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越恨我入骨，世人便会越爱戴我，这场祸事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总要找个人去恨，你懂吗？”
“这是你对我存有那种肮脏心思的惩罚……”
那团虚影里，九相望着他，那双眼睛里的光逐渐熄灭，在六道轮回中辗转千百年，终于拥有了七情六欲的顽石被磕碰地体无完肤。
魏征杭听到他声音喑哑道：“好……”
“从此我，就是山中的恶鬼。”
“我恨你啊……”
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
一滴眼泪从眼角划过，虚影消失于黑暗中，魏征杭跌坐在地上。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苏顾总是口口声声说恨他，想要杀了他，却迟迟不肯动手。
他的口是心非，都藏在当年心魔的秘密里。
那焦土一般的三界山烧了月余，而后时间倏忽而逝，曾经漆黑的焦土上嫩芽丛生，又过了几年，一片绿林松涛拔地而起。
大盛五年后乱党尽除，天下归于安宁。旧时的伤疤很快被忘掉，当年经历三界山大战的人们年过古稀，渐渐地不再有人提起当年事。
这场因政权之夺酿成的大祸最终归结于乱党屠杀，而九相被记入降妖司的卷宗之中，又因为黑影的秘密被永远掩盖。
人们都忘了，屠鬼的人变成了恶鬼，只为了让他们的恨意有去处，只为了给这场冠冕堂皇的祸事找个始作俑者。
那颗水滴状的六道石重新滋养了身体，顽石所化的那人游历四方，改名换姓，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绛州城。
三月暮春，桃花满地，杏花探窗。
三界山的破旧庙宇被乱石树木掩盖，他走进破败的神殿，神像碎了一地，石柱裂开，房梁倒塌。
那香案下的抽屉里，藏了一副早年前的山神画像。
画上那人穿着青灰色道袍，神态桀骜，嘴唇微抿，不可一世地傲视世人。
他把那副画藏在棺木里，算是亲手埋葬了他。
从此世人皆恨我怨我，唯有你，仍是那高高在上的山神。
43、怪胎
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开，一道白色的影子飘飘然落在面前。
魏征杭艰难抬起头，看到苏顾那张熟悉的脸。
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仍是那副不染尘埃的样子，看起来温和又冷清，魏征杭却在那隐忍又克制的表情里读出了所有的情绪。
头顶射下来的光柱还在，浮尘游荡，仿佛命运般，随波逐流，了无去处。
他以前常念叨九相是颗顽石，看似温和耐心，实际根本不懂人间情爱。他说这才像神，无念无求，却普度众生。九相听完总是微微一笑不说话，那笑容里藏着的秘密，他隔了百年才能明白。
原来顽石不是九相，而是他。
他才是没心没肺的那一个，做着高高在上的山神，实则根本无法与世人共情。
他甚至没发觉，三界山上风光处处好，身边总有个人跟着他，看着他，那双眼睛藏着星辰，只对他一人闪烁。
他从没看到，也从未发觉。
命运何其讽刺。
一双手抓住他，将他从地上捞起来。苏顾看着他满脸泪痕，不禁愣了一下：“怎么了？又是心魔？”
魏征杭这才发觉，面前这人是苏顾，不再是九相了。
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心头那一丝剧痛，随着心脏流转至四肢百骸，一举一动都带着刀子。苏顾仍不明白他遭遇了什么，伸手要探他魂体。魏征杭猛地抓住那只手，突然扑进了苏顾的怀里。
“你……”苏顾身体僵了一瞬，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没事了，有我在。”他低声安慰，魏征杭听到更是觉得心酸。
无论是百年前的三界山，还是这一世的绛州城，他的确一直都在。他是懵懂的山灵，是山神庙里的翩翩公子，还是西街棺材铺的苏老板。
可是魏征杭不在的这百年时光里，苏顾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恨他？
夜长梦重的时候，心魔所说的话会不会让他如那天一样绝望呢？
当年那不管不顾的任性之举，让他独自一人在这百年里踽踽独行。前路多慢长啊，时间也太久了，苏顾空守着绛州城，对所有人说恨他，甚至如此催眠自己，只为了给他留下一个山神的好名声。
只为了告诉世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果，所有的事故都终结于恶鬼伏诛。
那黑影究竟是因何而来，没有人想要知道了。他将这些包揽在自己身上，百年里尽职尽责扮演着恶鬼的角色。苦主需要一个交代，他便成为那个交代。
魏征杭想说什么，突然看到自己的左手已经全部变得透明，魂体像那束光柱一样，开始慢慢消散。
他暗自收回手，把脸埋在苏顾颈窝，闷声道：“我没事，我们走吧。”
他右手牵着苏顾，看到前面的地缝被强行推开了几个窟窿，再看苏顾的衣角和袖口都脏了，想来他是察觉到他的气息，强行从另外的地缝里冲过来的。
苏顾神色如常，仿佛没看到这些。两人越往前走，那黑色巨龙的气息就越浓烈，脚下地势越来越高，头顶的裂缝也越来越大，周围的光线渐渐恢复如常。
上面传来几声鸦啼，三只黑色的□□闵盘旋在头顶，其中一只发现了他们，突然俯冲下来，那巨大的爪子还没碰到魏征杭，他就被苏顾一把揽住，提到了鸟背上。
魏征杭四下看去，另一只鸟刚好从不远处的地缝里抓起了赵六，一把甩上了鸟背。
赵六抱着云生沧海，狼狈地在鸟背上打了个滚，吃了一嘴鸟毛。
魏征杭立刻庆幸，还好他是被苏顾带上来的。这么想着，心里蠢蠢欲动，忍不住多看了苏顾几眼。
众人都在鸟背上被风吹得一头凌乱，唯独苏顾，就算头发乱着也这么好看。
魏征杭想幸好自己做官只做到了知府，若是他日后当了高官，指不定有多昏庸。
光是看着苏顾，都让他心神荡漾。
“大人，苏老板，你们没事吧！”赵六吐了一口鸟毛，大叫着。
“没事。”魏征杭这才舍得看赵六一眼，不禁奇道，“倒是你，没遇到什么吗？”
赵六挥了挥手中的剑，那把剑与往日不同，此时发出一阵一阵的光芒：“地缝里煞气很重，但有这把剑，那煞气竟然都不敢近身。”
魏征杭松了口气：“这毕竟是闻沧海以前的剑，当年也是斩妖除魔的利器。”
“只是不知道闻沧海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顿了顿，转头问青鸣，“还有多久到边界。”
青鸣指着前面：“到了。”
那巨龙已经近在眼前，只是有山壁遮挡，暂时没看到这一行人。魏征杭近看那巨龙，更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让人心生恐惧。
苏顾突然脸色一沉，抓着他的手渡气过来，指着前面：“你看！”
魏征杭借着苏顾的气，视觉瞬间被放大数倍。黑龙几乎分毫毕现，一团黑气中是巨大的龙体，龙体上似乎有无数条细微的东西在抖动，魏征杭不禁奇道：“这龙还长毛了？”
他说完突然顿住，一脸震惊地看着苏顾，苏顾冲他点点头。
那龙体上伸出的是无数条人的手臂，像龙身上的兽毛，在黑雾中不停挣扎着。
密密麻麻，足足有成千上万条手臂。
仿佛有无数声喊不出的呐喊笼罩在黑雾中，魏征杭觉得头皮发麻，那挣扎着的手臂，都来自活生生的人。
此刻那巨龙像个巨大的怪胎，突然朝他们转了过来。
“小心！”苏顾低叫一声，青鸣立刻吹了声口哨，三只□□闵立刻俯冲至附近的岩壁下。
黑色的巨龙迎头撞来，苏顾正要迎击，突然见一道青色的影子斜刺里冲了出来，紧接着无数条细密的钢针如同下雨一样，密密麻麻刺向巨龙。
针雨落在了挣扎的手臂上，那些手臂扭曲起来，挣扎地更厉害了。
“陆衾！”魏征杭喊道。
陆衾显然也没讨到好处，这一击似乎用尽了全力，他看起来一身狼狈，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回头对他们道：“小心点，这鬼东西很难应付。”
正待说着，一道黑色火焰从巨龙的口中喷射而来，周围的山脉顿时焦黑一片。魏征杭和苏顾带着几人撤退，他们的藏身之处在一下秒化为了灰烬。
“这么危险，你们还亲自把人送来献祭？”魏征杭忍不住问道。
青鸣脸色煞白：“不是的，他很少醒来，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动静的。”
那边陆衾还在上下翻飞躲避巨龙的攻击：“是因为云生沧海！”
“什么？”
魏征杭躲开一击，提气跃上崖壁，浮光剑在手中闪着微弱的光，他默念法决，浮光突然暴涨数倍，如一把擎天之剑朝巨龙劈去。
陆衾手上银光闪动，成千上万枚银针挥洒而去。青鸣和阿月在巨龙背后偷袭，苏顾衣袂翻飞，身形灵活，不知何时已经跃到巨龙的头顶，他双手结掌，直击中巨龙的头部。
周围“轰”地一声巨响，那巨龙甩动着身体剧烈扭动。赵六挥动着云生沧海，借着苏顾的掌风，朝他的眼睛刺去。
黑色的龙发出痛苦的吟叫，巨大的尾巴狂甩不止，周围飞沙走石，山崩地裂。这巨大的轰鸣中，云生沧海直直刺进了龙的左眼。
那硕大的如同黄灯笼一样的竖瞳瞬间收缩，云生沧海发出璀璨的光，黑色的龙仰天长啸，突然钻入了云沼的地心，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中。
“哐啷——”
云生沧海落在地上，赵六被那煞气逼得像个乞丐，此刻衣衫褴褛，浑身都是割裂的伤口，跌坐在地上。
他缓缓回头，还有些难以置信：“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没看明白吗？”陆衾靠着跌落的石块坐在地上，喘口气道，“这巨龙，就是闻沧海啊！”
“谁都拿他没办法，我在这里困了两天两夜，仍然不能近身，只有这把他曾经用来斩妖除魔的云生沧海才能伤得了他。”
陆衾摇头：“也是可笑至极，他本是追查黑影之人，最后被人变成了黑影，还自己成为了恶龙。”
“你怎么确定这龙就是闻沧海？”赵六奇道，“龙身上这么多手臂，整个身躯应该都是这些人组成的。”
陆衾看了青鸣一眼，见她身边几只□□闵，了然道：“我估计你们已经听说巫医去云沼的故事了。”
魏征杭点头，他也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青鸣毕竟年纪小，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陆衾叹了口，十指上的豆蔻早没了，脸上也不似之前那么妖魅，想来这一路他也没少吃苦，这人正常起来倒显得眉清目秀。
“我比你们早一步，去了尧族的几个部落打探，他们说巫医进去云沼之后，整个南境开始大变天，到处乌烟瘴气。”
“其实云沼的传说一直都有，但是人们有去无回，没有人知道那云沼里具体是什么。”他笑了笑，“但是我却记得。”
“你是说，云沼曾经是让人变成黑影的地方？”魏征杭一惊。
“没错。”陆衾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是当年不周山的臭道士将我们变成恶鬼的地方。”
“云沼深处长着一种瞑枝，据说此花生长在误入沼泽的死人身上，很久之前经验丰富的猎人靠瞑枝来判断沼泽的位置。瞑枝沾染瘴气和腐尸，加上沼泽地多毒虫，导致这花产生一种神奇的效果，食之可以让人迷失心智。”
“啊！”青鸣听到这里突然叫了一声，“那位巫医好像也这么说过。”
陆衾点头：“我就是从他留下的手册中看到的。”
“闻沧海大概是天赋异禀，又或者因为生在圣手之家，竟然克服了瞑枝的蛊惑，成为黑影之后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但是他却没有将黑影拔除，而是利用黑影的力量，来到了南境，一边探查黑影的秘密，一边躲避皇城的追捕。”
“然而他终究还是被黑影反噬，云沼之中的煞气太重，我猜这么多年来，其实云沼中的黑影并没有消失，而是被人处心积虑留在云沼中，等待着什么时候再次启动。”
魏征杭和苏顾对望一眼，大概猜出了后面发生了什么。
闻沧海被云沼反噬，带走了尧族人，而后煞气膨胀，成千上万的尧族人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暗之龙。
“除此之外，我能感受到。”陆衾苦笑一声，“大概是因为我那一半没解开的诅咒，从见这巨龙的第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魏征杭喃喃道，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他转头对青鸣道：“你带着阿月先离开，我们来想办法。”
阿月听闻瞬间跳起来抱住魏征杭的大腿，死死不肯撒手：“不走，阿月不走。”
“我也不走。”青鸣摇了摇头，“我们族人无形中助纣为孽，我本就不该袖手旁观。这黑龙若是脱离云沼，尧族也完了，我要留下来！”
魏征杭摸了摸阿月的头，还想说什么，阿月突然可怜巴巴看着苏顾。
那双大眼睛湿漉漉，苏顾被看得直叹气，皱着眉道：“别争执了，这黑龙不一定什么时候又出现，还是抓紧时间想对策吧。”
“他这样子煞气深重，身上载满怨气，都是活生生的冤魂，云生沧海也不过给他一些皮外伤。”魏征杭沉吟。
“没错。”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众人皆是一惊。赵六顿时从地上窜起来，苏顾下意识将魏征杭挡在身后，陆衾手指屈起，几根银针蓄势待发，他们几个都不是容易大意的人，竟然都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来人一身红色金丝绣线常服，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修眉凤目，高鼻菱唇，耳垂比常人长些，面色沉静如水，带着不言而喻的威严，仿佛一尊玉石做的庄严佛像。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红束带的少年，生得剑眉星目，下巴微微扬起，仿佛看谁都趾高气昂，腰间挂着一把与他身形不相称的大刀，名为鎏金斩月刀。
28/36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