(二)
十几具尸体排在芦苇滩上。
都浮肿着,只勉强能分辨面容。
多是女子,还有些许孩子,身上有利器的伤,一两具尸体上插着低劣的箭矢,箭头是用石头磨制的。
有能力的人,看这些就能分析出许多了,但李朝霜能在瀛洲岛的藏书阁看到植物标本,尸体标本却没人会让他碰的,就担心他触景生情……好像不太对?
所以他对验尸只知道一些纸上谈兵的东西,阿晕则连纸上谈兵的这些都不知道。
“埋掉吗?”
指挥草木之灵帮忙,拦下这些尸体顺流而下的阿晕问。
虽然昨天已经历过,但还是没想到自己是做主那个的李朝霜想了想,道:
“没有大司命的主祭,没法预防瘟疫,这样直接埋的话,让畜生挖出来吃掉就不好了。还是烧成骨灰再埋吧。”
“哦,也是……唔,又来了一具?”
一具颇为奇形怪状的身影,从上游飘下来。
阿晕多看一眼,发现自己搞错了。
“是活人,哎不对,还有活狗?”
水草缠绕上活人还有活狗,拉到岸边。阿晕和李朝霜围上去一看,确实是一只瘦得能看到皮下肋骨的秃毛细犬,和趴在秃毛细犬上、和细犬一样瘦弱、但脸肿得像个盘子,肚子里则揣了个球的男孩。
他身上也有许多刀伤,伤口在江水里泡的发涨,并且颜色古怪。
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大概全靠秃毛细犬拽着他的衣服,让他没有沉下去溺水。
阿晕摘下一边飞舞白须的芦花,抵在这男孩圆滚滚的肚子上。
他小声念诵着什么,像是清扫一样,用芦花来回浮动。
几个呼吸后,气息奄奄的男孩猛地一呛,眼睛还没睁开,就喷出一口泥沙,然后才是浑浊的水。
之后他就趴在地上一直咳嗽和呕吐,阿晕则对那只同样腹中鼓鼓的秃毛细犬如法炮制。
又是一阵喷水呕吐声。
等男孩勉强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看到的就是李朝霜捧着一杯热茶,蹲在他面前。
蔚蓝天穹,和上午明朗的阳光,于黑发勤勉俯下的面孔投下浓重的阴影,于此同时,他的耳坠,他的眼睛,却在这阴影中却格外璀璨。
风中芦花发出弹拨琴弦般的和谐乐声,男孩颤抖了一下,翻身跪下,对着李朝霜嘣嘣嘣就磕了三个头。
李朝霜:“?”
他想了想,道:“不用这么急……”
李朝霜当这孩子磕头是想感谢救命之恩,立刻劝道。不想,他话才说了一半,就听男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还是很小声地道:
“您是接我去幽冥的渡船使者么?上神啊,求您了!晚些接我吧!贱民愿意献上一副百尺长的楚绣画卷!价值上百两!只求您放我一天,一天就好!让我去天星城给我爹报个信!”
他说着,言语间发出抽泣声。
“向我爹报个信,村子昨晚叫一伙土匪袭击了,他们掳走了娘,爹快向陈将军报告,求陈将军出兵剿匪!”
天星城,这里已是楚州地界了啊。
李朝霜想。
阿晕救醒了秃毛细犬,听到男孩一番话,发现男孩竟然将朝霜认成大司命座下的渡船使者,正想解释,就听他家配偶突然肃起神色,道:
“不可以,到了幽冥,阳世一切都和你无关了。莫再说什么价值百两的楚绣画卷,那种东西死后又有何用,跟我走吧,喝下这杯茶。”
“上神……上神!求求您了!”
男孩哭了出来,依然抱着行贿的念头,道:“那真的是很珍贵的楚绣画卷,当年有人开到六百两我娘都没卖,我把它送给上神,求上神让我去见一面我爹!”
“但到了幽冥后,真的不可以……”
李朝霜语气格外认真。
阿晕听得无言。
男孩还想说什么,李朝霜就将一杯茶水硬给他灌了下去。
刚吐出许多水的男孩,嘴里还一股泥沙的味道,一点也不想喝,但偏偏这杯水下肚,他身体就从腹部暖了起来,脸上的浮肿迅速消下,呈现古怪颜色的发胀伤口再次流血,但流出的血很快从黑色变回暗红。
男孩发出了三个单音。
“啊?啊……啊?!”
他终于发现他并没有死,这时候,李朝霜从他手上再拿过瓷杯,笨拙地倒水进去,然后指尖探进热水里,划了一圈。
这回他将水杯放在秃毛细犬旁边,这只土狗再吐完水后,分明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闻到热水气味,突然爬起,对着瓷杯里的水呼噜呼噜就是一顿舔。
“蠢蛋!”
男孩这才发现狗也活着,扑上去抱住,都不曾注意狗身上的伤口,在喝了水后也逐渐愈合。
看一眼那边,李朝霜对阿晕道:“有没有觉得,我变成灵丹妙药了?”
阿晕则像是男孩扑狗一样,扑上来检查李朝霜的身体。
昨晚逃跑前,他在朝霜的指导下,破坏了朝霜周身祝具的几个节点。
这样可以防止三岛十洲继续用这套祝具当目标追踪,至于朝霜为何知晓了三岛十洲是用这套祝具追踪他的行迹,当然是九千九生生怨母的主祭杨婆说的——证词来自朝霜,而主祭杨婆为何知道,则是从给她抓住的乘风太保那里——猜测来自朝霜。
没什么不合逻辑的,阿晕当然信了。
但是破坏了祝具的那几个节点后,朝霜身上时不时会飞出点点金芒,他触碰到的枯枝败叶,则偶尔会返青变绿。
金芒是浓郁生机压缩而成的显现,用得好可以肉白骨。
却对朝霜没有多大用。
阿晕只能紧张地问:“感觉如何?”
李朝霜笑着回答:“前所未有的好。”
说完,他又看向逐渐明悟过来的男孩,和已经从男孩怀里钻出来,小跑到他腿边磨蹭,结果给小鸟儿一脸不满给盯住的秃毛细犬。
“这里还有几枚鸟蛋,吃一点吧。”李朝霜假装自己刚才没趁男孩迷糊时骗人,“刚好我们也要去天星城,可以顺路。”
“去天星城?”阿晕还抓着李朝霜的衣角,闻言一愣,“接下来不直接去不周山?”
不周山。
这三个字让结果鸟蛋的男孩抬头。
“恩公去过不周山吧?”李朝霜问。
“这么有名的地方我当然去过!”阿晕立刻竖起尾巴毛。
一个呼吸后,他尾巴上的毛又恹恹垂下,“但只飞到五里高的地方就上不去了,不周的罡风确实厉害,朝霜你要去杀……要去找的人,是住在山脚底下,还是哪儿?”
李朝霜想了想,回答:“大概在山顶。”
狼吞虎咽吃鸟蛋的男孩梗住,声音大了一点,叫道:“不周山有山顶?那不是天柱么?!”
阿晕也露出为难表情,在他的传承记忆里,不周山的山顶,只在离乡人第一次来到大荒时,供离乡人落过脚,之后就一直隐藏在雷霆闪电罡风冰雪中,无人再能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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