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十洲近日落入了连轴转地狱,加班加点的氛围从瀛洲岛那群渡船使者开始,传染到全部十二个岛上。便是乘风太保这种跑腿的小神,一日也在三秘境之间跑了个十来趟,神降的巫祝好几次差点在路上睡过去。
剑阁十道并不比三岛十洲显得多悠闲,前夜那一场,各道剑客至少倒下了三分之一。
剑客不擅疗伤,还得写信从少司命的生洲岛借人,偏偏生洲岛能抽出的人手不多,今天夜里,剑阁又不知有多少家要在门前挂上白花圈。
太白峰的大雪,不知掩盖了多少血迹斑斑。乘风太保环顾四周,见到有些弟子的手臂上,已缠上黑色布条。
不像三岛十洲过去过去借国殇义士协助驻守,减少许多牺牲。西大封和北大封,从来是用性命在填。
“东君说,平京那先皇帝所化邪神,应该是卓迢渺这二十来年造出邪神里的最后一只。”乘风太保打着哈欠,试图给这萧杀的太白峰添加点高兴,“卓迢渺本人也已伏诛。等选好新龙,这一次的大乱,应该就能过去了吧。”
二十年来,死伤巨大,至少能换来平安盛世三百年?
“三百年后,又是同样局面?”
谢峥嵘低声问,像是自言自语。
“这也,没有办法。”神行太保低头,“剑主,无论是离乡人,还是三灾,都困在这方天地中啊。”
谢峥嵘不做评论。
神行太保一拱手,道:“您若没别的吩咐,我还要去湘江跑一趟。”
谢峥嵘摆摆手,神行太保身形一晃,一道青色流光朝山下掠去。
瞬息已至山脚,银甲神将才听到剑主呢喃的话。
“崔嵬去不周想做什么,我好像猜到了几分。
“无回剑,能斩断世道的轮回么?”
便是能斩断,崔嵬能活下来么?
折转的青色流光跑回来,乘风太保气喘吁吁落回原地。
他焦急问:“剑主,您说您猜到公子去不周山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请告诉我!”
谢峥嵘像是根本没听见乘风太保的话。
之前就通过儿子剑意变化,察觉到李朝霞心境改变,他听闻更多消息后,已确定目标。
一身白袍劲装的男人,兀自分析着:
“他喜欢上的,是那只能神降东皇太一的鹓雏吧。剑意有所变化,但还不明显。如果借此重炼心剑,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不再是赌上生死的有去无回剑,便有可能活下来。
但不再是有去无回剑,还能保证斩断这世道吗?
“但,时间足够么?
“时间足够,崔嵬又真的愿意,重炼心剑么?”
“喜、喜欢?公子喜欢上了谁?剑主!”
乘风太保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恨不得抓住谢峥嵘肩膀摇晃,只要他说详细些。
终于,他见得男人抬头,目光锐利。
“剑主?”
乘风太保喜极而泣。
“北方。”
谢峥嵘却是道。
话音刚落,两人皆感到,脚下震颤起来。
***
泉野山脉,西侧。
李朝霜在密林中站定,气喘吁吁。
……如果他有错,请让他去死,而不是让他在这里爬山。
黑发青年想,只觉得一番运动下来,胸膛里那颗滚烫的玩意儿,咚咚咚咚,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应该走挺远了吧?他思忖,但回头一看,还能看到下方几十丈外,树叶掩盖不全的车顶,以及蛇一样挂在树枝上,担忧瞧他的泉野山鬼。
李朝霜:“……”
便是他这般的厚脸皮,一时间也觉得尴尬了。
是近日来一路跋涉,白日又借了他人心剑,太过劳累的缘故。他的身体,应该没这么废,吧。
李朝霜低头去看缠在手上的鹓雏尾羽,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力气找到阿晕。
继续找下去,以他身体的表现,可能会死。
他不怕死,但实在害怕,死得无用。
可咬咬牙,黑发青年依然迈出下一步。
群鸟自林中惊起,李朝霜用手背擦汗,忽然望向东北方。
他瞳孔猛缩,一双眸中的金砂,狂涛骇浪般翻涌。
“北大封……”
破封了!
并非看到什么画面,而是心剑感觉到支撑天地的一极,猝不及防下骤然崩塌。
下一刻山摇地动,完全在针对他,一道裂缝充满恶意地恰好不好,出现在李朝霜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小鸟气哼哼飞在天上
第93章 伍日(二)
坠落,体感犹如飞翔般畅快。
这样的念头自李朝霜心中一闪而过,但他这次不像与阿晕刚见面时那样,对摔死无动于衷。
从臂膀到手腕,嵌入皮肤的金丝宛若燃烧,烫得李朝霜疼痛难忍,皮肤起泡,但同时他竟然做到反应迅速,掉下去的一瞬间,抓住嵌在裂开悬谷上的一块青岩!
“嘶。”
抓紧后,悬挂在裂谷中的黑发青年嘴里当即蹦出一句脏话,这样拉扯整个身体的力道,对娇生惯养之辈来说,实在太超过了。
当初在剑阁,他看那些师兄挂在索道上时还会大笑,真的太不应该。
现在这遭遇,大概就是对他跳过炼体,直接炼心的惩罚吧。
李朝霜泪流满面,是真的泪流满面,剧痛之下他眼眶来不及红,就落下泪来。
可即便如此,他喘着气,依然向上伸出手,试图爬上去。
流萤般的光点自李朝霜身上纷沓飞散,又一次全速运转的祝具试图将生气渡入他身体,又一次直接虚不受补地逸出。
“公子!”
泉野山鬼扑倒裂谷上方,数只猿猴倒挂在一边松树枝丫上,手拉脚脚勾手搭起猿梯子,而宛若艳鬼的百兽之王,挂在猿梯的最后一个,秋千般荡下来,就要抓住李朝霜的手。
她见到,公子朝霜抬头瞥了她一眼。
“回去!”
李朝霜警告道。
与他开口同时,猿猴们挂住的那棵松树,根部泥土同样裂开。
虽然有盘虬根系抓着土中岩石,也不过给猿猴们多争取点时间。
而李朝霜攀住的这块青岩,已在第二次摇晃中坠落下去。
他向上伸的手无奈落下,只能期盼自己浑身的祝具咒具,能保他坠落不死。
便在此刻,一只熟悉的手,抓住了他手腕
“我还以为你能多坚持一会儿,”同样熟悉的嗓音恶声恶气道,“你不是剑客吗?一点提纵都不会?”
穿芍药红棉布圆领袍,金发赤瞳,身披双翼的少年,直接将李朝霜提起。
似是发现奈何不了李氏这双天眼了,周围这一片的地动山摇,顿时减弱许多。
“停下来又做什么?”少年继续喝问,“你不是要去不周山吗?国殇义士借的马车必要时可以腾云驾雾,你不停马下车现在什么事都不会有!”
小鸟儿实在不会骂人,便是恶声恶气说话,也没什么气势。
反正李朝霜好像半点没听见,只抬着头,怔怔看着他。
“你没走啊。”
半晌,他说。
阿晕:“……”
阿晕脸都气红了,觉得这骗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也想走啊!这骗子以为他听不出来之前那两句话是想赶他走么——虽然阿晕确实飞起来后才慢一拍察觉到这点——问题是,问题是!
寂寞的人一旦尝过身边有谁的滋味,再回到孤独中,会发疯。
寂寞的鸟也一样。
阿晕怎么可能在李朝霜,在谢崔嵬面前,承认他根本没飞多远,之后就在九天上,注视马车西行。
李朝霜似乎后悔地跳下马车那一幕,他直接看在眼里。
阿晕不觉得解气,但那一刻他确实感到爽快。
……就像现在,他觉得分外不爽。
只要不是故意气人,李朝霜向来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他浑身都在疼,灼伤的痛,拉伤的痛,五脏六腑位移的痛,泪水还没干涸,面上却在笑着。
“我以为,”他轻声说,“你和上次那样,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呢。”
不对,这句好像没说到点上。
年轻的鹓雏勃然大怒,“你还好意思提!”
阿晕知道,自己当年确实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潜入剑阁就算了,还在西大封太白峰上,与天灾欲比高。
重伤,差一点死掉,还变成鸽子大小的体型,不知道掉在剑阁哪个道上,指不定要给谁家熊孩子捡回去烤了加餐。醒来后,发现自己伤口包扎极好,用药之昂贵甚至让他错觉自己身价都金贵了几分,身边又有上好的泉水竹实伺候,他当时对捡了自己,救了自己的人,其实很有好感。
……若没有一个小鬼头,每天定时定点,出现在放他笼子的房间里,对他阴恻恻地叨叨絮絮,说待在笼子里是多么美好,多么安全,多么有用……
阿晕的好感还不至于败得那么快。
那小鬼头浑身散发的阴暗简直骇人,周围仆役还说小鬼头最近乖巧许多,若非如此,卧床养病期间,根本不会叫大夫允许过来观鸟。
鸟笼放在房间东北角,人坐在房间西南角,隔着七八丈远,也叫观鸟?
那么远能看清他漂亮的羽毛么?!
再加上,阿晕伤好一些后,本决定破坏鸟笼离开。不想就在他这么打算的前一日,换水的功夫,仆役突然就给他换了一个重伤下根本破坏不了的鸟笼。
对了,后来他疑惑好久,不知道仆役是怎么发现他要离开的心思,现在想来……
“你有天眼,”阿晕反应过来,“难道是看到我会拉起你,故意在那里等着的吗?!”
“啊,”李朝霜眼珠下移,“天眼,确实是个利器呢。”
“……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说话。”
阿晕说。
方才一瞬间,那种熟悉的阴暗,又出现在黑发青年身上。
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小鬼头,他竟然一路都没认出来。
李朝霜倒是习惯小鸟儿在他身上的敏锐,只轻轻叹道:“天眼,如果……”
如果他有一双能用的天眼,此身便不是无用之身,他也不必愧疚以对供养他的万民了。
并不知晓关于李氏天眼传闻的小鸟儿:“?”
他慢慢降下去,落到马车顶上。
确实如他所说,这辆祝具马车,连带拉车的神马,必要时可以腾云驾雾。
此刻马车踏空而立,虽有些许不安,却没有因为地动惊慌得四处乱跑。
大地轰鸣不止,仿佛有雷霆在地底炸响,这已经是第四波,较之先前,终于见得减弱些许。
“稷下学宫应当在重振旗鼓,”站在马车车顶,在地震的烟尘中,开始阵阵咳嗽的李朝霜道,“旁人指望不上,这一回,不知道会有多少人……”
“姬天韵老是老了点,但还没死吧。”阿晕努力回忆自己听过的近闻。
“自从学生叛逃后,他病得更重了,偏偏学宫叫卓迢渺一通霍霍,眼下没有能担重任的人。”之前分明很少离开阿晕身边,李朝霜偏偏消息更加灵通一点,“不能太抱希望。”
“……那岂不是情况严重。”
“确实如此。”
阿晕深吸一口气,身后五彩双翼一震,飞起来。
“我得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
少年低头,与李朝霜对视,然后愣住。
那双金眸注目拍打的双翼,流露出的,竟然是简单又纯粹的憧憬。
一路玩弄他的谢崔嵬,憧憬,他?
阿晕甚至惊得倒飞一段距离,再看,黑发青年已低下头,双眼微阖,遮掩了目光。
但刚才那一眼,他确定,并不是错觉。
阿晕不明白谢崔嵬在想什么。
就像当年剑阁中,小鬼头念念叨叨说的那些,他看得出分明小鬼头自己都不信,可他内心如何想,阿晕不明白。
也如现在这一路,谢崔嵬欺骗他,戏弄他,到底是想干什么,有什么好处,阿晕不明白。
“你,难道。”
只是想拥有羽翼,想飞起来吗?
阿晕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身为羽族有这样的愿望,无可厚非。
可阿晕想起初见时——好像已经不算初见了——皱眉昏睡,躺在兰草中的美人,比以往更明白眼前人的身份。
天眼,是笼中雀啊。
“……想要打破笼子飞出去的话,那就自己努力飞,不要觉得没有希望,就拉同伴进笼子啊!
“你没长手吗?你没长脚吗?你也不是当年的小鬼头了,连自己出门都不会吗?!”
阿晕突然没头没脑地斥骂道。
“不管你想去不周山干什么,不要再半途停下来了!接下来数日,沿途山鬼想护住自己辖区都难,别给人家添麻烦,这辆马车能带你到不周山脚。
“这一路你其实都是靠我飞的……但你自己分明可以!”
他们对视,又或者对峙?
李朝霜眸光闪动。
“好吧,你既然都这么说了……”
他向阿晕走过来。
“在启程之前,我只有一件事要办。”
阿晕眨了眨眼,发现李朝霜贴近了他。
他应该后退飞走的,可气息太过熟悉,便是明白这是谢崔嵬,也提不起警惕。
微凉触碰上少年的唇。
濡湿的舌迅速跟进,舔舐,在少年茫然时,轻巧撬开了他的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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