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就位于顶点的人,同样会来到平京,会牵扯进这朝代变更亦固若金汤的宫阙中。
“要说,现在鬼域里的三个九歌,一样是‘人上人’。可惜,朕虽想将那三位也纳入清华宫,但他们只要神降,便天然排斥朕的权势。”洪福寿禄万万岁语气可惜,接着想到什么,道,“不要紧,在不周山那边事成之前,以朕神域将不周山圈成禁区,便可万无一失。”
说完这句话,这尊邪神感觉出什么,肩膀缓慢起伏了一下。
片刻后他道:“好,天眼已入清华宫中。”
这个清华宫,显然不是鬼域里的这个清华宫。
恐怕也并非现世里那个清华宫。
卓远显然明白洪福寿禄万万岁所指清华宫是何处,听闻此言,不由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按下不安。
公子朝霜并无灵力,也不是九歌,无回剑或许强大,但心剑刺不穿鬼域。
天眼不可能逃出清华宫。
应该是稳了……
吧?
刚想到这个,藏身某间阴暗宫室中的一人一邪神,就听到一声嘹呖鸟鸣。
由远至近,从上空俯冲下来。金芒闪烁,刹那就要刺破朱红门窗上糊的白纸。
那不过是金翼反射的些许阳光。
灿灿鹓雏从天而降,刀槍不入的庞大身躯,直接砸塌这间宫室半面墙!
第82章 肆日(十七)
纸屑纷飞。
纷飞的只是纸屑。
细密文字、花纹,像是细雪,散发银光,从纷飞的纸屑上流淌下,如水流一样覆盖满地,满宫室,铺满了斗拱和飞檐。红墙绿瓦,朱柱帷幕,在冲击下毫发无伤,方才的坍塌和毁灭,好像只是错觉。
洪福寿禄万万岁有惊吓到,但此刻安然无恙的情形,又叫这邪神不好发作什么。
他扶住面具边缘,冷哼一声,反应过来,道:“竟成功了,恭喜稷下学宫啊。”
邪神的阴阳怪气,自然是朝与他共处一室的卓远去的。
大泰前左都督默不作声,最薄的地方只隔了一层窗纱的外面,庞然金光依然闪烁,突然袭击的东皇太一并未远离。
又是轰击声响起,感觉上像是东皇太一用他的长喙啄了一下屋顶。
这回连第一次那样宫室毁坏的幻觉都不曾出现了,并排的横柱间,银色文字像是灰尘簌簌落下,但那理论上刀枪不入比金刚坚硬的尖喙,连一片瓦都没捅下来。
“不落城平京,”卓远见此松了口气,“不落宫长明。”
在这鬼域中,看来也成功了。
异人间的混战结束,形成较为稳定的三秘境后,操纵朝代更替的大权落在手中,从千年前起,稷下学宫就在准备这个。
六朝古都平京城,是绝不会叫战火波及的城。
平京城既然有这样的历史,在稷下学宫的辅佐下,下一个千年,它依然会是不落之城。
而卓远,作为稷下学宫的大师兄,哪怕叛逃了,一样知晓该如何运用平京。
唯一会打破这个历史记载,让平京城长明宫动摇的,是现在整座平京城已不在阳世,纳入了鬼域中。
不过,或许是这个鬼域足够大的缘故,卓远感觉长明宫的□□,比较在阳世的时候,更上一层楼。
三秘境里,巫祝和剑客更长于战斗。可若是像平京城这样做好准备,文士也能匹敌九歌或者道主剑主。
“唯有无回剑过于破格,能压住水君,平京城这千年历史,在他眼里比一层薄雾强不了多少吧。”卓远回忆起那双浮动金砂的明眸就一阵心悸,“幸好他已落入清华泉中。相比之下,仅是一只东皇太一——”
还破不开长明宫。
洪福寿禄万万岁反而没有卓远那样放松。
这邪神年轻时当然可称得一声文武双全,但再怎么文,也不是文士的文,再如何武,亦非剑客的武。当年他若成了异人,而今这洪福寿禄万万岁也不会归他当了,对于文士的记载传承,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此刻更不会觉得已经安稳。
况且——
“东皇太一一个或许能用平京拦得下,可朕的鬼域里,还有东君和国殇义士两位九歌,”洪福寿禄万万岁不满道,“卓卿,勿要放下警惕啊。”
“确实如此,”卓远竟然赞同了,“虽说平京是不落城,但所谓‘不落’,乃是‘过往’。三个九歌一起,便是大封也看得住,只守不攻,确实确实应付不了他们。”
洪福寿禄万万岁预感不好。
果然,卓远道:“好在,这是官家的鬼域。”
宫室外,东皇太一久攻不下,似是放弃,振翅带着它浑身光晕,飞走了。
宫室内,卓远道:“有这不落城不落宫,加上官家之能,缠住那三位,应当轻轻松松。”
话音刚落。
金光透过窗纱。
并非东皇太一去而复返,而是覆盖大地的整面天穹,明亮起来。
骄阳升起到最高处,刺目的白金色里,一艘飘摇旌旗的龙舟若隐若现。
***
“我们就到这里。”
国殇义士驾驭的马车,停在平京迎薰门外几十里的一座小山上。
便是站在高处,常人也无法看清几十里外平京城内的状况。好在马车前的都不是常人,即使是卢妙英,掏出千里眼,一样不差什么。
“没看到公子朝霜,”国殇义士先担忧地道,然后才说,“也没看到东皇陛下……?”
“东君在。”任飞光眯着眼道,“龙舟盘旋城上,为何逡巡不落?”
卢妙英是先打量山顶上的树木,马车上山时,她已见得山脚山腰枣栗硕果累累,但山顶上多为松林,磷丹效果不似下面表现得那般明显。
不知昨日这些松树是什么品相,没法做对比了。她遗憾想,才抬起千里眼,看向北方城中。
“好多人。”
她第一句话是这个。
从却月城出发,一路往北方来,路上从一开始的不见人,到人越来越多。
一发现开战,百姓家也不要了,粮食也不收了,都拖家带口往平京赶。所以卢妙英半路时,那没人收粮的忧愁就散去,反而担心起北方百姓化为流民,聚集在平京城后,他们衣食住行,朝廷要如何解决。
她想象中,平京城外人已经很多了。
此刻,平京城外的流民,比她想象中还多。
少女移动千里眼,看向迎薰门。
作为南门的迎薰门大门紧闭,城墙上官兵被坚执锐,眼睛盯着上空盘旋的东君。总而言之,朝廷看起来没有半点出来安抚民心的意思。
“东君为何不攻进去?”任飞光眼神余光注意着卢妙英,慢了半拍问,“以平京……以长明宫为中心的鬼域,邪神化身恐怕是深宫中人。”甚至,最大的可能就是今上,“只要知道化身身份,杀了他,这鬼域不就解除了?”
杀了今上在长明剑嘴里好像很简单,住在常人中,而非三秘境的卢妙英扫一眼国殇义士,发现神将听闻这句话后,并为表现出什么诧异来,顿时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好像进不去。”
国殇义士可惜地回答。
说着,东君的龙舟就下降了些许。
只是数丈距离,在几十里外山上三人眼里,龙舟下降只一点点,却像是撞上什么般一顿,僵持片刻,不得已浮起。
卢妙英用千里眼看到,那相撞之处,凭空生出无数银光小字,如飞雪喷出,闪烁着溢散,几个呼吸后,融化在风中。
约莫几百字的银光小字,落到少女眼里,不知为何十分熟悉。
她皱起眉,将这些字打散,重组,填补空缺。
沉默片刻,卢妙英反应过来,惊道:“是《平京梦华录》!”
“什么?”
任飞光回头茫然,国殇义士也用眼神表达疑惑。
“《平京梦华录》,是太.祖开泰年间,由回龙居士所著的一本回忆录,记载回龙居士年幼时所见前朝末期平京繁华样貌。”卢妙英解释道,“方才妨害东君落下去的,是这本书其中一篇……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平京……不落城,这样吗?”
她飞快将原理道出,是文士用惯了的谋略,任飞光和国殇义士很快理解了个七七八八。
“历代新君由稷下学宫主持,不战而入主长明宫,竟然还有这种含义?”任飞光有被惊到,“莫非稷下学宫早就准备背弃三秘境的盟约……”
“任少侠,这般手段面对三灾一样好用,倒不必如此揣测。”国殇义士道,脸上露出为难神色,“可惜,就是此刻难以迅速解决了啊,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到底去了哪里?”
卢妙英又端起千里眼。
任飞光和国殇义士一直盯着东君的动向,唯有她,在看东君前,还是忍不住先看了城墙下的流民。
只是一眼,卢妙英发现情况有了变化。
官兵们好像在对城墙下的流民们喊着什么?
是在安抚?还是打算让流民们离开?
本来打算看完一眼就去看东君应对的卢妙英视线移不开了,城墙下的流民很明显地骚动起来。
出乎她意料,官兵们朝城墙下丢下成捆的长弓和箭矢。
“这是,作甚……?”
卢妙英呢喃。
然后她眼睁睁看到城墙下骚动扩大,流民们哄抢长弓箭矢,惨叫,鲜血,有小孩消失在人们脚底。
“这是作甚?!”
卢妙英抬头,想要问国殇义士,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城墙下的动乱。
便在她视线移开的前一刻,她看到一个抢到长弓的壮汉,看打扮像个猎户,不管不顾自己是不是在交叠的人堆中,举起长弓就对天上射出一箭。
猎户是对着东君的龙舟,射出一箭?!
作者有话要说: 咳
《平京梦华录》捏他了《东京梦华录》
第83章 肆日(十八)
“为什么不开城门?”
“为什么不打开城门?”
平京,迎薰门下,流民怒喝着,涌动着,翻滚着。
毕竟,就他们所知,在老人们讲的故事里,改朝换代时,平京会大开城门,庇佑所有前来的百姓。
这是一个王朝破灭前最后的“仁慈”,当然,也可以说,是迫不得已下,配合天下新主做的政绩。
过往如此,规矩如此,条理如此。也就是说,此刻不打开城门,以迎天下宾客,会动摇平京城的过往,规矩,条理,动摇它作为不落城的基石。
先前卓远担心鬼域中不落城的“历史”无法起效,也是因为如此。
不落城无法攻打,但必须大开城门,以进行和平移交。
“不是不开城门!”得到上面的授意,女墙上,有戴棕顶大帽的官兵伸出头,大喊道,“你们也看到了!有妖魔在天上飞啊!打开城门,妖魔也跑进城,那要怎么办?”
在天上飞的是妖魔?
不,那明明是东君吧?流民们或许不认字,但谁没参加过庙会,没听过巫祝讲的故事?
乘龙舟,持旌旗,着青云裳白霓裳,从日中来。
东君庙里有他的神像呢!
是骄阳之主,是晴日之君,总之不是什么妖魔吧?
“是妖魔化为东君的模样唬你们!”官兵喊道,“方才他落下来,不是还让守护平京的大、大阵,大阵给拦住了吗?如果是保佑我大泰的东君,怎么可能会拦在城外?他定然不是东君啊!”
这番话不能说有理有据,但糊弄一群没什么见识的老百姓,足够了。
可以识破谎言的巫祝,文士,剑客,是如何战乱都不会离开故土或驻地的人。就如在稷下学宫影响下六朝不落的平京城,过去,至少在李朝霜清醒前,大地上的战争再如何惨烈,能影响到异人的部分很少。
巫庙这月的捐款,书院能收上的学费,行商的人少了剑阁不好在蜀道收过路费,异人们谈论这些,或许心中怜悯,但改朝换代时的大战,是没办法避免的事。
所以,跑到平京城下的流民中,没有异人。
“如此妖魔在旁,怎好打开城门。”官兵说得有理有据,“京中还有官家和诸位相公,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绝不可冒险!”
城里有官家和相公们,确实要保证万无一失。
城墙下的声音小了些。
没人问高空上若真是妖魔,那他们这些不能进城的人的命怎么办。
和贵人们比,草芥就是草芥啊。
一时间,只有官兵的喊声回荡母墙上:
“江南大军方登北岸,平京这边影子都没见到,你们来得太早了!”
城下流民垂头丧气,有些人当真反省,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早。但更多流民不再大喊,貌似恭顺地低下头,想的却是逃命这种事只有尽早,哪有晚的。
不管江南还是江北,不管当将军的如何操练,军爷只分两种,土匪和手不那么很的土匪。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官兵似乎也能理解流民们的想法,他话头一转,突然道:
“但要进城并不是没有办法!”
这句话让低下头的流民们,又纷纷仰起脸来。他们迎着刺目日光,眯着眼盯向母墙上模糊不清的人影。
“京中书院有文士愿出马驱除妖魔,他需要人手帮忙,若有勇士愿意出力,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能特许进京!”
安静下来的流民们,闻言鼓噪起来。
哪怕他们大部分都知道,所谓“帮忙”就是送死,无数交谈汇聚成的嗡鸣依然升腾起,几乎淹没了母墙上官兵的下一句话。
“——不止勇士一人进京!勇士一族皆可进!
“你们看,我说的一字一句,都在官家这份谕旨上!亦有四位相公大印!”
官兵从身后接过一本表面用明黄绸缎装裱的折子,任由底封落下,折子张开拉成很长一条,随风飘动,城墙下的人根本看不清折子尾端鲜红的六个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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