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蠢蛋的秃毛细犬好像很通人性,在李朝霜拉住顾泉时,就自觉放缓了脚步。
它甚至在李朝霜要摔倒时,钻到他身下,想替李朝霜当肉垫。
叫一鸟一狗搀扶住的李朝霜重新站稳,才柔着嗓子,开口朝船舱底部问:“夫人们,需要我们进去吗?”
阿晕和顾泉睁大眼睛看他,刚才李朝霜发出的声音,完全是个女子。
过了好几个呼吸,破洞里面才传出声音:
“不……不用,麻烦借我们几身……六身衣服。”
那是顾王氏的声音,顾泉立刻眼睛一亮,接着又暗下去。
他虽然才八岁,但在父亲离家从军后,他就迅速懂事,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船舱内可能的样子。
男孩死死咬住嘴唇,阿晕则从袖里乾坤里掏出六件一模一样的深蓝棉布直身,手穿过芦苇丛,递进去。
有人在芦苇丛后接过衣服,他们在外面等了许久,才有狼狈不堪的女人们从芦苇丛后走出。
顾王氏一把抱住顾泉,眨着干涩的眼睛,从醒来到现在,第一次哭了出来。
其他顾家庄的女人则围着阿晕和李朝霜询问,询问他们有没有多救起几个人,比如说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她的妹妹,她的弟弟。
她们没有问老人。
顾家庄遇袭时,所有老人都冲上去,拖延土匪脚步了。
阿晕带着李朝霜加顾泉加蠢蛋一路过来时,就已经仔细搜寻过。但面对这些围着他的女人,有些话却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
但哪怕不说,他的表情也已出卖了真实情况。
眼看这些女人一个个低下了头,他的尾巴毛也跟着垂了下去。
李朝霜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上前问:“接下来我们要往天星城去,拜访长径先生。几位夫人是……”
“我们去天星城!”已从顾泉嘴里,问出所有事的顾王氏立刻道。
多毛头目说的话实在让她心生不祥,一想到丈夫从军这几年,虽然没传回死讯,但也没传回任何别的消息,她就十分不安。
过去她只当是前线不便,路途遥远,又有战乱,丈夫才没有寄回信。再说她每年托人捎了好几次衣服被褥银钱,并没有退回来,那肯定是……
肯定是什么呢?
就算丈夫常常寄信回来,待在前线,哪能说是平安?
她在搀扶中行了个万福,道:“多谢两位大人救妾与子两命!再麻烦您们真不好意思,但请两位送我们到天星城!外子定有重酬相报!”
其他女人立刻也道谢,并许下报恩的诺言,又提到她们在军营里的丈夫。
阿晕因为只从河里救起了一个人,十分愧疚,立刻道:
“这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里需要什么重酬啊,你们……你们先上船?放心好了,以我的速度,很快就能到天星城的。”
“等等。”
李朝霜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李朝霜对她们安抚地笑笑,问:“我知道这很唐突,但还是希望几位夫人回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对,就是那个淫祀邪神的男人死前发生的事。”
女人们对视一眼,但她们间能说出什么的人其实很少。
最后还是顾王氏再次上前万福,将她们关进船舱底部后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土匪头子给自己全部手下下药,然后淫祀中向一个叫万万兵马大元帅的邪神献祭,并向这位邪神祈求当上十人长?”
阿晕露出怀疑自己的神色:“真的是我在山里待太久了吗?为什么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样,这啥啥兵马大元帅,我从未听说过啊?”
“我也没有,”李朝霜摸摸眼角,“不过,万万兵马大元帅这个名字,听着像是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阿晕没听李朝霜说,九千九生生怨母可能是人造的邪神,因此没有多想。倒是女人们再次对视,另一个年长写的妇人道:
“其实妾等也不曾听闻过这邪神……总归都不是九歌神下,听到都脏耳朵。”
“确实不曾听过。”
“闻所未闻也。”
其他女人也附和道。
这倒是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不太像了,那伪装成女人的邪神,大名可是从平民到权贵皆知。
李朝霜又问了几句,发现顾王氏面上已隐约有恍惚迹象,立刻停下,道:“好了,走吧,对了,这些土匪身边应该有些财物,小泉,你去打扫一下下看看。至于我们——”
当然是去渡口解船。
只穿了一件直身的女人们,脚上蹬着土匪的靴子,互相搀扶,一瘸一拐地上船。
她们还拿了土匪的长刀匕首,并不会用,只是拿来安心。
李朝霜递给她们一人一杯茶,阿晕拿起船桨一撑,船荡入河中,又沿着河道驶入湘江。
阿晕重新折了一只芦草,插在船尾,然后这只小船就像是狂风托着一样,飞速向下游驶去。
本来就是湘江边长大的女人们,很快看到了熟悉的景色。
她们心安些许,然后看到一艘大船,战船,一艘六帆方头战船,逆流而上。
船上旌旗阵阵,迎风招扬。都是红底黑字,写一个大大的“陳”。
顾王氏也是耕读人家的女儿,识得几个字,一见这面旌旗,就握紧了顾泉的手。
这是……
“陈家军!”
另有认字的女人喊出来。
一艘,又一艘,一艘连着一艘,十多艘战船,沿着湘江向上,路过他们。
每艘方头战船周围,跟随许多小船,船上皆站着穿直身,或穿曳撒,戴大帽的士兵。
“又要和哪边开战了吗?”
有谁小声叹息。
“那边,”阿晕说,“是往滔州吧。”
南桂城所在的滔州。
“石熊死掉的消息,就传出来了吗?”
阿晕问李朝霜。
楚州军队这么快行动,显然是听闻了滔州的动乱,打算趁虚而入。
而说滔州为何动乱,又和他们有关。
阿晕陷入沉默,李朝霜更是在看到这些沿江而上的战船是,就再没说过话。
小舟上的人各自陷入静默,直到一声呼喊打断。
“径郎?”
顾王氏瞪大眼睛望向远处一艘随战船的小舟,那上面站立数个士兵。
众人未有反应,但顾王氏向那边伸出手,声音下一刻更用力了。
“径郎!”
远处小舟上的士兵回过头来,于是其他顾家庄的女人也认出来了,那确实是顾二叔家的长子,字长径的顾途。
他也看到这边的顾王氏,还有一直朝他挥手的顾泉,但或许是军纪的原因,并没有远远用动作打招呼。
“小叔叔在这里……”
“同乡一般都在同一个队伍里……”
“他们从越州回来了?这是要去哪里?”
看到这一幕的女人们,似在交谈又似在自言自语,顾王氏找到她丈夫这件事,陡然给了她们信心。
什么空营,什么都死了,这样的话从她们心中一扫而空,她们的眼神重回光亮,视线从顾长径身上移开,打量周围每个士兵的脸和身形,试图寻找任何熟悉的地方。
阿晕也振奋起来,转头对李朝霜道:
“那就是顾长径?看着也普普通通……咳咳,我是说,完全想象不出他曾做到过那样的事呢?去天星城是找不到他了,我们要直接调转船头追上去吗?”
小鸟儿再次暴露他并没有多少在人世中行走经验的事实。
大军行进,哪允许追逐。
同样没什么经验的李朝霜虽然懂的这点,却没指出。
他的眼眸在这样的大太阳下,依然散发出清晰可见的鎏金色,倒映在其中的天地,好像和旁人看到的天地完全不一样。
阿晕只看到李朝霜开口,却没发出声音,只缓慢用口型对他说——
——顾长径是死人。
——都是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会晚点
第25章 翌日(五)
结束偷偷摸摸的聚头,万万兵马大元帅回到自己的神域。
他一回来,就着手动用那件能拖延时间的,或者说,那件说不定能够困住李朝霜的咒具。
那是一件意外诞生在献祭中的咒具,是一副巧夺天工的楚绣山水长卷。
上面绣有大荒的山水走势,只以凡人的眼光看,十分精确吧。
祝具或者咒具的高明制作方法,只掌握在三岛十洲手里,就像蜀道剑阁独掌握炼剑之法,而稷下学宫有修书之能。
万万兵马大元帅贵为鬼神,拥有的咒具也没两件。
听说李氏的天眼佩戴了一身祝具,可能有十多件,真是叫鬼神嫉妒。
要是公子朝霜真的活不过七日了,他有没有可能获得那些祝具……不,一半,哎,哪怕只有几件也好啊。
李朝露给自己兄长的祝具,一定很强大吧。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万万兵马大元帅降落在营帐之间。
和九千九生生怨母神域完全基于南桂城明珠江珑河的倒影不同,万万兵马大元帅的神域,不属于阳世的任何地方,却和阳世某些地方有本质的相似。
那就是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千万营帐。
无数皮肤灰白的士兵,在营帐间来回走动,执勤,训练。
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都是人头,叫人怀疑万万兵马大元帅这个称号里的万万,难道不是虚指?
看到这一幕的万万兵马大元帅,不由自得了一会儿。
“要说完成君上的任务,果然还是本帅吧。”
上交的魂灵数量,在大荒上造成的影响……他的名字不像是九千九生生怨母那样,因为某些风俗到处传播。但只要知道万万兵马大元帅的人,都离不开他。
接下来,只要解决公子朝霜,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深吸一口气,跨进自己的大帐。
他的大帐,和每个将军的大帐,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沙盘,桌椅,然后用屏风一分为二,留出些许位置,用来起居。
那副楚绣山水长卷,就放在屏风后的一只柜子里。
万万兵马大元帅小心翼翼取出这幅长卷,正要撕开上面的封条,突然听到急促脚步声传来。
“大帅!”一只白骨将军,拖着困成一串粽子的近百魂灵,冲进他的大帐,差点没在大帐门口垂下的布帘上撞出一个洞来。
“大帅!”这只白骨将军冲进来就大喊,“公子朝霜发现俺们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手一抖,咒具山水楚绣长卷滚落在地。
“什么叫公子朝霜发现我们了?!”他大步从屏风后走出,厉声问,“他和东皇太一难道入侵本帅神域了吗?!”
“大帅!”白骨将军喊道,虽然他浑身没有一点皮肉了,但光凭骨头架子也能表现出他此刻的瑟瑟发抖,“方才有个人向您献祭,用九十二人的性命魂灵尸体换取俺们军中十人长的军衔……”
“不要说废话,”万万兵马大元帅也很紧张,“这和公子朝霜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啊大帅!俺刚答应那人的要求,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就突然出现了!天啦,昨天怨母娘娘坐下那只白骨将军怎么死的,大家后来都看到了,吓得俺当即杀掉那个想当十人长的家伙,拖着这些魂灵就回来了,尸体都来不及拿!”
“他们在你答应献祭后立刻出现?”万万兵马大元帅立刻抓住重点,直接后退三步,“你给公子朝霜盯上了?”
他覆盖黑甲的头盔眼睛处,暗红火焰跳动了一下。
白骨将军当即感觉到了顶头上司的杀意。
万万兵马大元帅似乎在思考,杀掉这个手下,能不能让公子朝霜望来的视线转移开。
“大帅!俺这样的小鬼怎么值得天眼注视啊!”白骨将军当即跪在地上,叫了起来,生怕慢一点连鬼都当不成,“公子朝霜就算要盯,也不会盯俺的!”
“你想说他盯的是本帅吗!”
万万兵马大元帅心里怒火蓬发,但却不得不认同白骨将军说得很有道理。
能观后世的李氏天眼,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七日好活了。他如今时间那么宝贵,怎么可能将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小鬼身上。
“不行,必须尽快行动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自言自语一声,踢开白骨将军,掉头回到屏风后,弯腰去捡滚落地上的楚绣山水长卷。
不想,他手才触上楚绣山水长卷的外皮,又一急促脚步声传来。
大帐门帘第二次给鬼撞开,来的却不是白骨将军这样的鬼魅了,而是一个浑身裹黑袍的养尸人。
“大帅!”这养尸人一进来就喊,“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盯上我们了!”
万万兵马大元帅已捡起了楚绣山水长卷,从屏风后走出来。
他冷静了一些,沉着道:“你说献祭那件事,本帅已经知道了。”
养尸人一愣:“什么献祭?”
此言一出,反而让万万兵马大元帅和白骨将军也是一愣。
三鬼齐愣住,然后是养尸人先反应过来,道:“大帅,我说的可不是献祭的事。是出兵的事……石熊倒毙的事已传了出去,楚州向咱们借了尸兵,打算趁机将滔州占下。”
趁机占据滔州吗?楚州和滔州相连,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万万兵马大元帅毫不意外。
他问:“然后呢?”
裹着黑袍的养尸人不露脸,但他的声音里杂夹了一丝崩溃,道:
“然后那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就坐船在湘江里,看咱们一船船士兵乘船去滔州……这绝对是盯上咱们了啊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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