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述说,卢双眼里不再猩红浑浊,泛起人性的微光涟漪。
李朝霜正要继续努力,突感胸中一滞,仿佛有谁正面用巨锤朝他胸口轰击了一下。
“……咳、咳咳。”
李朝霜呛了数声,用力咬牙,好歹没在他也很尊敬的卢双先生面前吐血。
身体状况恶化得那么快吗?不,这是……污秽。
他看到对面光暗交界处,男鬼女鬼眼睛里重新涌现混乱,微微皱眉。
温泉水中的污秽,突然一下,增加得太快了。
***
这同样也是国殇义士潜入城墙下流民里,发现他们中无数体表浮现浅浅污秽,又很快收敛进体内的那一刻。
每个流民体表浮动的污秽都极少,但默算出眼下城墙下流民的数量,便是他都要心惊胆战。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久经沙场的国殇义士立刻做出决断,“虽然这些污秽并不起眼,但使其增多正是敌方大将所想,战场上关键时刻决不能按敌方的期盼行动。”
“您要化身千万大军阻拦他们吗?”任飞光按揉眉心,提出他的问题,“万一平京里那邪神就像驱使百姓攻击东君那样,也攻击您呢?”
国殇义士想了想,道:“我的兄弟们换个装扮,搞得和流民们一样,潜入到流民之中。再出其不备,攻其不意,突然出手,将所有流民制服。”
任飞光:“?”
任飞光:“须臾之间将所有流民制服,很难吧。”
国殇义士:“我可以分出很多兄弟,一个流民分一个,那些流民不曾受训,以我之能,打晕他们但不伤他们,又或者用绳子捆住他们,还算简单。”
任飞光:“……”
这就是国殇义士……?
“正是,”方才一直沉默的卢妙英出言赞同,“这个地步,义士想做便能做到。”
少女这么说,神色却很严肃,“但自从进入这鬼域中,我们一直都叫那面都没露过的邪神牵着鼻子走。义士,任伯父,我们一路来京,亲眼看到一群群百姓向北逃亡,当时我们有谁想到,流民竟然成了邪神的手脚吗?”
“唔,”国殇义士捏着下巴道,“我当时有觉得奇怪,江南大军北上这个消息,百姓们未免收到得太快了,他们抛下家乡的动作同样过□□速。说到底,我的兄弟们堪堪才攻下临江的数个大城,像是达官贵人们,有自己的渠道便罢。散布于各村子里的农家,也都收到消息,实在太过刻意了啊。”
任飞光和卢妙英一起看向这位九歌。
片刻,剑客嘴角抽搐问:“您当时为何不讲?”
“这是鬼域之中,发生任何不合常理的事都有可能,”国殇义士叹道,“此般小小异常,有什么可说头。”
“……”任飞光。
说得也是。
“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曾反应过来。”卢妙英同样理解,她道,“而在东君赶来之前,城中有文士借‘古’喻‘今’,提前将东君阻拦城外,再用城外流民打扰东君。
“因为邪神知道东君在鬼域中,故提前备好了对付东君的手段。义士,邪神同样知道您也在鬼域中,你想的法子,或许他们也做了备案。”
“我亦知焉,”国殇义士冷静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卢妙英嘴角微微上扬,“义士,我也是文士,借‘古’喻‘今’的法子,不只邪神能用。”
***
长明宫,都事堂。
为躲避可能来袭的东皇太一,洪福寿禄万万岁那通红身影,已消失不见。
眼下这间用来处理天下政务的大殿内,是几位相公在应对。
飞鲤卫的一位指挥同知前来汇报,果不其然有许多国殇义士混入流民中。
国殇义士不知自己伪装完全暴露,但对于他们这些早早效忠了万万岁的人来说,是不是自己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为以防万一,国殇义士应当会等潜入人数与流民数量相近时动手。”
“再探,等差不多六七成时,就可发动了。”
万万岁不在,今早朝堂上,大义凛然训斥卓远的吕相,挺直了他衰老的腰背。
老人在朝中,是前左都督之下的第一人。而今他来统领事物,当仁不让。
吕相颇有几分“老则老矣,尚善饭”的自得,城内外大大小小皆要过问他口,大权在握的畅快,比一碗神仙药更能让他精神焕发。
不过老人只当是万万岁予他忠心的赏赐,自觉身体轻松的同时,对手上事情也越发专心起来。
诸位相公再无朝堂上的政见差别,聚在一起,将整个计划捋过一遍,对照发展,确认没有错误。
……东君和国殇义士当然能发现流民体内藏着的污秽,但这两位恐怕猜不出来,那一点污秽,不仅能让流民们射出的箭雨足以威胁东君,还能强化流民们身躯十倍百倍。
等国殇义士动手时,发现自己竟制服不了他眼中的常人,会是什么神情,吕相恨不得亲眼看看。
不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罢了吧。
按下一个念头,吕相又听到脚步声。
那指挥同知再次来报:“诸位相公,城下国殇义士差不多有五成了。”
“那再等个一炷香,便可——”
一个向来和吕相看不对眼的相公,抢在吕相开口前,道。
他话音未落,城外遥遥的打杀声,忽然微弱下去。
匆匆脚步赶来都事堂,这回进来的,是一个穿绿曳撒的指挥佥事。
他尚未开口,抢了吕相话的那相公就焦急问:“怎么?国殇义士提前发动了?”
按过往估计,常年驻扎东大封的国殇义士,作战上应显十分保守才是啊?
“不,不是!”绿曳撒指挥佥事气喘吁吁道,“是北伐大军,北伐大军,已兵临城下!七个城门都叫大军包围了!”
“什么?”
“怎会?”
平京的过往是必须和平交接,也就是说,如果北伐大军当真到来,平京必须大开城门,以迎新主。
“不,来者必须证明他是新主才行。”吕相还算镇定,“得拿着各州符印前来。这么点时间,国殇义士不可能将江北各州都攻破了。”
“流民可不知道这个,”与吕相呛声的相公道,“流民不敢与大军动手。”
反抗身边突然攻击他们的“流民同伴”是一回事,攻击大军又是另一回事。
“先看情况。”吕相起身道,“扶老夫去外城墙上。”
再不济,还能拿东君是妖魔,作为不开城门的借口。又或者说准备移交需要时间,按传统,有庆典和仪式要办……
细算着各种,一行人脚步飞快,被人搀扶着的吕相也脚步飞快,没花多少功夫,就来到外城墙上。
他们选的也是南城墙,不过不是迎薰门了,而是广安门。
头刚冒出母墙眺望,相公们就看到,城下三里外,那排列整齐的大军中,一大将出列,骑马挽弓,射出一箭。
箭矢向高空飞去,下一刻,盘旋空中的东君矫揉做作发出一声惨叫。
他做出西子捧心的动作,像是受伤一样,龙舟摇晃,赶紧拉着他跑了,全不顾东君作为神君的颜面。
来到城墙上的相公们:“……”
不是。
你们堂堂两位九歌。
还能演得更假些吗?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公们:?!!
相公们:MMP
第87章 肆日(二十二)
当然能。
国殇义士用事实向他们证明,他不仅是九歌之一,还天生戏精上身。
“击退”“妖魔”后,本质都是国殇义士分.身的大军,那些披坚执锐的士兵,突然抬手,将手中长矛长戟用力敲在地上,整整齐齐大喝三声。
一时间,似乎有无形震动,以包围七大门的大军为中心扩散开,惊得远处大地震动,飞鸟群起,更近的平京城内,简直要人仰马翻。
尤其是正面大军的城墙上众人,有好些小兵给吓得心胆俱怂,腿一软就坐下去,手里武器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捏着长须眺望的吕相,差点掐断他那几缕保养极好的胡子,多亏有人搀扶着他,才没有表现得更失态。
乱世已然十多年了。
现在还好好在大泰朝堂里做官,且没有离开过平京城的贵人们,哪里亲眼见过这种阵仗。
即便明白平京是不落之城,但那数十万大军刹那间同时爆发出的杀意,那驻守东大封的国殇义士于海上日日夜夜磨练出的杀意,依然让相公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就是死了吧?
万万岁会救下他们吗?万万岁……万万岁自己都躲起来了,他……不,不能这么想,实在太不恭敬了!
对邪神的恐惧让城墙上众人打了个寒颤,勉强从杀意下清醒过来。
他们是清醒过来了,城墙下的流民没可没有。
“逃走”的“妖魔”,来到的大军,抢夺武器,争夺进城机会而出现的伤员倒在地上,老幼妇孺虚虚围在混战在边缘,很多人在流血,很多人在哭喊,更多的人眼球充血,疯狂之下已不知自己在作甚么,这般混沌的场面,暂停在了某一刻。
同时,大军之中,无论是国殇义士化身千万的同袍兄弟们,还是任飞光和卢妙英,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那细微的污秽,竟然缠向了他们。
十来万的大军,每位义士身上,居然都有污秽浮现。
一时间国殇义士们为污秽增加的速度感到头皮发麻,好在他们灵力自然化为祝术,驱散掉缠过来的污秽。
任飞光手握上腰侧剑柄,剑鞘中长明剑发出低沉长吟,然后污秽便如一阵青烟消散了。
卢妙英胸腹中文气一震,她反应一直慢些,片刻后才发现,自己也给污秽找上门。
这些污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倒是任飞光解决自己这边后想帮卢妙英,却发现卢妙英身上的污秽反而因为他动手便浓厚几分,并且不为长明剑所动。
好像不是本人,就无法驱散祓除自己身上的污秽。
“到底是何种原理?”少女忍不住做出握笔书写的动作,虽然她此刻手中既没有笔也没有纸张,但好像这么做就能帮助她思考,“流民们身上出现污秽,是因为他们服从了平京传来的谕旨,我们可完全没有啊。”
“硬要说,咱们所作所为,是从根本上违抗平京吧。”
任飞光同样感到难以理解。
“至今连这尊邪□□字都没弄明白,便想弄清他权柄何处,只有天眼能做到。”国殇义士说着三岛十洲内部常见的口头禅。
卢妙英:“天眼……”
任飞光低声道:“崔嵬师兄……”
他和东皇太一应当就在城中,甚至可能在宫中,为何不见一点动静闹出来?
并不知晓李朝霜那边状况,正与他们城外局势息息相关,国殇义士神色一肃,道,“我继续了。”
一箭叫东君“落荒而逃”的大将回到队伍中,很快,又有一浑身铁甲闪烁寒光,胸前明镜闪烁金光,头盔顶上白缨飞舞,连□□马匹都尤其神俊,同样披挂盔甲的大将军,带着一小将,一文人打扮的谋士,来到阵前。
这三人当然都是国殇义士。
大将军出来后,就骑在马上,佁然不动了。右边小将倒是目光反复,来回打量城墙上众人,其中蕴含的威胁不言而喻。
谋士一派从容模样,摇着羽扇,骄阳之下最凉快的大抵就是他了。
三人分别三种模样,论演技,东君应当对国殇义士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城墙上众人感到牙根发疼,很快见到谋士向前一步,也不拿个小抄,胸有成竹地诵出一篇文章。
对仗美妙,文采斐然,如果诵出的这篇文章不是劝降书,诵出文章的人不是国殇义士,自认为也算“文士”的相公们,差点抚掌感叹了。
城墙下的流民们,则在朗诵中,逐渐平静下来。
他们背后是城墙,身前是大军,如此情形中,他们狰狞的表情一点点收敛,眉目嘴角渐渐透出仓惶和茫然。
其中少数认得字的人,低声为身边解释谋士的话。
“是在说……”
“在说什么?”
窃窃私语给迷茫的人们带来一点活力。
“在说,”一个勉强能识文断字的中年人道,“要平京打开城门。”
“会打开吗?”
“要打开城门了?!”
城墙下,欢欣如同蝴蝶飞舞出来。城墙上,气氛也放松了一点。
既然目的是要开城门,那慢慢与国殇义士扯皮就是了。
相公们镇定下来,互相推诿来选择去交涉的人选。
他们并未注意到,城墙下的流民们中,还有许多混在其中的国殇义士。
那些国殇义士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流民,发现他们停下行动,陷入茫然的时候,体内污秽散发丝丝缕缕出来,逐渐逸散了。
……如此闹一场的根本目的,只是救下流民们而已。
目的达成,国殇义士们也松了口气。
先这么着,和平京僵持吧。
***
清华池,地下水脉中。
“唔——”
半晌,李朝霜用手指擦拭唇角,咽下嘴中苦涩腥臭的口水。
方才他浑身祝具咒具焕发的光辉,压缩到只出他身周一寸的地步,周围冒出密密麻麻厉鬼,卢氏一家也是,重新陷入浑噩中,马上就要攻过来。
幸好,在他晕过去前,略烫的水中,不知什么原因,逐渐又变得清澈了一些。
57/70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