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邪神该是运气差吧?”阿晕也思忖。
“不不,撞上东皇太一肯定是邪神运气差。”李朝霜摇头道。
很有道理,阿晕再度信服。
“邪神运气差是好事,”他道,“而且啊,一个村子里陆陆续续很多人自杀,怎么看都很诡异。就算是常人,也会觉得有鬼魅作祟吧。但我没在周围感觉到鬼魅阴气,就想着会不会是邪神呢。”
毕竟,前两个邪神,那什么九千九生生怨母,还有万万兵马大元帅,别的事干得一般,藏匿气息反而是一等一的好手。
“希望运气好碰上啊,”跟着朝霜改说法的阿晕,身后无形的尾巴毛翘起来,“能干掉一个就干掉一个。全干完,大陆上的纷争也能消解几分吧。”
“嗯嗯。”
李朝霜一边应着,一边摸年轻鹓雏的马尾。
这次他们等了半晌,右边屋子里叮铃哐当,让人怀疑卢姑娘是不是将她家里的东西全翻了一遍。
阿晕搬出炉子烧茶,并拿出早上在客舍买下的面饼。
他往茶水里抖下芝麻花生姜丝豆子等等,让朝霜把面饼泡在茶水里吃。
“晚上去却月城吃好的。”年轻鹓雏变戏法一样摸出三个热腾腾的鸡蛋,“中午先将就一下吧。”
李朝霜是对着人饿,不是对着吃的饿,自无不可。
就在阿晕帮他剥鸡蛋壳的时候,任飞光返回来,带着足以将堂屋变成雨天的阴沉。
“都语焉不详,但我还是打听到了几句。”这剑客说,“一个当年照顾过我的老婆婆说,这些自杀的人,可能是欠了债。”
“哎?”
“唔,”阿晕不太明白,李朝霜却露出理解的神色,“农家春种秋收,又要交赋税又要服役,不向乡绅借点根本活不下去。我看的地方志里这么描述过,由此导致的土地问题,历朝历代都有。
“但在这战乱年间,能耕田的人都不多,每个村子不抱团活不下去,乡绅打算逼死自己人,村民不会答应的吧。”
“不是向乡绅借种子钱那种欠债,”任飞光也疑惑道,“那种乡绅要是过火了,卢家坡的人恐怕会拿起锄头直接打上他家。老婆婆说,是他们再怎样也还不起,也违抗不得的人物,借了钱给村人,所以还不起后,大伙儿就绝望地……”
没说完,卢姑娘带着满身灰走出来,问:“客官,您看这些合适吗?”
她又是捧着一大堆匣子出来的,好在端得极稳。
而她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一群健壮的赤膊汉子踢开铁匠铺的大门,手上棍子敲墙敲地上石板,搞出偌大声响。
“卢妙英!”
为首那汉子头喝道。
他戴缠棕大帽,满下巴胡子形状像是老虎的毛,说一个字,就要用手里长棍敲一下地面。
“你爹十日前还不起债,将你和你弟弟卖给了咱家!虽然你爹你弟弟现在都死了,也不能欠债不还!跟咱家走吧!”
老虎胡子喊完,才发现铁匠铺里还有几个男子。
这几个男子盯着他看。
阿晕:“哇。”
李朝霜:“嚯。”
任飞光:“就是你们?!”
阿晕拦了一下已在拔剑的剑客,问老虎胡子:“你认识我吗?”
老虎胡子没想到这里会有陌生人,结巴了一下才骂道:“你小子谁啊!”
阿晕收回拦住任飞光的手,让剑客冲出去,并回头对李朝霜道:
“好像和邪神无关。”
“何出此言?”李朝霜问,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不能理解小鸟儿话的时候。
“唔,”阿晕十分认真地对他道,“邪神手下看到我就会跑,但他们没有见到我就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邪神都很胆小。
小鸟:邪神的手下也很胆小。
第45章 叁日(六)
“天眼和东皇太一到了江北。”
“好像是这样,左都督在担心妾身吗?”
娇柔做作的女声笑着道,伴随咔哒咔哒的算珠滑动声。
卓远看不清她动作,这是一个很大的,四面通透的屋子,柱子和柱子之间甚至不会垂下帷幔遮掩半点。但是,光用地面上铺陈的金山银山,堆积的成贯铜钱,还有粮食、绢布、玉石珠宝,就足以形成蜿蜒的迷宫,将外人的视线阻拦。
卓远坐在屋外廊下,从他这里看去,才能发现这所谓的“屋子”,其实是一艘大船。
金玉宝船行于漆黑汪洋中,狂风骤雨之下依然如在陆上行走般平稳。
但平稳的只有这一处,海面之上只见波谷浪峰永不停歇。
偶尔水浪退去时,卓远能瞥到水淹没的破旧废墟,以及一具具沉在底下的尸体。
这可能是某日陆沉的大荒吧。
无数人淹死水中。
但也有许多人还活着,达官贵人乘着大船,平民百姓坐着小舟,或者只有一个木盆,一块木板,抓着一根树枝,在黑浪间挣扎着沉沉浮浮。
他们都向金玉宝船大声呼喊,想要登上这艘不会倾覆的宝船。
宝船可是独一无二的宝船啊,它的主人当然不会让他们就这么登上来。但她也是好心的,她听得到凡人们的痛苦和呼喊,所以总拿自己的财宝粮食,接济那些向她求助的人。
和九千九生生怨母、万万兵马大元帅比,金玉宝船中的女子,竟难得有些神明气度。
四邪神会面时,她总是不声不响。但要说办事得力,卓远向来觉得她是最用心的一位。
就是有些不够驯服。
“八千手救难观音,”卓远问,“圣上昨晚已下令将我革职,我不再是大泰的左都督了,你这么唤我,是想嘲笑我吗?”
眉心有一枚朱砂痣,长发只束起一把好佩戴白玉冠,身着清雅长衫子的八千手救难观音,闻言却是一笑。
“圣上只是无法抵御三岛十洲责问的压力而已。”她七八只手一起拨动算盘,另有三四只手在不停画押签字,但这并不妨碍她慢悠悠说话,“但大家都知道啊,左都督在不在朝中,都没有什么区别。有的是人愿听从左都督的话行事……妾身的船,妾身赚来的钱财,妾身写下的契约,不正是为您存在的?”
这分明是极为好听的话,却换不来卓远嘴角翘起一点。
八千手救难观音甚至感到他有些生气。
当然,更可能是左都督脸上的烫伤太过严重,才让他一张面孔仿佛冻僵。
跳进大封,哪怕三灾留手没有杀他,卓远身上也留下了可怖的印记。
但刚出现在她船上时,这个人好歹也保持了表面的善意,怎么在她夸了他一番后,反而生气了?
难道说,当今圣上和卓远,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这件事,是真的?所以提起圣上,就会让他生气?
真是难以理解的男人啊。
八千手救难观音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面上慈悲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她换了话题,问:“您今日来,就是为提醒妾身,小心天眼吗?”
卓远闻言,顿时回忆起他画影破碎前那对视的一眼。
他顿了顿,才道:
“一切都要准备好了,已炼化献祭的血肉魂灵,便是大司命少司命也救不回来。这种情形下,就算连去怨母和元帅两员大将,也造不成多大妨碍。
“但公子朝霜这次踏上大陆,好像是专针对你等邪神而来。就算你任务快完成了,死掉一样不算什么,也别向万万兵马大元帅那样,白白送出人头。”
四邪神是造出来的好苦力,全死了活岂不是他卓远一个人干?
卓远可不想那么鞠躬尽瘁,得知了天眼的动向,才过来提醒一句。
说完,虽然遁入阴影,反而比过去更忙一些的左都督,从八千手救难观音的神域中消失。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这有无数只手的清雅女子,反应竟是嗤笑地哈了一声。
“反正妾等不过一件物什,难道还能掌控自己的生死么?”
四邪神不过天灾的食道而已。
但是啊。物什也不想毁灭。
“怨母死是因为得到消息太晚,元帅死却是因为太蠢。”
她沉吟道:“明知道东皇太一和天眼才从滔州离开,就调军攻打滔州,会在路上撞倒东皇太一和天眼,不是理所当然?”
而她不同。
八千手救难观音没有一个鬼魅手下,就连最常见的红衣女鬼和白骨将军都没养。
但她并非没有手下。
只要给出金钱,或者拿出一把麦子,有的是凡人愿意听她的话。
“无论是巫祝,还是剑客,都有一般情况下不对平民出手的规矩。而且,就算砍了那些凡人,也根本找不到妾身……哎呀,听说天眼十分虚弱,要是找不到妾身,气坏了他身子,可改如何是好啊?”
八千手救难观音随意道,无数双手中的一只,忽然在一个名字上打上个叉。
“今天已是宽限的最后一天,还是还不了是吗?我可是好心借你的钱,你不能不还啊。”她隔着神域,同这个名字的主人说话,“对了,你妻子身上不是还有几十斤斤肉嘛?不如,割了卖掉吧?”
***
鲜血迸射。
一群赤膊大汉门内门外躺了满地,或高或低的哀嚎着。
任飞光直接一只脚踩在老虎胡子背上,动作粗暴到完全不像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异人。
“你们是谁派来的?”他喝问。
戳在老胡胡子脸上的长剑即使收回鞘中,依然颇具威胁。
老虎胡子喘不过气,只能喊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任飞光怎会相信。
老虎胡子完全没有之前那副嚣张样子,手指在地面抠出泥印,竭力向堂屋中三人求助。
“我也只是欠债了,然后有人说愿意借钱给我让我先还上一点,条件是帮他来收卢家女儿这笔账啊!
“我没说谎,没说谎,真的是这样!”
他大声哀嚎,堂屋里三人却根本不理他。
收好镜架和镜片,李朝霜看了看不曾为院子里这变故而动容的卢姑娘,也像个普普通通的客人一样,问道:
“这样的镜片还有吗?”
“茶色的没有了。”卢姑娘认真回答。
“没关系,替我给这位,”李朝霜指了指眼角瞥着堂屋外动静,似回忆起了什么悲惨经历的小鸟儿,道,“再来一个同样的镜架,镜片除开颜色外也要一样的,有吗?”
快要露出咬牙切齿神色的阿晕一愣,看向他的朝霜。
下一刻,明白过来的他,面颊两朵红晕腾升而起。
“有的,”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的卢姑娘道,“我去给您取来。”
“我跟着您一块儿去看看吧?”李朝霜优雅起身。
他随卢姑娘一起走到堂屋右边,这屋子构造奇异,厢房竟然和堂屋通过耳房打通了,耳房里有一个锻造台,和炭火熄灭的铸造炉,而厢房是密密麻麻的柜架,上面摆放了各种各样的精巧玩意儿。
双颊犹带红晕的阿晕,跟在李朝霜后面走进来,扫一眼,就给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他麻雀似的蹦蹦跳跳凑过去看,卢姑娘则像是之前几次那样,继续翻箱倒柜。
李朝霜眼角弯弯看小鸟儿大呼小叫,就听到她问:
“您想要问什么?”
“卢姑娘,你性子真比外面那个剑客好多了,”李朝霜回过头,先夸奖道,然后问,“卢先生欠了谁的债,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卖粮队。”卢姑娘立刻回答,果不似她表现得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是什么?”李朝霜神色有点茫然。
是商队的名字吗?一涉及这种具体事务,果然就触及他知识的盲区。
卢姑娘解释:“从江南那边走私粮食过来的商队,江北的土地十多年欠收,如果没有卖粮队走私,大家都会活不下去吧。”
李朝霜明白过来,没有遇上陈博达的他,有些奇怪江南百姓自己都饥不果腹,哪来的粮食供给江北。但他先按下这个疑惑,追问:
“卢先生是稷下学宫出来的文士,又有如此精湛的工匠手艺,挨饿应该轮不到你家?”
“人在世上,难道能独活吗?”这位卢姑娘反问。
就是说,住在村里,都是乡里乡亲,总不能看着别人饿死,这个意思是吗?
李朝霜虽然没怎么经历过这种人情来往,但理解得比小鸟儿快多了。
比如说,阿晕现在就在柜架另一边,吃惊地转过头来问:“不能独活么?”
“可以的吧,但人并不会这么做,我们也不会啊。”
李朝霜牢记自己羽族身份道。
阿晕闻言,陷入深思。
李朝霜想过去摸小鸟儿的头。
遗憾地收回磨光,他继续问:
“这么说,卢先生是帮别人借了粮?”
“全村一起,家父做担保。”卢姑娘说。
“哦,”担保不好做,李朝霜听说过类似的事,猜测道,“有人没还?”
“有人没还的话,家父就是给债逼死,而非无故自缢了。那位自称故人的伯父问起,”她说得伯父,所指是外面还在拷问老虎胡子的任飞光,“我会如实告诉他,何必隐瞒不说。”
“确实如此。”李朝霜点点头。
卢姑娘终于找到那一匣子水晶镜片,从柜架低层搬出来,打开查看保存的情况。
她一边摸索匣子的锁扣,一边道:
“但我确定,村子欠下的所有粮食,都还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朝霜:买情侣眼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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