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抱怨了一句“太热了”,背过身去,不甚高兴地弯腰倒茶。米哈伊尔僵硬地站了许久,他也没有转回来,只是两次挽了挽袖口,又两次拉直衣袖扣好纽扣。
“我不会食言。”
“那就八月节,正好十五号。”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嘴。米哈伊尔一挥手,窗帘呼啦被风吹上,他向前两小步,又匆匆后退,像赤着脚在炭火上跳舞一样踏着步子不知所措。阿诺德也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反应过度感到丢人,捏了捏袖口,不情愿地说:
“八月节前夜有节日聚会。您……”
“我要来!”米哈伊尔的眼睛亮闪闪的,双脚一并,欢天喜地地举起双手,做了个赞美太阳神的动作,又整整衣襟,“我知道这个,联邦和波托西的传统节日,修道院的弟兄们都在准备呢。到时候我来找您?”
“……等等,我给忘了。”阿诺德咕哝了一句,“修女们也会下山,在市政府前的查莱克教堂过节,您得去那边的。”
“我不是当地人,上这儿来也没事。”
米哈伊尔倏地凑过来,在鼻尖即将碰到他时稳稳停下,也不说话,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阿诺德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仰头说:
“好吧。”
少年心满意足地碰了碰他的嘴唇,又碰了一下。
“就算十五号没有消息,您也别想着顶罪。”米哈伊尔知道阿诺德邀请他参加十四号晚会的含义,认真地说,“我相信您,也请您相信我。”
阿诺德愣了一下,摸了摸嘴唇,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接下去的一周,整个波托西都沉浸在节日即将来临的欢乐气氛当中,连白日的酷暑都多了几分人气。查莱克市政厅在月初阿诺德不在的那一周里选出了新市长,正是斯库尔图。新市长慷慨解囊,自己出钱雇佣了一批工人打扫查莱克的街道和下水道;城区道路此前为迎接库帕拉殿下已经翻修过,这回倒是不用额外花钱。
虽然只是八月节当天放假,但雇员们还是非常高兴,挺着圆肚皮的官员走出市政厅的大门时也会笑呵呵地叫仆人给流浪汉赏点钱。人们看起来都精神了不少,下班后会花几个铜币捎两枝鲜花回家。暑热里蒸腾着鲜花和青草的香味,防疫草药也在道路两边点燃,出了城好几里还闻得到芦荟和艾草燃烧的味道。
罗斯河在查莱克的两条支流,因斯河与奥格涅西卡河,岸边都搭起了一个个木头架子,等着八月节前夜由斯库尔图市长在后者河边亲自点燃第一丛篝火。在那之前,会有十三位市政厅选出的、十六岁以下的“查莱克之花”为他献上花环和绶带,这十三名出身高贵的少女也早已开始了排练,其中就有奥尔加·契切林。
不幸的是,在十四号早晨,月事提前造访,叫她疼得直在床上打滚。契切林夫人急得不行,连差人去找医生都等不及,喊上家里最壮实的女仆抱起奥尔加,跳上马车直奔奇迹诊所。
这一周里,阿诺德·爱德华兹也和往常一样老老实实地给人看病,偶尔跟卡特发发牢骚,或者在下区某个棚屋里为了一个铜币的诊金讨价还价。讨价还价这事他做的少了,毕竟大热天出门,谁都不喜欢在外面多待。诊所里头凉快又通风,很适合成天睡觉,到了晚上再出门散步。总之,米哈伊尔没有来,他也没有拜访修道院,最近的一次礼拜还是去查莱克教堂做的,看样子对捷列金的安危十分放心。
阿诺德麻利地煎了一副药,奥尔加喝下后不到一刻钟,就不那么难受了。契切林夫人嘱托阿诺德别把这事说出去,毕竟这期间的女人连教堂都不能进,别说在节日献花了。阿诺德应了下来,擦擦汗,把药渣子倒在橡树下的紫丁花丛里,坐在井边清洗起了瓦罐。
米哈伊尔轻手轻脚地从诊所背后绕过来的时候,诊所附近一片日光泛滥,一个路过的人也没有,连卡捷琳娜都被打发去城里采购了,只有草药和鲜花腐烂的味道蔫搭搭地在仿佛凝固的暑气里荡漾着。阿诺德大概也以为附近没人,正微微仰着下巴,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高声歌唱一支齐格弗里德联邦的曲子:
“故乡,故乡!天地间永不背叛我的地方!”
米哈伊尔在联邦看过这场表演,此时背着双手,从隐隐绰绰的篱笆外跳到院门前,接了下去:
“故乡,故乡!在那里,这可怕的梦便会就此消散,再无烦扰!”
阿诺德被他吓了一跳,一口气没上来,正要舒展抬起的双臂自然地高举成了一个标准的教会见面礼,却没站起来:“一切都结束了。”[1]
米哈伊尔瘪瘪嘴,不唱了。他伸手递过一捧鲜花,脸上没有了那种官方的、无时无刻不带着体贴理解的温和笑容,而是一种赌气的神情,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跟人吵架就该是这样:
“下午好,阿诺德。”
“下午好,米哈伊尔。”
阿诺德将瓦罐倒扣在井边石头上,在衬衣上擦擦手,扣好袖口,接过了大得夸张的花束。大概是为了迎合八月节的气氛,今天这捧花比河岸的装饰还要色彩缤纷。鲜红的秋海棠和月季,粉色的木芙蓉和早已过了季节的风信子,还有小朵的波斯菊和白兰,等等等等,阿诺德一眼扫过,至少认出了十三种季节不对劲的花卉。
挑了挑眉毛,阿诺德说:“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版本。唱诗班儿童的嗓音再怎么也比不上真正的天使。”
米哈伊尔刷地脸红了。阿诺德拍拍没高出地面多少的水井,他走过去坐下,两条长腿无处安放,最后乖巧地盘起来,双手撑着脸颊看向阿诺德,企图遮住脸上的红晕。阿诺德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原本要说的话给忘了。
十六岁原本就是人类最美丽的年纪。少年的声音清朗稚嫩,颧骨也没有突出来,乖乖地待在白皙的脸颊底下;浅金色的短发在热风里头轻轻飘荡,有几缕黏在脖颈上,睫毛在没有瞳孔的眼睛里投下晨光般的影子,浅红色的嘴唇比他递过来的木芙蓉更加柔软。
阿诺德在树荫下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一些。在他把自己拉回来之前,米哈伊尔闭上眼睛,那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
这回,阿诺德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低下头去,勉强稳着声音转移话题:“……我给你编个花环吧。”
“八月节的庆祝活动包括这个吗?”
阿诺德十指翻飞,将或大或小的各色花卉编织在一起,回答道:“和联邦有关。他们还在过库帕拉节,不知道那个库帕拉和您有什么关系……叶莲娜一世把日子从七月改到了和八月节,和圣约翰的生日同一天。但事实上,在我离开联邦之前,它已经完全和八月节同化,成为了赞美我主密特拉的纪念日,而且波托西也开始这么做了。在库帕拉节前夜,河边要点篝火,人们戴着花环在河边跳舞。下区也有这个,我们得带些礼物过去。”
米哈伊尔盯着他苍白细长的十指,上面有些细小的伤口和老茧,闻言抬起头来笑道:“那就是说,您邀请我,米哈伊尔·库帕拉,过库帕拉节?”
阿诺德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他把编好的花环放在米哈伊尔头顶上,轻松地打量着他,“您真好看。可惜长得太快了,联邦人的颧骨不……要是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您也许比这棵树还高了。至少那棵樱桃树那么高。”
米哈伊尔连忙保证:“我不会的!”说着他心虚地拍了拍脸颊,辩解道:“阿诺德年纪比我大一些,也还是很好看呀。”
阿诺德发出一声尴尬的呻吟,米哈伊尔却认真地说:“而且您的灵魂非常漂亮,比我所有的弟兄姐妹都好看。”
阿诺德立刻警觉起来:“你还能看到这个?”
米哈伊尔慌忙解释:“要费点心思才能看到,而且也只有灵上的预表。平时不会看的,太冒犯了……我不是有意的!那之后也没有再看过,因为你没有同意。”
阿诺德咄咄逼人,都快顶到他脸上去了:“那之后?什么时候?”
米哈伊尔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奥格涅西卡森林。罗林斯怀疑您,我就……”
阿诺德眯了眯眼睛,倒没有揪着罗林斯不放,好奇地问:“我的灵魂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像无源的火焰、清晨的星星和初春的河岸。”米哈伊尔眨眨眼睛,梦幻地回想起来,“虽然稍显寒冷,但充满希望。”
“那不都是碎掉的冰块吗。”阿诺德松了口气,低头编起了第二个花环。米哈伊尔仍然在水井边摇摇晃晃的:
“比光辉少女的纹路更轻盈。星星亮闪闪的,有些是绿色的,您眼睛的那种绿色。里头还有些灰白色的雾气,第一圣战的开端,圣约翰与初临圣子相遇的那个清晨,太阳升起的前一刻也许就是如此。”
阿诺德长叹一口气,丢开编了一半的花环,捂住了脸:“米沙。正常人是不会这么说话的。”
作者有话说:
[1]俄版音乐剧安娜卡列尼娜唱段,米沙应该接的那句是“你的世界仅剩谎言,仅剩谎言,话语与叹息分文不值”。当然现实来说时间轴不对,但是架空嘛……整篇文里引用的诗文啥的大部分是工业革命之后的。
第21章 09九点越狱(2)
“我是圣徒。”米哈伊尔赌气道,“我就是要这么说。”
阿诺德好久才抬起脸来,米哈伊尔看出他居然好像在笑。
“走吧。进屋去。”阿诺德嘟哝道,“外头太热了。”
卡捷琳娜也在这时候推开院门进来了,问候了一声,加快脚步跑进了阴凉的屋子里。阿诺德也站起身来,他出门的时候连马甲都扔在了沙发背上,此时却老老实实地扣住了每一个衬衣纽扣。米哈伊尔还穿着那身黑色长袍,太阳在阿诺德身上投下瘦长的影子。
“您来得太早了。”阿诺德自顾自掀开门帘,在客厅里坐下,喝了口凉茶,——今天是柠檬薄荷和勿忘我,“十四号中午,我们都是不吃东西的,得把肚皮留给晚上的聚餐。诊所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您就听医生胡说吧,殿下。”卡捷琳娜端着盘子和热茶过来,笑嘻嘻地说,“早上就打发我去买奶油馅饼呢,你又不吃,还不是留给库帕拉殿下的?”
“难道过节就没有别的病人要招待了吗?”阿诺德不满地反驳,“谁会用街边小店的奶油馅饼招待圣徒?好歹要用自家的油和面吧?”
“您就算想也做不了呀。”卡捷琳娜顺口给米哈伊尔说了一句阿芙杰耶夫娜的奶油馅饼多好吃,又转头批评医生,“您做的饼简直是您祖上诺伦出身的铁证。商人们都说,诺伦一般家庭的食物难吃得还不如我们下区呢。”
阿诺德气急败坏,叫道:“那几回我都是在处理药材!卡嘉,没良心的女人!馅饼还不能叫你带回去吗?!”
卡嘉吐吐舌头,跑去打扫前厅和浴室了。为了保温,浴室里一扇窗户都没有,打扫和通风是最麻烦的。每年也就复活节、八月节和圣诞节前后,诊所做大扫除的时候顺带清理一下。今年情况特殊,有的为了节日,有的为了偶遇库帕拉殿下,市民们直到昨天还源源不断地屈尊赶来下区照顾阿诺德的浴室生意,清理也就拖到了今天。
米哈伊尔帮忙擦拭了窗台和地板,被阿诺德当做正面例子教训了钟点女仆卡捷琳娜。米哈伊尔的细致出于他从小打扫圣堂和约柜的经验,非做到他自己都摸不出一点灰尘不可。卡捷琳娜却是在脏兮兮的下区长大的,往常大扫除的时候也会挨骂,却从没像今天这么刻薄。——医生连她早上来的时候指甲缝里有点泥土都骂上了,还抱怨她不肯洗澡,浑身发臭,一点也不顾及她的脸面、不顾忌数次想要打断这些话的米哈伊尔。
下午四五点钟,整个奇迹诊所都焕然一新。卡捷琳娜接过比往常丰厚不少的信封,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阿诺德叫她回家去,她就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甚至没细想阿诺德的意思是今天回家还是以后都不要来了。
米哈伊尔想叫阿诺德消消火气,后者却直接转身去打扫干净的浴室里冲凉了。卡捷琳娜临走还记得把早上浆好的衣服放在小桌子上,米哈伊尔把自己的花环送给她。
少女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谢谢您,库帕拉殿下。不要紧,今年情况特殊,我理解……阿诺德特别讨厌脏东西,今年扫除拖得太久,他着急了。”
“那也不该说那种话呀。”米哈伊尔无奈地说,瞥了浴室的方向一眼,双手合十鞠躬道,“我代他道歉。奶油馅饼很好吃,谢谢您。”
卡捷琳娜愣了一下,破涕为笑,羞赧地说:“哎呀,哪里需要这个……医生自己知道的。这周的薪资给的都是往常两倍呢。他是个好人,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脾气。您该多信任他一些。”
卡捷琳娜走了,被反过来教训要顺着阿诺德的米哈伊尔却茫然了。阿诺德臭着脸擦着头发回到客厅的时候,他的心情才慢慢地好转,像在温热的柠檬水里泡过,又被丢进了八月的太阳底下,热烘烘的,散发着腐败的酸味。
“我来帮忙。”米哈伊尔轻巧地从沙发背上翻过去,捉住了医生拿毛巾的双手。阿诺德傲慢地从鼻孔里出了口气:
“不错,您替我道歉了。”
米哈伊尔讨好地张开十指唤出热风:“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们关系那么好。”
“说到底,您一点改变都没有。”阿诺德尖刻地刺了他一句,“您就是觉得,女仆和我,一个医生,我们之间的差别比人和猪还大,所以我一定是为了侮辱她才说那些话!”
“我没……”米哈伊尔顿了一下,露出了坚毅而愧疚的表情,“……您说得对。我有。我提醒自己改变对人的看法,却没有真正改变。我离一个合格的圣徒还差得远。”
“哪能呀,您已经是最善良的圣徒了!”阿诺德还没消气,冷笑了一声。两人同时沉默下来,阿诺德默默转身回了浴室门外,对着一面小镜子整理起了领针,又磨磨蹭蹭地检查了一遍吊袜带和衬衫夹,叹了口气,找了条背带出来。
模糊的镜子里是一张肤色苍白、线条僵硬的脸,黑灰色的短发和镜片后面的绿眼睛叫他看起来像条下一刻就要去咬人的狼。犹豫了一下,他悄悄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玻璃瓶,在耳后和手腕上抹了点淡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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