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狭窄的水泥路走到小区最尽头,下水道返上来的恶臭一阵阵往鼻子里钻,像夏天馊了的剩菜剩饭闷在垃圾袋里发酵了一周的味道。
这让施灿又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女孩家在二楼,台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油垢,墙壁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刚刚路过的拆迁楼都看着比这地方新。”施灿砸吧着嘴吐槽了一句,他们穿墙而入,屋子里盖着厚重的窗帘,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
四十平方米不到的地方,标准的老破小规格,厨房在门口过道,砧板上还放着盘没吃完的咸菜老豆腐,屋里没有阳台,洗完的衣服就直接晾在窗沿上,朝北的房间潮湿阴暗,拮据与寒酸扑面而来。
无人在家。
小窗对面是两张上下铺的床,底下那一床是粉色的床单,但似乎挺久没人睡了,铺盖卷在一起,剩下一半的空间堆着各种纸箱空瓶。栖迟打着哈欠跳到上铺,倒头就睡。
“……”
施灿爬上楼梯,攀着钢管问他:“你干嘛?”
“守株待兔。”栖迟闭着眼说。
“哦,”施灿抬抬下巴,“那你往里躺躺。”
栖迟睁开眼,对上他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不知怎么突然就词穷了,施灿往上又跨了一步,说:“我也要守株。”
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五秒,最后栖迟有些好笑地摇摇头,真就给他让了小半床位,施灿自然不客气,只是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床上,总归还是拥挤,胳膊都有些伸展不开。
几个晚上没睡,明明累得要命,真闭上眼又睡不着了。雨夜里发生的一幕幕时不时跳出来,汪晓燕被带回了地府,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原来无能为力的事情哪哪都在发生。
越睡越清醒,施灿索性睁开了眼睛,栖迟侧身对着他,鼻梁高挺,眉眼狭长,睡得挺安静。施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睫毛好长啊。”
眼见的栖迟的眼皮轻轻颤了颤,施灿笑了起来:“你也没睡着吗?”
栖迟蹙了蹙眉,没说话,施灿翻过身看着天花板,没一会儿又转身跟他唠嗑:“我以前就住这样的地方。”
趴在地上的大黄被吵醒,不明所以地呜咽着抬了抬头,栖迟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咸不淡的语气开口:“听说了,说你22岁的人生要多惨有多惨,卖火柴的小女孩见了都要给你捐钱。”
施灿却不以为意:“我大学实习那会儿,学校离公司太远了,每天晚上又要加班,回宿舍的地铁公交都停了。我就在公司附近租了个类似这样的单间,虽然又小又破,但是好歹便宜。”
“嗯。”栖迟敷衍地应了一声。
“实习小半年拿了毕业证转正后,工资就高了。”施灿说,“然后我就搬了家,搬到了有阳台有电梯的地方,结果住了半个月中介跑路了,房东又要收回房子,把我连夜赶了出去,押一付三都没地儿讨。”
“后来呢?”
“只能再找呗,新房子也还不错,就是一楼没防盗窗,进贼了。”
“丢了什么?”
“嘶,”施灿撇了撇嘴,“苹果。”
“电脑?手机?”
“不是,就苹果,吃的。”施灿说,“要不是看到窗台的脚印,我压根都发现不了进过人,家徒四壁只有一袋苹果,你懂吗?”
栖迟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一直觉得我名字取得不太好,”他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施灿施灿,实惨实惨……算命的偏说我这名字是先抑后扬,等过了二十二岁之后就是大富大贵的命,我可真服了,敢情是算好了我活不过二十二呗?哎你说,会不会我在地府里赚的盆满钵满,下辈子投胎个首富什么的……”
施灿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么风,也许是前两天过得太压抑,现在放松下来整个人有些物极必反的兴奋,他也不记得自己后面叽叽歪歪了什么,栖迟也意外地没有打断他,眼皮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暮色已完,如果不是大黄扯着嗓子嚎他还能睡个山无棱天地合,施灿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结果一巴掌拍在了栖迟脸上,栖迟也还懵懂着凭白糟了一巴掌,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腕,翻身将他一把按在了床上。
大黄:“……”
施灿瞬间清醒了:“你干什么!”
栖迟也发现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姿势,眨了眨眼,自顾自坐了起来,紧接着就看到了飘在空中正疑惑地凝视他俩的带着帽子的小姑娘。
栖迟:“……”
施灿:“……”
“你们是谁?”她问,“为什么在我家里。”
是姜薇薇,狗男男对视了一眼。
栖迟率先跳下床,施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理了理原本就穿戴整齐的衣衫,一边爬梯一边回答她,“我……我乃地府魂差,接小朋友你回去投胎转世。”
姜薇薇轻飘飘地落到地上,难过地垂着头:“可以让我看一眼爸爸再走吗?”
施灿酸了一酸,瞄一眼栖迟,问她:“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姜薇薇带着哭腔,“我迷路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家,我找不到我爸爸了……”
“你怎么从灵车上逃走的?”栖迟问她。
“有个人,”姜薇薇想了想,“一个红头发的人,他把车拦停了,又把两个鬼差哥哥打晕了,最后带着一个姐姐走了。我们……我们就各自回家了。”
汪晓燕果然是赤问带走的。
施灿有些不忍,又问她:“你妈妈呢?”
姜薇薇指着饭桌上并不显眼的六寸照片:“妈妈死了,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相框里除了她母亲之外,还有两张大小不一的黑白照。
“那是你爷爷奶奶?”
小姑娘点了点头,说:“我生病了,是白血病,爸爸说能治好的。他把房子卖了,要一直照顾我工作也丢了,没日没夜地跑网约车,可我……可我还是不能陪着他了。”
施灿觉得心酸无比,青年丧妻中年丧女,倾尽一切救治唯一的女儿,最后还是落个鳏寡孤独的下场。
“爸爸以后一个人怎么办?”姜薇薇看着他们,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流着。
屋外响起了开锁声,小姑娘顿时焕发出神采,她干瘦的身体快速跑到门边,自从她生病之后,许久没能跑得这么快了。
锈迹斑斑的铁门重重打开,憔悴的男人抱着骨灰盒踉踉跄跄走进来,他的脸上一样爬满了泪痕,最后跌坐在床下,嚎啕大哭起来。
姜薇薇也跟着哭,她想抱一抱自己的父亲,但再也不可能了。
施灿心里不是滋味,最是见不得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他默默背过身,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栖迟也没有催促小姑娘上路的打算,只是用一贯冷漠的神情旁观着眼前的画面,对他来说,这些都只是平常。
没有任何的天人永隔是无声无息的。
男人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抱着骨灰盒小心地站起来,生怕磕了碰了。
他把姜薇薇的骨灰盒轻放在桌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婆,女儿去陪你了。”
姜薇薇哭着说了很多,听不真切了。
“薇薇还那么小,她说等她病好了,要留长头发,要穿碎花裙子,她还没去过故宫还没爬过长城,她连飞机都还没有坐过。”男人说不下去了,又是哭,“她还有那么多遗憾呢。”
栖迟望着前边小小的木盒,自言自语道:“遗憾是留给活人的,死人能有什么遗憾。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活人还念着错过的过去未至的将来,那都是活人的遗憾,不是死人的。”
这话一字不差地传进施灿耳朵里,他不明白栖迟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有感而发,他重新转过身,视线一点点游离,最后终于定格在那个心碎了的男人脸上。
那一瞬间施灿愣住了,这张脸用一种并不陌生的方式闯进他的脑海里,他呆滞了快一分钟,将错乱的记忆梳理归拢。
慢慢的,这张疲惫蜡黄的脸与雨夜里的某个画面重合了。
26、见死
◎你垫脚不行吗?◎
施灿打了个寒噤。
这他妈叫什么事?
栖迟走到小姑娘边上,居高临下负手说道:“心愿已了,上路吧。”
“等等!”
栖迟:“?”
施灿弯下腰问姜薇薇,又有些犹豫:“你说你爸爸是开网约车的?”
“嗯?”姜薇薇挂着泪珠愣了愣,然后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你爸爸开的什么车?”施灿继续问,“车牌是什么?”
栖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姜薇薇虽然不明白这个魂差大哥哥为什么要问这些,但还是抽抽噎噎回答了他,施灿彻底不好了,有气无力地靠在□□上,冲栖迟招了招手:“你把耳朵递过来。”
栖迟岿然不动。
“哎呀,你好烦。”施灿慢吞吞走到他左手边,“你弯下腰,我跟你说悄悄话。”
“你垫脚不行吗?”
“你他妈!”施灿没脾气了,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拢在唇边,咬牙切齿地小声逼逼,“姜薇薇他爸,就是撞死汪晓燕逃逸的那个人。”
“你确定吗?”
“确定。”施灿拉住他往后退了两步,“我记得他的脸和车牌,不止他的,那天相关的人的脸和车牌我都背下来了。”
“过目不忘啊?”栖迟挑了挑眉。
“天赋异禀罢了,”施灿嗐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爸……她爸……”他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姜薇薇,说不下去了。
栖迟点开手机对比了下姜薇薇和汪晓燕的资料,她们死于同一个夜晚,前者比后者晚了半个小时,他问施灿:“你的女儿在弥留之际,而你赶去见她的途中撞了人,换你你会怎么做?”
“我……”施灿回答不上来,在那个情境下,他不见得会做出更高尚的选择。
好人坏人,又岂是非黑即白的定义。
男人捡起下铺的一盒水彩笔,那是他前几天开车路过学校时捡到的,还没来得及再买一刀纸一起带去医院,他的女儿就走了。他抽出其中红色的一支,拔开笔帽,在骨灰盒上写下了妻女的名字,最后是自己的,姜平福。
平安有福,要啥没啥。
姜平福去厕所洗了把脸,再出来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上还拿着块湿毛巾。他走到过道厨房,神情木然地发了会儿愣,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屋外走廊有人打着电话经过,约着今晚去哪打麻将,一内一外,对比鲜明,夜幕彻底降临,将这个孤绝的小屋隔离在了人间烟火之外。
啪嗒。
姜平福打开了煤气灶。
要做饭了吗?不对,他压根没有把锅子架上去的打算。
施灿:“他要干什么?”
栖迟皱了皱眉,默默地把泣不成声的姜薇薇拉到了身后。
“我想你们,薇薇啊,爸爸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爸爸这就去找你。”
姜平福说完这些话,突然将湿毛巾摊平覆在了燃着火苗的火盖上,等再把毛巾移开时,火已经灭了。
老旧的煤气灶没有熄火保护装置,煤气顺着孔洞源源不断地溢了出来,臭味儿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姜平福转身来到窗边,确认窗户关好,接着,他把下铺的纸板空瓶乱七八糟的东西扫到地上,将粉色的床单重新铺好。
骨灰盒被安稳放置在床头,姜平福也躺了上去。
“爸爸,”姜薇薇不懂,但她很不安,“爸爸,你在干什么?”
施灿不置信地盯着床上闭眼安睡的男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再顾不得太多,下意识地拉住栖迟,颤着声说道:“怎么办?他会死的。”
栖迟垂下眼皮瞟了眼小姑娘,摇了摇头。
“爸爸!”姜薇薇听明白了,一瞬间冲到床前,“爸爸你别睡!我不要你来找我!”可是他哪能听到,姜薇薇又将希望寄托在施灿身上,哭着哀求他:“我爸爸要死了吗?哥哥你能救救他吗?”
“你……你先别急,”施灿明知自己也束手无策,但被这么点名道姓地求助还是难袖手旁观,只好支支吾吾地安慰她,“你爸爸要是阳寿未尽,一定死不了的。”
“那可不一定,”栖迟冷冰冰开口,“你以为酆都城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孤魂野鬼?自杀之人是不受生死簿控制的。”
女孩哭得更凶了。
“……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开口。”施灿非常想给他死鬼老大报一个高情商速成班。
话虽绝情了点,可真就是这个道理。
施灿当上这魂差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但有些事经历了挫折了,多少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无可奈何。他比同龄人早早踏入社会,比谁都清楚如何明哲保身,他活着的时候茕茕孑立身后空无一人,一直在妥协也一直在抗争。
好在总体来说还算善良,夸张一点,栖迟讽刺他的“老好人”也并不是全无根据。也许是自己苦过,所以希望别人没那么苦,可也正是自己那么苦都熬过来了,所以见不得人自暴自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姜平福的意识也跟着模糊。
“能有办法吗?”施灿没忍住还是抱希望于栖迟,“他跟之前的产妇一样,是不该一命呜呼的游魂,上次可以救那这次……”
“怎么救?”栖迟反问他,“产妇对人世仍有挂念,他呢?”
茕茕孑立这个词,姜平福比施灿还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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