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艳红军旗招展,对楚军而言是莫大的讽刺,陈通时不时会觉得薛浪此招过于张扬冒险,万一他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扛着大木桩子不管不顾地来撞城门呢?
且论将才,那绳子将断未断之前,他的额头上就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几次想质疑薛浪,然而几次却步,绳子一断,他心里也叹了一句——“乌乎!”
没了这个最大的筹码,白宣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攻进来的!他如斯想,于是在看见敌人又一次大举退兵时惊出满腹的疑惑。
“这白宣从来不是懦弱之辈,怎么今次一退再退了?总不可能真是王爷煞□□声太响,连他也唬住了?”他这么想,也这么喊出了声,而且声音还不小,言罢,他后颈一阵凉意,直刺头皮,刺得他汗毛炸裂,像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不敢回头,想也知道王爷的相好正凌迟着他的头盖骨,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王爷还会怜惜他们这些跟了多年的老将,可那位是真正的神魔不认,心念动,见之即杀。
似乎只过了几个呼吸,又好像过了三生又四世,那道吃人的眼神才隐了,遍寻不得,他得以大口喘息,形状就和楚王坠落时一致,令人忍俊不禁。
王林在一边看了好久,等燕离走远了,才敢出来安慰他说:“没事吧,副将?你就不能管管你的碎嘴子吗?”
陈通缓缓地把手放下来,还是不敢往回看,只生无可恋地问:“你帮我看看,我的脑浆是不是都被剜出来了?”
王林说:“是这样的,某已为君寻了一方好风水地,安心去吧。”
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掌着陈通的肩膀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陈通垮着脸:“谢谢啊,我感动。”
默默为自己点了几支蜡过后,陈通用事实证明他确实依旧是管不住那张说三道四的嘴:“王兄,这白宣为何突然决定退兵了啊?”
王林朝城墙根下努了努嘴,说:“问我没有用,你得去问王爷。”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陈通挺起胸,胸中盛满无限的勇气,转头就走,“且把酒温上,某去去便回!”
王林乐不可支,笑到喘气都喘不匀,大嘴一张就毫不留情地损他:“别人是温酒斩华雄,你是丧酒恐隔夜!”
陈通闷闷不乐的情绪莫名其妙一扫而空,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后小将上来看见的,就是威风八面的陈副将和一个黑衣男人几乎想把地磨平似的,捂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活像被点了笑穴。
此处的欢声笑语与楚军营帐中沉闷压抑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楚王因为一场噩梦而惊醒,眼前站着“一副死人像”的白宣,他顿时来了火,撑起身子扬手就打。
可由于手太短了,他只够得到白宣的腰腹部,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通过打骂来发泄恐惧。
“蠢奴才!这么晚才来,是盼着孤死吗?!吊眉梢眼的狗东西,孤白养你这么久了!......薛浪呢?你还不去杀了他?!在这儿守着孤咽气吗!”
这时候,楚王完全忘却了身上的疼痛,不知疲倦地挥着手臂,抓着他的衣服晃他,见他纹丝不动更是来气,于是骂得更凶,各种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辞,市井小民的丑态暴露无遗。
白宣垂在身侧双手紧握成拳,漆黑的眼睛里一丝情绪也无,任楚王分不清情势地胡闹了一阵,白宣终是在沉默中爆发了。
“你们都下去。”他低沉地说。
帐里的小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话不说退了出去。
一瞬间,楚王感受到来自头顶的森寒恶意,他猛的一激灵,找回了些微理智。
“你想做什么?怎么,孤骂不得你了?你现在就去杀了薛浪,孤便念在你功过相抵,不治你的救驾来迟之罪了。”
白宣摇摇头,说:“王,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楚王连日来积攒的怒火顷刻爆发,状似疯癫指着白宣:“白宣!你休想架空孤!你也听信了薛浪的胡言乱语了是不是!”
白宣说:“架空你的,非臣,而是你自己。”
“薛浪如何瞒天过海入关称王的?想必没人会比你更清楚,为一己私欲,将整个王城百姓陷于生死之间的人是谁?庆军披星戴月地拿下我国边城一座接着一座,不日便可抵达王城,如果届时仍然夺不回王城,十年前的大战必将重演,宣威将军已作古,薛浪把控全局,你知道我们胜算几何?你不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你根本不配指点江山,你没有权利号令我的士兵为你的一念之差送命,从前是,如今亦然。”
从前是,如今亦然。
字字诛心,掷地有声,白宣的语气毫无波澜,他没有看楚王一眼,说完,也不管楚王如何之暴怒,如何说要抄他满门、诛他九族,他都充耳不闻,铁甲锵锵,一步一响地走出了这逼仄腐臭之地。
出了营,这位彷佛破釜沉舟的大将军眺望了故国家园良久,一直到又一次日暮西沉,他心里或许很清楚,这个国家已经从根底下腐烂了,王公大臣胆小懦弱,王子公主贪玩好耍,而王座上的人呢?是那只最大的蛀虫。
或许只有让它浴火重生,才能挽救它。
大战不可避免,他已被楚王闹得心力交瘁,暗恨薛浪为何不一开始就一刀宰了他。他的副将在他回营的路上踌躇等着,见他归来,忙上前问:“白将军,王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个人向来......”
副将下意识地在说楚王不好的时候住了口,然而这次白宣却没有训诫他,脸色平淡地像不知道他妄论的是谁。
白宣知他好心肠,况且他与楚王今后近乎决裂,也不必再做些面子功夫。
他微微抬眼,又垂下去,心中涌起无限的怅然悲凉,连他的手下都看得清楚明白的本质,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认为失了楚王就万万不可。
他吩咐下去:“今夜好生休息,明天早晨把几位副将一齐叫来我帐里。”
副将领命退下,白宣则独自在营外徘徊到破晓,口中念念有词:
“长城立,征人含泪,却教落花愁。
......
谁道英灵安在?空惆怅霸业东流,
想必是,断魂千里,明月照亮丘。”
作者有话要说:
“长城立,征人含泪,却教落花愁。其间千百载,英雄人物,挂印封侯。憾闯王败北,客死南州,谁道英灵安在?空惆怅霸业东流,想必是,断魂千里,明月照亮丘。”出自《满庭芳》
小读者们天天开心呀,注意保护眼睛哦,我好多朋友都吃了高度近视的苦啦!
39、攻城一役
及至第二日天际鱼肚白一现,几位将军陆陆续续都受命来了白宣的营帐里。
白宣扫视一圈,也不管人到没到齐,面无表情地开口说:“王上精神不济,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不方便露面,并全权委任本将军以之后的一切事务,今日把你们叫来,便是商讨攻城之计。”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自若地摊开了城防图,把一根小旗插在正中心。
“据可靠消息,庆贼将王室血脉都软禁在了王宫中,但看守的兵力很薄弱,我已传信让几位王子于月上中天之时从宫中潜出,否则他们很可能沦为掣肘我们的人质,贼军主力聚集在东门,我从西北门突进,白川领兵自南边夜袭,接应王子,并同我两面夹击,里应外合,一举歼灭贼军。”
白川是白宣的庶弟,自十三岁入军至今已逾十九年,是他最信赖的部下之一。
“今晚的安排就是这样,你们务必妥善准备,保证无一丝一毫的差错,谁的那一环出了问题,最好早些自刎谢罪,不要等我亲自动手,行了都下去吧。”
这跟他之前的行事风格相去甚远,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但没人胆敢违抗他突然的强硬命令,在几位将军领命退下之后,只有白川还愁眉不展地待在白宣的营帐当中,且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来,引嫡兄发问。
“你还有什么事?”
白川说:“将军你方才说,不,应该是在暗示,让王子们趁夜出逃,末将以为这不可取。”
白宣坐在长凳上,一手抵着额头,一手撑着大腿,闻言没有一点波动,彷佛老僧入定。
于是他的庶弟接着说:“王子公主被困城中,薛浪就算不杀他们,也不可能让他们轻易逃出来,若真冒险一试,恐怕皆是命绝,如果楚王怪罪下来......”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想,这猜想吓得他背后立刻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将军难道是想,借刀杀人?”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而且就白宣这几天的异常表现来看,这种可能反而是最大的,将军苦楚王之害久矣,但白家世代忠臣,满门忠烈唯楚王马首是瞻,甚至就算那把王座上坐的是一头猪,白宣作为白家最后一位将军,也会毕恭毕敬地为其献出生命。
可楚王太昏聩、太无道了,竟然把最“迂腐”的白宣也逼出了反心,换句话来说,他连猪都不如。
果然,此话一出,白宣猛然抬起了头,眼珠黑沉沉的,酝酿着震雷怒云,他后槽牙咬得死紧,脸部肌肉痉挛似的抖动,眉头却意外地舒展,破釜沉舟的决心跃然而出。
“不错,”他大方承认,“我是想借薛浪的刀,斩尽那个人的后裔。”
白川惊骇万分,连忙左右环顾,确认这周围没有耳朵之后,快步走到他大哥身边蹲下,低声劝说:“兄长,隔墙恐有耳,且小声些。”
“你.......”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卡住,过了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这么突然?你以前,回来之前,从不做此想啊,是因为薛浪那日的话?”
白宣点点头,怔了怔又摇摇头,说:“是,也不是。”
“兄长,别打哑谜了,你快急死我了,我们是兄弟,是最亲近的人,我怎么忍心看着你备受煎熬而无动于衷?你把你所想悉数告知于我,倘若真是楚王亏待了你,我现在就去砍了他。”
庶弟一番话推心置腹,苦口婆心,而言辞之恳切,情感之诚挚,竟使得这位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几乎落下泪来,他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把眼眶憋得通红。
然而要他说,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是说楚王对忠臣非打即骂,动辄灭人九族,对奴颜媚骨的小人却待如上宾,食之珍馐?还是说他自私自利,对国人恨不得剥骨剔皮,对敌国王爷却大开城门,奉为驸马?
这样的人,死了都不配葬入皇陵,不然辱没了楚国数代贤君,去到地下,也是会被小鬼戳着腥臭的尸骨咒骂的。
白川见大哥果真像是受了楚王苛责,也红了眼,按着腰间的大刀就骂:“他奶奶的,爷们给他出生入死,换来如此□□,受不得,爷们受不得这气!”
一边骂,他一边作势要站起来,当真打算去砍了楚王那颗不值钱的人头给大哥泄愤。
白宣才将缓过来,青筋毕现的一只手把他按下,再次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可,以唇语道:“借刀杀人。”
风起扬沙,而风去亦扬沙,去年的枯叶在城外翩翩起舞,转眼就消失无踪,夏风酷热,天地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虽不见明火,但每个人都站在火坑边上,风一吹,火舌就往上窜,要将人眉毛胡子都烤焦才肯嬉笑着退回去。
一路行军不曾歇息的容毅就在自己逞强的举动中眼前一黑,因为中暑晕了过去,目睹之人方寸大乱,不敢想如果容毅一睡不起应该怎么办,尤其此时距离国都甚远,而与敌人几乎比邻而居,稍有不慎即是跋前踬后。
容毅昏迷了两日,随行的军医趁机为他做了一番较为详细的检查,结果却相当不乐观,旧疾复发,他的身体一蹶不振,迅速枯竭,再如何表现得强大,时至今日他也不过是一位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罢了。
他身边的人严防死守这个消息,容毅像是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得知此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每日该行多少里还是行多少里,只是在之后偶尔得空时,才脸色严肃地提笔,又无从下笔,最后也不过草草书了三五行字,留与陵阳望归的老妻。
大军压境,白宣和薛浪同时得到了这个消息,但显然白宣更占优势,因为就在昨天,能离开驻地的楚军已尽数赶回,兵临城下。
只要夺回王城,面对疲乏的大庆兵马,他们的胜算将成倍增加。
而此刻,王城里一片愁云惨淡。
事情说回几天前,和风消酷暑,淡月映轻云,凉如水的夜里,兵刃相交之声忽起,在北城门、东城门,百姓惶惶不安,足不敢出户,厮杀声就在耳边,殷弘血迹扑洒在窗棂,未瞑的目化作一缕毒烟,毒哑了他们无意识张大的嘴。
白宣说,他们要以彼之矛攻子之盾,同样使一招声东击西,在城内的兵力都集中在东城门时,以一股精锐之师破开西北门,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南边燃起熊熊烈火,箭如雨,石如雹,很快,守卫最少的南城门失守,白川骑着一匹烈马,一马当先,挥舞着大刀杀进了城。
然而一进城,他却傻了半刻,周遭空空如也,一只破旗在风中摇摇欲坠,守城士兵竟跑的一个不剩!
再往前行,他终于看见一列贴着墙根逃串的,畏畏缩缩的小兵,他狂笑数声,大喊“纳命来”,御马挥刀,如同切西瓜一样,那些小兵甚至来不及发出恐惧的叫喊,就被生生割了头,一个个跌落地下,马蹄扬起的灰尘蒙了他们的脸,蒙不上一双双先喜后哀的眼。
自南城门入,须臾时间,就到了灯火通明的王宫,白川一路杀过来,总觉得如砍瓜切菜,那些士兵一个反抗的也没有,回忆起那些人临死前绝望的神情,他心中隐隐不安。
白家人杀孽甚重,算命的说,到了他和他大哥这一代,必无后嗣,且阴德有亏,他们这种人必不得安生一死。
但他不是怕这个,而是怕那一颗颗看似懦弱的头颅......
城内各处都在酣战,而且他兄长派人来信说,东门不时便可不攻自破,让他加快速度,他于是更加振奋,抛开脑子里的乌七八糟,和烈马在宫外焦急地等着。
差不多小半炷香燃过,宫门才被悄悄打开一条缝,接着,几个人影快速地闪了出来,宫门在放出他们后再度悄悄合上。
夜幕漆黑,背光处辨不清人脸,但白川料想这是几位王子,下马快步迎了过去。
只见一共三人,两人年纪相仿,一人年纪稍长,皆身着旧衣,做灰头土脸状,白川携着一身未曾平息的杀气朝他们走来,小的两个吓得面色一白,往后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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