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远画影试图替新帝挽回一点尊严。
东皇太一微笑,没说话。
卓远站在门槛外,东皇太一站在门槛内,门槛外花草摇曳,门槛内阴影肃穆。
明知卓远是想将他拖延在此,东皇太一却没有动作,见卓远终于理解他先前错处在哪,才继续说道:
“仔细回忆,说新帝只是傀儡的流言,十年前好像就有了。”鹓雏到处飞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没去听,没去想的,“你与新帝幼年相识,先帝病重退位时,是你与新帝互相扶持,赢下夺嫡。可惜,少年天子继位后,天下形势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糜烂。你更是兼挑学宫和朝堂两边,分明没有做出什么实绩,却很快官居一品。新帝对你宠幸,可见一斑。”
再之后的传言,就直接往佞臣上发展了。
进献美人,祸乱朝纲,还叫新帝沾染上大烟。
“刚才我看得出来,你对新帝保护心切,”现在说话的不是东皇太一,而是阿晕了,“那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吧。新帝确实是傀儡,你也是推到人前的傀儡。”
这么一说,主导如今事态发展的到底是……?
阿晕暂时想不出,放在一边,对卓远道:
“你根本不想做这些事吧?谁胁迫你?”
回答鹓雏的是一声冷笑。
“没人胁迫我,大荒如今已步入终局。说到底,哪怕过去千年平安无事,离乡人难道真的能永远战胜三灾?
“你也别假惺惺说这种话。大荒眼下的局势,难道不是你羽族……你鹓雏的先祖,所做的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更漏子·三十六宫夜秋水by欧阳炯
三十六宫秋夜水,露华点滴高梧。
丁丁玉漏咽铜壶,明月上金铺。
红线毯,博山炉,香风暗触流苏。
羊车一去长青芜,镜尘鸾影孤。
第85章 肆日(二十)
大荒上,无论是异人,还是百姓,都知道,他们是离乡人。
大字不识的百姓,通常只当这是个约定俗成的称呼。他们中粗通文字的学子,则会告诉自家乡亲,离乡人之所以是离乡人,乃是因为他们的先祖,有一天从天外降临在此界的不周山上。
大荒并非他们真正的故乡。
可他们真正故乡在何处,是什么模样,除了有传承记忆的鹓雏,大荒上大概不会有别的生灵知晓了。
除了羽族外,三秘境的文士、巫祝、剑客,一样传承着不能让常人知晓的隐秘。
是的,他们是离乡人,他们的先祖是天外之人。
既然这么说,很多人从未想过,既然他们并非大荒的原住民,那大荒真正的主人是——
“是三灾。”卓远说。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没错,相比于用神话塑造的九歌,压在三大封不得动弹的三灾,才是大荒真正的神君。”
毁天灭地?
三灾不过是想让这天地,恢复原本的模样。
阿晕捏着下巴深思。
“某个方面你说的倒是没错,三灾才是大荒主人什么的。但你形容里,三灾好像多无辜似的。”年轻的鹓雏咂舌道,“而今恐怕只有我,唔,还有朝霜……只有我们两只,知道三灾有多么残暴了。”
三灾是大荒原本的主人。
但三灾要形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大荒,原本至少还要亿万年吧,可能亿万年都不能成功?
阿晕曾在传承记忆里旁观那一幕幕。
有着雪白双翼,身形遮天蔽地的鸿鹄,在广袤的黑暗中翱翔。
点点星光聚集在她身边,那是追随于她的无数生灵。
他们离开了故乡,正处于一场漫长的旅途。阿晕并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开故乡,为何在虚空中前进,也不知道他们这场旅途距离开始已过去多久,他们向前了多远,阿晕只能从记忆画面上蒙上的昏暗和微光,猜测他们十分疲惫,但依然抱有希望。
如果能停下来休整数年,那当然是非常好的。
鸿鹄在嘹呖鸣叫里如此温柔劝说。
“前面刚好有一天地之胎,便在那边缘停留些许时日。”
“好啊。”
“天地之胎还未有生灵诞出,应当比有主的天地轻松一些罢。上次在金霖境界坊口发生的那些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第二次。”
“那次明明是你的错……”
“什么错不错的,那次我们明明有入关碟文。”
“……唔,反正经过上次那一遭,等回程时候,我们就算每只拿着十张入关碟文,金霖境都不可能让我们进入了。”
“能在界坊口休息足够,不必奢求。”
“啊,啊哈哈,哦,我看到那个天地之胎了,好小。”
好小是最后的余音。
阿晕借鸿鹄眼眸所见,是不断靠近的天地之胎,化为三张大张的嘴。
“不是所有天地之胎都能顺利育成天地,”鹓雏说着他天生就懂的知识,“大荒三灾,正是先天不足的那一种。”
或许三灾已有失败的经历,才能在鸿鹄一行靠近时那么果断。他们的目标正是那只身处虚空依然无比闪烁的雪白鸿鹄,如此神俊强大的鸟儿,能够弥补三灾的不足。
一场大战,毫无疑问。
尚未有生灵诞生在大荒上,但鲜血和死亡已提前将寸土撒遍。
“三灾可以说是赌赢了,我的同族,我那先祖,确实弥补了他们的先天不足,让那枚天地之胎诞出完整天地。”阿晕眉宇间蓄着冷意,道,“但他们也输了,因为这方天地,这名为大荒的天地,并非三灾的天地。”
而是鸿鹄和离乡人们的“家乡”。
临死之前,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带着同伴们离开,那只强大的鸿鹄,以一鸟之力,将天地稳固了。
稳固成了她的故乡,稳固成了离乡人们的故乡。
大荒没有成为三灾想要的新天地,反而变成离乡人们家乡的复刻。
在那之后,文士、巫祝、剑客,只是分别锚定古今、七情六欲、心神,不断加固鸿鹄留下的痕迹。
“离乡人从此与三灾纠缠不休,只能说是命运。”阿晕道,“但我不太明白,如果我那先祖没这么做,所有离乡人都会叫三灾当做配菜吃掉。别说绵延至今了,卓迢渺你连出生都不得啊,又有何资格说是作孽?”
“但如果当初奉上血肉!新的大荒上,人们还需要经历而今这数百年一代的轮回吗?!”
卓远声音高昂,“离乡人的确延续至今,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多少痛苦,你这种继承了神鸟之血,天生强大的异类,可得解?!”
话音落,卓远突然感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一个呼吸。
东君亲至,让整座城郭热得仿佛蒸笼,多亏还有一点微风,叫人不至于倒下。
狭窄苑中,花草在微风中起伏,对卓远这个敌人来说或许暗藏杀机,但也称得上美景。
可就在刚才,摇曳的花草树木,仿佛石化般僵在原地,它们大气都不敢出。好半晌后才敢颤动枝叶。
卓远就处于杀意的中心。
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看到东皇太一站在昏暗室内,双眸几乎绽放出炭火般通红的光芒。
年轻鹓雏融金般显露出羽毛纹路的长发,起伏着,几乎要像鸟儿尾羽般一枚枚张开。
他轻言细语,问:“你以为,羽族到底是怎么只剩下我,和朝霜的?”
羽族只剩下两只?不,重点不是这个,朝霜?公子朝霜?公子朝霜是羽族?
卓远感觉自己像是不着寸缕站在寒窟中,拂过的微风像是刀子剜他血肉。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力思考着。
不可能,无论是谢剑主,还是李氏那边,血脉都清晰可考,绝无羽族血脉。
这对夫妻可是三岛十洲和剑阁难得的联姻,公子朝霜的血统很难被混淆。
说到底,对于李氏而言,想和情人生孩子就直接生了,便如而今的少司命李瑟瑟。前任大司命根本没有生个孩子,又谎称是谢剑主之子的必要。
那么……
啊,对了,公子朝霜离开瀛洲岛后,东皇太一一直跟随在他身侧。他原以为是三岛十洲为治好公子朝霜,终于找到东皇太一,与之做了交易。现在看来,其中好像有什么隐情。
卓远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他浑身冰冷疼痛,却又极为兴奋,以致面上泛起病态般殷红。
破绽,东皇太一和公子朝霜之间的破绽,他可算找——
嘴角还未扬起,卓远突然感觉地面微颤。
并非城外那场僵持引起的颤动,卓远好歹也看守过北大封,与地灾对峙过,他能辨得,这次的颤动来自地底更深处。
“什么?”
“来了。”
他和东皇太一同时说。
阿晕瞬间内再次神降,披上金氅,五彩羽翼展开在身后,头顶戴上黄金鸟冠。
……怎么回事?不是我将东皇太一拖延在这里,而是东皇太一在等待什么吗?
卓远一惊,鹓雏双翅一振,已飞向高空。
***
不久之前。
华清池中。
李朝霜气喘吁吁,怀疑自己找错了路。
天眼找错路简直是大荒笑话,可惜李朝霜的天眼就是这般没用。他已跋涉许久,但华清池内部,这地下深不见底的水脉中,没有上下,亦不分左右,李朝霜只能凭直觉朝一个方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绕圈。
浅灰纱氅在水中不断散发强烈光辉,李氏天眼凭借自己过去对东君的印象,盲猜这件出自东君的氅衣,气得恨不能自爆将此地净化。
东君现在也在鬼域中,那边形势……唔,可能真的要气爆了?
还有小鸟,神降后他应该会冷静一点,会看得比先前要明白吧。
隐约对地上事态有几分猜测,李朝霜自感,比起游水,还是谋算更适合他。
再想到数日后就要去爬不周山,他身体顿时更加沉重。
“不,应该是此地污秽更多了……”
黑发青年喃喃自语。
清华池就是邪神力量的体现,在其中倒是不用担心窒息,但如果不像李朝霜这般,身上又强大祝具护持,落入温泉的一刹那,人就会化为鬼魅。
他只用忧愁污秽更浓腻后游水变得困难……哈,这也算人上人的一部分?
如此深思,李朝霜熟练抹掉嘴角溢出的血。
显然,这一路他已经这么做了不止一次。
随李朝霜愈发深入,不只是东君的浅灰纱氅,他皮肤下乃至体内的金丝,他身上各处金饰环佩,都在压力下焕发粲然辉光,衬得黑发青年仿佛清华池中唯一的光源。
但李朝霜只感到金丝灼烧得他身躯滚烫,眩晕使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要,再向前了。”
光辉的边缘,忽然有谁道。
那赫然是一只狰狞厉鬼,身上还缠绕着他杀死过人的怨魂,几乎与他生长在一起,每个都在痛苦呻.吟。
十分难得,厉鬼的主体,在这清华池中还保有些许神智。
又或者,他只是在辉光刺激下,才稍稍清醒了?
“确实不用向前了。”
自进入这温泉,李朝霜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可算是找到您,唔,见过……卢双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是更新!
第86章 肆日(二十一)
就在平京迎薰门外十几里外山头上的卢妙英,要是能看到李朝霜所见,便是她再面瘫,恐怕都会大声惊叫出来。
昨夜潜入却月城巫庙大司命殿的厉鬼,卢氏父母外加幼子,三者所化的厉鬼,竟然藏在清华池的地下水脉里。
常人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之前东君和国殇义士就奇怪过,大半江北既然化为邪神鬼域,那因这邪神而惨死的无数魂魄,理当汇聚起成千上万的鬼魅大军,原本在邪神的神域中迷茫,现在当然会在鬼域各处游荡。
邪神的神域,与阳世重合后形成的这片奇异境界,只所以称为鬼域,不就是因为进入此地的活人们,都能白日见鬼嘛?
可偏偏东君和国殇义士没见到。
比这两位九歌更先抵达平京城,进入平京城的李朝霜和阿晕,也没见到。
鬼魅们一定就在鬼域中的某处,李朝霜觉得此地主人不至于将他的鬼兵鬼将往鬼域各方角落一塞,就觉得天上的东君找不到它们,那这些鬼魅一定是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会在哪里呢?
李朝霜决定赌一把。
“我脑子不一定比其他聪明人好使,”此刻他摸着眼角,笑吟吟道,“好在我的直觉还没出过错。”
卢双不认识李朝霜,闻言十分茫然。
这位中年样貌的文士,依然皮肤青紫,七窍流血,犬齿突出到唇外,咬得自己舌头外加整个下巴血淋淋的。他妻儿同样,比起能直视李朝霜的卢双,女鬼童鬼双手捂住眼睛,恨不得退回没有光照的黑暗中去。
男鬼与妻儿已成一体,神智难以恢复到生前模样。若说生前卢双还能凭借李朝霜衣着装扮猜出黑发青年是谁,那现在,站在光下已是他最大的诚意,没有余力再做其他。
李朝霜不太意外,抛出早就想好的寒暄。
“您应当认识顾途?”
“顾……途……?”
卢双明显陷入了回忆中。
这一回忆便是良久,直到他背后的女鬼抬头。
她嘶吼道:“……丰泰五年!来店里定制十对登山爪钉,和九副水晶眼镜的……”
“哦,”卢双回忆终于有了进展,“是梅师兄那边来的,他的学生,叫,顾长径。”
“正是,”李朝霜柔声道,“顾弟与我为登高同好,他向我介绍了卢双先生您的铺子。说若想以身试不周,只有您那儿的用具最为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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