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人停在了监牢深处,狱卒弯腰行了一礼,而后便远远退至一旁。
谢凌与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不敢往里看,没想到还未等到他们开口,里边的人却先出声了。
“来了?”
谢凌与抬头看去,只见许元武正端坐于牢房之中看着他们,这人手脚都被锁链铐着,囚衣沾着血迹,头发杂乱,不过几日的功夫,竟多了些许斑白,从额头到眼角,半张脸全都是伤,严重处几近是血肉模糊,但却丝毫也未处理过。
可许元武哪怕现今是如此狼狈的模样,神色看起来却很淡然,他的背挺得笔直,依稀还能窥见往日意气风发时的样子,就好似此刻根本不是身在牢狱。
他说出那般的话,就好像是早知道两人要来,所以一直在等着一样。
谢凌与看着他,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低头却看见父亲垂在身侧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而后便听见父亲应了一声——
“来了。”
谢侯爷直直地看着牢房中端坐的人影,许元武坐在那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也不动,而后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在这个静默的空档,谢凌与突然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许家和谢家,应算是世交,父亲与许将军从小便一起长大,兵权还未移交的时候,父亲为主将,许将军为副将,一起在北疆驻守了十几年。
小时候谢凌与看着他们,便以为那就是他与许耀灵的未来。
可世事大抵总是无常,又颇为讽刺的是,如今看来,哪怕所有的东西都已面目全非,这两个长辈的现在,却果真是他与许耀灵的未来。
反目成仇,生生不可见的未来。
谢凌与看见父亲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了。
“你就没有想说什么吗?”谢侯爷的声音有些暗哑,只是问出这一句话,便觉得好似已经花费了所有的力气。
直至此刻,许元武才微微抬眸。其实自从进了牢狱,他便一直在等着这两个人,可要他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说,同时也不想说。
他难道当初就没有想过与谢家商量吗?他只是不敢冒这个险。
许元武做了那样的事——虽说及至此刻也不曾后悔过,可做了便是做了,他的的确确是帮着太子陷害了谢家,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现在正在牢狱中,即将家散人亡的便应是他们。
不论是什么原因,结果便在这里,不管过程是什么,自己是愿或不愿,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最恨的,便是做了却还要假惺惺地推卸责任的人。
——更何况,他也不能说。
许元武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不知道面前人为何做出这般姿态一般,开口回道:“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技低一筹而已。”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这外面的其中一人,对于这些却是全都知晓的。
谢侯听见他的回答,只觉得这几十年来,好似从来也不曾认识过他,气得尾音都有些发抖:“好…好,那便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罢便想要拂衣而去,可许元武却又叫住了他,视线放远,好似是在回忆,而后缓缓开口。
“在北疆的时候,我拿这条命救过你两次,你总开玩笑说还命给我,我不要你的命。”
许元武说着,右手悄微扶了一下左袖,谢侯爷看着他的动作,瞳孔微缩,一瞬间有些恍神。
很久之前,久到他两人还像凌与那般年少的时候,两人都是长子,家中也管的严,少年心事总是很复杂,有次心血来潮,便定了许多暗号。
可这暗号已经多少年没用过了,他本以为这人早就不记得了。
这个动作的含义便是——这人口中此刻说的话都是错的,真正要说的东西,在他的手上。
谢侯爷往后看了一眼,谢凌与便退后站在口处往外看去,谨防有人突然闯过来。
许元武已经站起身来,声音很沉:“我用这两条命,加上几十年的情分,问你换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许元武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说道最后声音却有些破碎:“我要你,不要再计较我做的那些事,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是一天,谢许两家便要和往日一样。”
——口中说的东西,都是错的。
只有手上的东西,才是真的。
谢侯双拳紧握,往他手中看去,而后眼睛里浮上了些许血丝,声音满是压抑:“我凭什么答应?我绝不会接受。”
许元武见他如此,反倒笑了笑,开口道:“你会答应的。”
谢侯看着他,双眼血红,最后抓起他手中的东西放进怀里,便要拂袖而去。
许元武却又一次拦住了他,声音极小,微不可见地说了最后四个字——“小心太子”。
而后便松开了手,坐下闭上眼,没有解释,也不再开口说话。
谢凌与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被镣铐锁着的这个人,不知为何,竟看见这人身上仿佛带着几分不详的解脱之感。
出了监牢,又走出大理寺,在马车上,谢凌与终于看到了父亲接过的那样东西。
是一片撕下来的衣角,其上血迹斑斑,字迹一笔一划,好像那人不是在用血写,却更像是在用命。
——便只是“耀灵”两字而已。
许元武那般真正请求的,便是要保下许耀灵的一条命。
第58章 借酒浇愁
今日的天色很是阴沉。
回府之后,告别了父亲,谢凌与一步步往凌安苑走着,每过一刻,感受到的便是愈来愈重的,无边的空寂与疲倦。
回到苑内,他坐了好长时间,眼神一直空空地盯着一个方向,好像思虑了很多东西,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呆着发愣。
过了半晌,谢凌与站起身,从侧房里搬出了几坛酒。
也许只是想要麻痹自己一时,想要借酒浇愁,醉到不省人事,但却是真的什么也不愿再想下去。
所以及至戌时,暮色刚刚降临,贺摇清回来,刚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便全是酒气。
这人一手撑着额头,身边摆着大大小小十余个酒坛,不知是到底喝了多少,却还是在慢慢地一杯杯往口里送。
因为在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以至于让贺摇清本来很是压抑,可现在走进房门,看见屋里的这人,却将他胸中暴虐的怒气缓缓平息了。
他走过去,坐在谢凌与对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谢凌与是真的已经醉到神志不清了,直至现在好似才发现了面前的这人,开口时带着酒气:“你回来了?”
贺摇清应道:“嗯,我回来了。”
谢凌与看着他皱了皱眉,开口问道:“宫里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宫里发生的那些腌臜事情,贺摇清实在是不想说出来污了这人的耳,便开口回道:“没什么事。”
谢凌与平日里一向沉默,不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可喝醉了之后,便像是两个极端。
“我每次问你的时候,你总说没什么事情,万事也都欺瞒我,”谢凌与又仰头喝下了一杯酒,说话却是毫不客气,“可等到以后,你却又要怪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了。”
他话说得语无伦次,贺摇清却清楚,这人是在怪自己在冰室里说出的某些话。
于是便有些微愣,他是万万未曾想过,这人醉酒了之后竟是这样的一番模样,只觉得有趣。
其实当初在冰室里刚说出那些话,看见谢凌与失了血色的面容之时,他便已经后悔了,此刻对着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他也没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便开口解释道:“我原本不是那个意思。”
谢凌与这才罢休,也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只不住地往嘴里灌酒。
他喝得太急,有些许的酒液顺着形状优美的下颌流下来,经至脖颈与隐约可见的锁骨,最后没入衣襟之中消失不见。
以贺摇清的角度,甚至还能看见他吞咽时轻微滚动的喉结。
于是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暗哑:“怎么今日喝了这么多?”
谢凌与顿了顿,紧紧地握住手中酒杯:“因为许叔……不对,是许将军,还有耀灵,还有许家。”
贺摇清看着他,料想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是真的醉得不轻,今日才会这般乖顺,自己问什么便回什么。
“我不想这样的,”谢凌与顿了顿,嗓音沙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这样。”
他又灌了自己几杯,终于是醉倒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了。
贺摇清看着他,拿着杯盏的手悄然握紧。
这人紧锁着眉头倒在桌案上,不时发出几声呓语,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如此这般的模样,喝醉了又格外乖顺,就好像是不管他做出什么事,这人都不会抵抗,甚至等到明日,也许根本就不会记得。
贺摇清眼神沉窒,慢慢喝光了杯中的酒,最后却仅仅只是伸出手去,轻柔地抚平了他紧皱的眉。
而后走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又脱了外袍,掖好被角,站着看了半晌,转身便准备离开。
那般趁人之危的事情,贺摇清还不屑去做,他会等到谢凌与心甘情愿。
这人睡了书房那就久,今日也该轮到他了,贺摇清这般想着,却没料到右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
他呆了一瞬,而后回头看去——谢凌与醉的双眼迷蒙,声音低的近乎呢喃,贺摇清只有紧紧凑近,才能听得见他在说些什么。
“……就算你跳崖,我也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你有事。”
贺摇清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却能听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谢凌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迷糊间想要睡过去,那只手却又反握回来,并且越握越紧,直锢得他发疼。
朦胧地睁开眼,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已经躺在了床榻上,贺摇清弯着腰,与自己离地很近,有垂下的发丝落在他颊边,让他感到有些痒,一个声音传过来,隔着酒气,便有些听不清。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正在做些什么?”
谢凌与醉成这般模样,当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甚至连面前人的面容也不太看得清,只感觉紧锢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来越重,不禁皱眉喃喃了一声:“疼。”
可哪怕谢凌与这样说了,贺摇清却丝毫也没有松手,他看着他,最后带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出来:“你总是这样,我每次想要放手,你却又总是要来招惹我。”
很久之前的那天夜里也是一样,我分明没有想要你做些什么,哪怕我烂在那里,鲜血流尽,都与你毫不相干,你却非要朝我走过来,带着些许的酒香和微凉的夜风,身后窗牖里映着铺天盖地的漫天月光,执拗地给我上药,郑重又认真地告诉我“我会对你好的。”
还有很多很多,贺摇清细数着这人曾经做过的一桩桩事,你既然招惹了我,难道还能再逃开吗?
谢凌与当然不知晓贺摇清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他喝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意识几近模糊,只觉得身体很沉,朦胧间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可这声音也越来越听不分明,最后终于是真正睡过去了。
“……既然如此,你明日可不要生气,也不能怪我,这都是你自找的。”
贺摇清的声音有些发狠,实际动作却很是轻柔。
他脱下外袍,上了床榻,轻轻把谢凌与抱进怀里,而后周围萦绕着的,便都是这人身上的清冽酒香。
作者有话说:
单纯只是亲亲摸摸抱着睡一觉,你们在想什么?(盯)
今天的第二更,晚些还有一更。
第59章 血光冲天
谢凌与睡得很沉,醒来一时恍惚,只觉得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而后涌上来的,才是宿醉之后的头痛,可他刚刚皱眉,身旁便有一双手轻柔地覆上来,而后帮他揉按着太阳穴。
谢凌与猛地睁眼,瞬间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床榻上,而身旁的人,当然正是贺摇清。他好像早就醒过来了,此时正半躺地靠在床头,而自己整个人都几乎快要被他搂在怀里。
谢凌与大惊,便要向后挣去:“你——”
贺摇清却是笑了笑,不知为何,眼中却藏着些许餍足之后的平和神色,制住他的动作,开口道:“嘘,先别说话。”
谢凌与便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透过层叠的帏帐,这才发觉屋内竟还跪着一人。
这人相貌苍白而又平常至极,眼中却仿佛凝着刺骨的寒芒,似乎还萦绕着血气,没有丝毫感情,宛如是一具只有躯体,没有魂魄的傀儡。
“这是玄二,”贺摇清竟就这么直接说出了口,“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便是他。”
谢凌与直接挣脱了贺摇清,坐起身来,皱眉问道:“他是什么人?”
贺摇清摩挲了下指尖,开口回道:“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之后我再全都告诉你。”
其实谢凌与醒来的时候,玄二也才刚刚进来,这人在窗外吹了二短一长的哨,应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凌与顶着宿醉的脑袋,还是有些迟钝恍惚,所以并未发觉自己的衣带不知为何已经松散,刚才只是挣脱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点,小半个胸膛便都几乎露在了外面。
贺摇目光闪烁,没有提醒他,只是伸出手去将帏帐拉严,而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玄二的声音嘶哑低沉,听起来没有丝毫的波动,开口道:“刚得到消息,宣威将军已于昨夜在大理寺自尽。”
霎那间,谢凌与僵直地看着玄二,脑中一片轰鸣。
……我是听错了吧?我一定是听错了,还是说我根本就未曾醒过来,只是在做着噩梦?
胸中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隐约感觉到似乎有着一个温热的身体靠过来,不停抚着他的背,传过来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却还是能听出快要满溢出来的慌张。
“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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