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过脸色青红交加的吕相,几步跨到金銮宝座前。
侍从和美人退避一边,比对新帝还恭敬些。
卓远在金銮宝座前站定,和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珠对视一刹。旋即伸手,抓住新帝一边臂膀。
新帝显然还沉浸在大烟中,视线落点虚无,好像看不到卓远,也对身周变动全无知觉。
直到卓远一巴掌,拍掉他的大烟杆。
一声惨叫惊醒下方朝臣。
试图扑倒地上捡起大烟杆的新帝,叫两个侍从搀扶起。哪怕手乱挥脚乱蹬,也不得不跟随前左都督,一行人走入阴影中,就此消失不见。
第71章 肆日(六)
“卓迢渺出现在平京。
“他进了长明宫的金銮殿。
“哦,他带着新帝一起失踪了啊。”
“卓迢渺是谁?”阿晕问。
“……”侃侃而谈的东君噎住。
正是却月城的东君殿中,没有去客房,东君、阿晕、李朝霜、和任飞光带着卢妙英,拖来几个蒲团,直接在地上休息。
东君瞧着可算他儿辈的李朝霜,就这么往化为原型的金毛鹓雏翅膀下一窝,全不顾及场所地睡着了,眉梢就不住抽动。
要知道,李朝霜在三岛十洲还有清醒神智的近十年,为了让他能睡个好觉,李春晖可以说是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了。铺在床下的药叶,点燃的熏香,房屋环境的摆设,都是精心又费钱,慢慢调整过来的。
便是如此,李朝霜虽然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但睡去时却又会挣扎呻.吟,仿佛闭上眼就会做噩梦般,身边实在离不的人。
可东君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鹓雏的羽毛确实温暖软和,但能比得上千挑万选还一日一换的药叶?
却月城巫庙东皇殿内檀香刺鼻,和巫祝辅以灵力捏出的熏香简直天上地下。
至于环境摆设……这巫庙里巫祝小巫祝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地向他汇报情况呢,连清净都够不上,李朝霜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没有醒来,也没有在梦中哭泣。
东君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金色羽毛的缝隙间露出一小片漆黑发顶,但听那缓缓的呼吸声,就能得知李朝霜正当酣睡。
至于东皇太一,亦不见给人当床垫的自觉。虽然化作原型了,仍旧从不知何处的袖里乾坤中,摸出一样样用具,衣服,瓷器珠子,用尖喙一样样清点。
旁边,卢妙英在蒲团上稍微坐了会儿,缓过劲来,立刻请路过的小巫祝,给她带一份纸笔。
纸笔拿来,她提笔就写。全是先前在太一出巡队伍里,用《祖氏缀算经》整理好的资料。
既然这玉简拿在手里,想借它整理几次就能整理几次,按理来说不用着急。但卢妙英虽然一宿没睡,现在缓过劲反而精神奕奕起来,仿佛憋着一股心力,一定要看到成果才能罢休。
整理好的资料她都记在脑中,如今下笔如若有神。可惜,写着写着她就有了新想法,而文气又没恢复多少,就毫不客气使指着任飞光替她算。
剑客哪学过这个,哪怕拿着《祖氏缀算经》,一样算得缓慢。
卢妙英只好等她任伯父慢慢得结果。
思路中断的滋味极不好受,少女目光游移,看到阿晕清点东西。
阿晕着重清点的,自然是他和朝霜在不周山要用的种种用具。在卢家铁铺买到的冰镐一类不提,昨日却月城里,一人一鸟调查债贷规模时,除了买夹棉的成衣等等,也买好了适合攀登的靴子,手套,绳索。
卢妙英扫几眼,看出这些是登山用的,凑过去,低声同阿晕讲解,如何修改一番,能让这些更合适不周山的状况。
少女这点经验,只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纸上谈兵罢了。
但曾上过不周山的阿晕依然听得十分认真,就差拿笔记下来。
东君就是在此刻插嘴,然后得到阿晕一个不明所以的反问。
“你不知道卓迢渺?”
东君奇道,不敢相信。
“他是何人?我为何要知晓他?”阿晕倨傲再问。
问完,他仔细想想,才道:“好像是有几分耳熟。”
东君又噎,半晌,才如此这般地同他解释了一会儿。
等阿晕终于弄明白卓远卓迢渺何许人也,东君就好似不经意地提问:
“你和朝霜,要去不周山?”
年轻鹓雏眨了眨眼,非人才有的长睫毛上下扑打,忽闪忽闪。
这鸟儿明显警惕起来了,道:“关你什么事。”
“陛下,”东君无奈道,“咱们好歹同属九歌,您难道觉得,我会做什么坏事么?”
你们可是关朝霜进笼子,天晓得囚禁他的时候对他做了什么。
阿晕心道,并没有被东君对他们表面的柔和迷惑住。
要说九歌,一路上他见到了少司命,湘君湘夫人,大司命最后也在。虽然一路相助,但朝霜每每见到她们就喊跑。由此见得,过去在三岛十洲上种种,到底在朝霜心中,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啊。
东君不知道阿晕所想,肃起面孔,认真道:
“别说爬不周山,就算是靠近不周山,那边的气候,朝霜这身体都忍受不了。您与他共处数日,应当明白的。”
阿晕闻言皱眉。
他反驳道:“能不能靠近,要去了才知晓。”
东君无语再劝:“料想之中的事,何必折腾一番?”
年轻鹓雏抖了抖毛,羽翼向上,遮住他家配偶头顶露出的一小片头发,挡了个严严实实。
昨晚这些,让李朝霜不至于吵醒。他长颈弯下来,和东君平视,漠然问:
“料想之中是什么鬼?难道是天眼看到他出门就会死掉?”
这说法……东君一怔。
阿晕将这一怔当做东君心虚,继续道:“你们总是关住他,让他郁结于心,身体才如此好不起来。既然朝霜想去不周山,我拼死也会送他去。”
天眼那个词一出,东君就觉得,他和东皇太一说的事情,不,是说的人,似乎有点微妙的差别。
要是几日前他有驱赶日车轮转天幕就好了,东君遗憾想。以东君职能,虽不至于时时刻刻发生在太阳下的所有事他都能知晓,但有目标要盯谁时,很少有人能躲开他的眼睛。
可惜,作为三岛十洲如今最擅长制作咒具祝具的人,既然日车可以放在那里自己跑,他当然是窝在炎洲赶工期。
如果不是大动乱,指不定他依然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炎洲窝着呢。
“……先让我瞧瞧朝霜身上这些咒具祝具的情况。”端着一颗长辈心的东君心累道。
阿晕与他对视片刻,先慢慢收起地上众多他拿出来清点的用具。
然后,鹓雏羽翼张开一点,小心翼翼露出下面李朝霜小半张脸。
看到人,东君往前走了一步。
呼啦——
殿中风声大起,愕然注意一人一鸟对峙的卢妙英一下迷了眼睛,下意识先按住地上纸张,避免给风吹走,再眨了眨,抹开眼泪。
闭上,睁开,仅仅一刹。
一刹后,卢妙英再看,她任伯父还在口齿不清用玉简算着,但殿中另外两人一鸟,全都不见了踪影。
卢妙英转头望向殿外天边,隐约间看到一丝金光远去,缓慢地揉皱写坏的一张纸。
这才抬头的任飞光:“?”
卢妙英与他交换眼神,两人皆:“……”
好半晌,卢妙英疑惑道:“总之,一路顺风……?”
作者有话要说: 小鸟:不用朝霜提醒!
小鸟:跑路我现在很熟练了!
第72章 肆日(七)
“所以,就那么,跑了吗?”
任飞光好大年纪,听完都忍不住想捂脸。
剑客找来一个小巫祝接替自己,终于不用拿着《祖氏缀算经》给卢妙英算来算去,当真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三十好几的人,不上算学课的时间,比崔嵬师兄长睡不醒的时间还长。已是很久没有这样,叫各种数字搅得晕头转脑了。
而且他并非文士,心剑力量不比巫祝的灵力温和,更适合通用。使用起文士的“书”,必须愈加小心,免得造成损坏。
哪怕实际并没有算上多久,他也觉得自他拿起玉简,已过去一段好长时间,甚至感觉比他昨日经历种种心剑动摇之境,要更累。
现在将《祖氏缀算经》交予小巫祝,他差点喜形于色。多亏想在卢妙英面前维持些许长辈尊严,才没有笑出声。
现在剑客仔细询问东皇太一和东君间的交谈,而卢妙英一边记录思路,一边为他说道。
“东皇太一竟全不知崔嵬师兄是天眼?”任飞光和东君一样发觉这点,呢喃道,“那双金眸莫非还有旁人有么?总不可能羽族中金眸并不少见?”
说起这个,怀着格物致知的心情,卢妙英分心讨论道:
“我不曾见过旁的羽族,可东皇太一的眼眸是红色的。”
“当然。”任飞光点头。
羽族是天生巫祝,但作为剑阁弟子,总会知晓一点旁人不知道的“常识”。
他道:“金发赤眸,正是羽族作为离乡人之魂的象征。”
卢妙英一愣。
文士本该博学多识,但她到底年纪小,未曾在书院里学习过,跟着父亲一起偏了科。此时此刻,竟有些听不懂任飞光这句话。
刚巧,愁眉苦脸的小巫祝,运用玉简计算的速度也慢下来。她能分出更多心,当即有疑便问:
“离乡人是说大荒上的人族,但离乡人之魂,难道指的不是我等的魂灵么?这同羽族有什么关系?”
任飞光在剑阁中,给不少年轻剑客当过指导师兄,听闻提问,下意识换了语气,不徐不疾用浅显易懂的语气道:“此离乡人非彼离乡人也。你可曾听过这方世界开天辟地时的故事?”
“是说天帝携离乡人降临不周山上,沿山脊而行,一路开辟,寻找到土地,苍穹,大海的故事?”卢妙英不假思索回答,“《正史》、《宙光》、《李氏长路》,都有记载这则故事。虽描述上有些许不同,但统合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
“正是,”任飞光找到了教导师弟的感觉,微笑道,“羽族正是天帝之魂。当然,实际上——”
卢妙英小小地啊了一声。
任飞光一瞥,明白过来。
“纸又无了?”他从蒲团上起身道,“我去请人再拿一些来。”
卢妙英方才笔下不停,竟已写满之前巫庙送来的一小沓纸。
哪怕她写得简略,一页纸依然记不了多少东西。此刻将所有纸张做个整理,少女翻页打量,只觉胸中文章十分之一未曾记下。
见任飞光向门口走去,她道:“任伯父,罢了。”
任飞光已快步走到东君殿门前,闻言回头,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一直用巫庙的纸,劝道:
“你若是感觉记下更好,那就尽早记下,我会负纸笔钱。”
“我当然要尽早记下。”这个上面卢妙英从未迟疑。
“那?”
“毛笔笔尖再细,写下的字也有那么大,”卢妙英将毛笔放回笔架上,摊开最后一张纸,以待上面墨迹吹干,“我父亲有一支随手做的硬笔,可写小字,落笔也比毛笔更快。我要回卢家坡一趟,把笔带过来。”
除了惯用的硬笔,还有过去的资料等等。
她虽然大半记下了,一样需要对照看看,免得弄错什么。
当然,回家记录,比搬来搬去要更方便。
但卢妙英还记得,她父母幼弟化为厉鬼后目标是她,而为何会这么快化为厉鬼,巫庙主祭也没给出个所以然来。
死因其实没有查清楚,那比起卢家坡的家中,还是巫庙更安全。
“请伯父陪我一趟,我们快去快回吧。”
她道。
友人女儿还记得自身安全,任飞光闻言几分欣慰。
但既然知道外面不比巫庙里安全,何必跑这一趟。
“这样吧,”任飞光思忖道,“我来跑这一趟,你留在巫庙里,让主祭看护。”
“任伯父并不知晓我要的东西在哪里。”卢妙英指出。
“你告诉我东西放哪就行,至于文本,我借辆车,全给你一起搬来便是。”任飞光笑了笑,“剑客至少有把子力气。”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补充:
“崔嵬师兄那样的剑客除外。”
卢妙英想起任飞光口中的“崔嵬师兄”所指是谁,心中不由赞同。
少女知道自己没什么自保之力,既然任伯父如此提议,干脆应许了。随手在帕子上画好一张家中地图,标上她需要的东西分别在什么地方。
任飞光接过,塞进胸口,出门找主祭,发现老婆婆昨夜累着,和崔嵬师兄一样,躺着起不来了。
副祭接过照应卢家娘子的事,他才放行,运起轻身步法,直接从屋檐一路掠过,翻过城墙,向西南卢家坡行去。
东君殿里,卢妙英谢过帮忙的小巫祝,接回玉简。
巫祝也不怎么用学算术,帮忙的小巫祝晕头转脑模样,比任飞光更厉害一点。
“算学可是万物之本,若有可能,一定要仔细研修啊。”
少女劝诫道,小巫祝连连点头,退出殿外,接着像是背后有熊在追一样,迅速逃了。
卢妙英无言片刻,模模糊糊明白了一点,为何在稷下学宫里,选她墨派夫子上课的学子最少。
“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叹道,见自己文气依然没有恢复,只能放下蠢蠢欲动继续使用玉简的心。
好在不使用“书”,看“书”是行的。卢妙英将玉简转开,仔细辨认上面的算题和解法。
手边纸笔不够,没法演算,她就在心里算着,庆幸自己基本功不错。
可即便基本功不错,《祖氏缀算经》并非什么教人入门的算学课本,而是一篇难题解集,哪怕卢妙英,看完第一题,也感到了几分头晕脑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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