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夸奖,让娜。”亚伦蜷着腿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推了推眼镜,放下手中的书,说,“还有几天就是圣诞节了。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米哈伊尔在浴室里大叫:“我也想要!”
让娜哈哈大笑,这个亚巴顿来的高个子少年根本就野性难驯,但是因为主人不计较,所以她也觉得可爱。她想了想,红着脸说:“如果可以的话……对不起,我还是……”
亚伦点点头:“我给你发奖金。但是,让娜,你要顾着自己一点。你弟弟也该出去干活了,不能总靠着你养。他该多照顾照顾姐姐——真不像个伊里斯人。”
米哈伊尔出来找抹布,说:“其实有很多伊里斯骑士是靠情妇供养的。——啊,对不起,让娜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
让娜笑出了声:“唉,管家先生,从没有人管我叫小姐呢。”
亚伦则比较关注另一点:“你居然还知道‘情妇’这个词?”
“我又不是笨蛋!”米哈伊尔拿起抹布回浴室了。亚伦又笑起来,觉得缓得差不多了,就喊道:“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又从浴室里钻出来,脸上一点懊恼的神情都没有。让娜站在梯子上倒是觉得有点惊奇,她还以为爱德华兹医生不会捉弄下人呢。
亚伦用脚指了指钢琴,米哈伊尔迅速用绒布擦了一遍琴凳和琴键,实际上是加热。亚伦的头发乱得像鸟窝,落座前还凑过去让米哈伊尔帮忙理了理。然后,他穿着棉拖鞋弹起了一支节奏跳跃、音调高昂的曲子,十指有力,曲调欢快。让娜一边检查药罐是否受潮生虫,一边跟着哼歌,她以前没听到过医生弹琴,也从没听过这么欢快的调子,几乎可以算得上“不守规矩”了。
十一点的时候,果然有信件过来说原定于今天下午两年举办的蓝水仙俱乐部的年终聚会不得不推迟,按照会员们事先商定的章程,今日准备的食物将捐赠给济贫院。亚伦叫让娜读信,又气急败坏地纠正她的发音,最后惩罚她去舀一杯蛇酒送来。其实他知道,这是让娜的生存智慧,她只是假装害怕那些死蛇。
米哈伊尔亲手做了一顿午餐,叫亚伦大开眼界。其中最精致的杰作是餐后甜点:四色玫瑰坚果蛋糕。底托是黄油饼干碎,上面用坚果和蛋白霜做出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有着红、粉、蓝、白四色花瓣的玫瑰——要是不仔细闻气味再用手摸一摸,很难分辨这个蛋糕和亚伦盘子里米兰、桂花干、侧金盏花做的底托和上面那朵真实的玫瑰,连香味、纹路和露水都做出来了!
反正没有别人,三个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一样的午餐,亚伦唠唠叨叨地说,让娜,你要是去了别人家里做工一定要小心,这是不合规矩的,不过我最不喜欢规矩,我觉得我们都该是平等的,对吗?你已经学会了读书写字,钢琴也会一点了吧?可以找份更好的工作,也能够嫁给更好的人家。现在虽然还是奴隶的时代,虽然还是很艰难,但至少有了一点点机会,你会幸福的,让娜。
米哈伊尔却一边吃他的那份炖肉一边想,我们看起来好奇怪。波托西城里的普通市民就是这样生活的,一家好几口人坐在桌边吃饭喝汤,妈妈一边给奶奶盛汤一边唠唠叨叨地告诫孩子们别去招惹麻烦。
他的肺里都在吐着幸福的泡泡,甚至不由傻笑了起来。亚伦叹了口气,把自己面前的白面包推到他面前,说:
“你笑得牙齿都露出来啦,米哈伊尔。要是沾了脏东西怎么办?”
米哈伊尔慌忙竖起调羹照了照,看见一口白牙才咕哝道:“你捉弄我。”
“主人捉弄下人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父神还捉弄亚伯拉罕呢。”亚伦吹了声口哨,吃掉最后一片花瓣,去药房隔壁的小屋子里蒸馏精油了。这个工厂可以批量生产廉价精油的时代反倒让他的手工制品价格飞涨,他得勤奋工作,赚回早上弄脏的那条奥坎波丝绒地毯的钱。
雪差不多停了,沿海的阳光不错,话说回来,米哈伊尔其实是可以阻止这场雪的,但亚伦想起米哈伊尔在纷飞夜雪之中的那张脸,就不去想这件事了。他轻轻哼着一支歌,转而想到接下来几天他都要找借口在家坐诊,化雪时节才是最冷的。
亚伦最后还是推掉了蓝水仙俱乐部的聚会,在家里捣鼓草药精油和蜡烛,还用熊脂做了一支安神蜡烛,让米哈伊尔祝福了之后差人送去给自己亲爱的教女玛格丽特。米哈伊尔为此在客厅办了一场小型弥撒为这支蜡烛赐福,因为他认为亚伦的教女就是他的教女,于是又遭到了亚伦的无情嘲笑。
两天后,雪差不多化了,但降下来的气温却没有轻易恢复。米哈伊尔说过几天还要下雪,雅兰堡这个买卖人口虐待劳工的见鬼的地方,会在平安夜圣诞节那几天下一场绵绵无尽的小雪,非常具有节日气氛。亚伦耸耸肩,说那就让它下嘛,我们还有不少庆祝活动呢。
一个耶布斯女人搓着手来拜访诊所,喝了杯热茶之后,她的丈夫才匆匆赶到。米哈伊尔现在多少会觉得尴尬了:耶布斯族是烈阳城那块区域的原住民,一开始和初代教会信众们共享一片土地,拜同一个神,在后边几千年的发展中,摩西和亚伦那一支的居民势力壮大,在密特拉的默许之下将原住民们排挤出了迦南地。现在耶布斯一族还沿袭着初代教会的节期和律法,而教会经历了几次神降,已经改变了许多习俗。
大致上,教会信徒和耶布斯人还是能和平相处的,不会像瞧不起亚巴顿人和黑人一样蔑视他们,但也仅限于此,联邦人在迦南洲得到的尊重都更多。来访的耶布斯女人就住在橡树区的蜂蜜巷,一条耶布斯人聚居的街道,两侧有带花园的三层别墅,也有几户家庭合住的小公寓,巷子尽头是低矮的平房。每逢九月或十月,其他人上各自的教堂做礼拜,蜂蜜巷的则无论贫富都在院子里或过道里搭帐篷,度过为期九天的住棚节。
第104章 26四点空袭(6)
今年的住棚节在九月份,正是全城戒严的时候,但市政府管不到这群耶布斯人,委员会的其他人也看不上,亚伦就跟着唯一的耶布斯同僚去了几趟蜂蜜巷。
萨拉就是亚伦在那段时间救下来的。她男人得了霍乱,和几个病人一起挤在一座帐篷里守节期做祷告,公公忙着往外跑抢救遭受打击的生意,同样有些轻微症状的婆婆在家养病,家里只有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仆。亚伦上门的时候她的羊水已经破了,要是医生去迟一步,就是一尸两命。
瘟疫结束后,萨拉来诊所拜访过几次,出手大方地购买了不少医生推出来骗钱的保健品,还享受了几次按摩治疗,亚伦那才知道那片地方的耶布斯人其实大多不缺钱,只是习惯性地财不外露,且随时准备迁徙。她的丈夫本杰明死撑着不找外面的人治病,则是因为正值住棚节,圣灵赐予最丰盛的节期之一,他相信自己的祈祷可以感动父神。亚伦实在不知道这群被太阳神抛弃的耶布斯人是哪里来的自信。
今天,萨拉又来请他按摩了,一如既往,想要尽量消除妊娠纹,缓解生育后的各种不适。她的丈夫本杰明抱着他们的宝宝雅各在炉边烤火,对米哈伊尔送上的茶水点心很满意——上次他们来诊所,医生用来招待他们的点心是从他们自家的食品商店买的盒装曲奇饼干。
亚伦叫米哈伊尔去烧水,一边用甜杏仁油、酪梨油、橘子精油、乳香和薰衣草调配按摩时所需要的混合物,一边说:
“这么冷的天气,您不怕把小雅各冻坏啦?”
本杰明精明地笑了笑:“锻炼要从小抓起,而且这不是来诊所么,生病了也能治嘛。再说,上次我就发现了,您家比别的地方暖和多了。——都是一样的烧炉子,有什么秘诀吗,医生?”
亚伦耸了耸肩:“把楼上和地下室的壁炉也点上,一楼就会暖和得多。”
这个连给自己换个大房子都吝啬的耶布斯人目瞪口呆。
浴室隔壁有个小房间,可以从客厅和浴室开门进去,墙壁一边靠着浴室的炉子,一边靠着厨房的灶台,现在已经很暖和了。亚伦搓搓手:
“今天叫让娜来做,打五折,只收材料费,怎么样?”
正在米哈伊尔面前点头如啄米的让娜转过头来,呆住了。亚伦说:“她也算是我的学徒嘛,学徒不都给师父打杂?”
本杰明啧啧两声,指着他说:“您就是嫌冷吧?不过,我很赞同。我们耶布斯人可没有那么多烦人的规矩,男人的归男人,女人的归女人,让女人给我老婆治病,没什么不对的。——更何况,她还会说古西奈语!”
亚伦揣着个热水袋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您的重点是最后一句吧?”
黑发浓密的耶布斯人笑了起来,怀里的宝宝也在笑。他们刚才一直用古西奈语交流,对亚伦来说,良好的沟通是完美治疗的一环;对本杰明来说,古西奈语意味着光荣和尊重。
让娜红着脸推辞说不行,亚伦喝了口茶,说:“自信一点,让娜。您六月份还看过一本小说呢,我想想……一个东洛克人写的《伯爵的仲夏夜》,您把它落在这儿啦,抱歉,我翻了两页,为了后续的教育计划——里头就有一位老伯爵把家产留给女仆的桥段。就当我也准备给你留点什么吧。”
女孩捂住了脸,什么都说不出来。米哈伊尔忽然说:“我也想学。”
亚伦迷惑地眯了下眼睛,不动声色地转回去:“让娜,你不是一直都在偷看吗?今天做好了,我就不计较这件事。”
萨拉倒是一直没说什么,她已经在温暖的小房间里睡着了。让娜咬了咬嘴唇,看了本杰明一眼,点点头跑进去,关上了门。
为了避嫌,米哈伊尔草草收拾了浴室就去厨房待着,亚伦却见不得他这样,叫道:
“米哈伊尔,过来!”
米哈伊尔冷着脸过来。亚伦走到钢琴边,眨了眨眼睛:“我教你这个。”
本杰明逗着自己的雅各,没有管那边自娱自乐的主仆二人。那个亚巴顿人听起来很笨,但两人东起西落的叮叮当当意外的和谐,加上温暖空气中弥散的精油气息,本杰明竟然抱着儿子睡着了。
萨拉披好坎肩和头巾出来的时候,亚伦已经不见了。米哈伊尔轻轻拍醒本杰明,竖起食指,轻声说:“抱歉,二位,老爷有点累,回去休息了。我来送送二位吧。”
他操着一口带有浓烈亚巴顿口音的伊里斯语,最后还是让娜把两人送出大门的。女仆回来时,亚伦又出现在了壁炉边,抻着两条长腿擦眼镜。见她来了,掏出一个妆奁递给她。
让娜道了谢,茫然接过。这是个带锁扣的木盒子,但很轻,里面装不下什么东西。她一边打开看,亚伦说:
“要是你看不懂,那也不是我的损失。还有一周就是圣诞节了,给你放个假,节后再来吧——记得别让家里人发现。”
让娜惊呆了。
盒子里是几张盖满印章的纸,几乎是医生这些日子炫耀的他所拥有的各大公司股份的一半。就像《伯爵的仲夏夜》的结局,伯爵分别送了四个儿女一些值钱的小物件,却把所有的产业和领地留给了一个女仆,装在儿女们挑剩下的轻飘飘的旧妆奁中,那是他妻子的遗物。
可爱德华兹医生还年轻,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和巴蒂斯塔·德·佩兰差不多。让娜不觉得医生对自己有什么别的想法,在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她相当清楚医生的臭脾气和古怪性格,规矩一大堆,连午休一会儿都要锁门,最多是把她——当女儿养。不,这也不对——
“……您居然看完了。”让娜干巴巴地说。亚伦眨了眨眼睛,大笑起来:
“这个回答还算不错。!”
让娜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把盒子塞进内衣里,摊手说:“那我十二月的工资还发吗?”
“当然。”亚伦把脚搁在茶几上,摆摆手,“这是管家的活。你去找米哈伊尔,发动你的聪明才智,让娜,骗那个亚巴顿傻小子一笔!”
他说的鬼鬼祟祟,除了脸颊僵硬没什么表情,好像管家管的钱不是他的而是亚巴顿人的一样。让娜叹了口气:“您也得注意健康,别总是不吃东西啦,老爷。米哈伊尔对您多好呀,这段时间您难得长了点肉,我不学都知道这样不大健康。”
“好吧。”亚伦看了米哈伊尔一眼,后者还是面无表情的,他心里遗憾,舔了舔嘴唇,“趁天还亮,回家去吧,让娜,这几天有节日促销,给自己买身新衣服。记得赶你弟弟出去找工作!”
虽然不合规矩,但让娜觉得自己该走过去。她走到沙发边上,说:“那么,明年见,医生。”
医生礼貌地吻了她的脸颊,拍拍她的脑袋,请米哈伊尔送她出门。
第二天早晨,亚伦·爱德华兹医生穿了一身灰色双排扣羊毛风衣,带着管家去了蜜糖街26号的卫生防疫委员会办公室。
委员会的成员五花八门,来自中上层社会的各行各业,作为一个港口城市,民族构成也非常复杂。这并不是成员们的主业,但经历了今年的瘟疫,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拉近了不少,于是里希特先生,就是送了亚伦医药公司股份的那个男人,提议大家在年底聚一聚,用慈善事业为今年画一个完美的句点,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响应。
亚伦接受邀请来参加聚会,倒不是遭到了道德绑架,而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幼稚的得意。米哈伊尔看出他心情很好,自己也越发高兴起来,赶车的时候还在唱歌。他驾着马车驶过一条条街道,许多人转头来看他,知道那是爱德华兹医生的管家。
米哈伊尔知道,这是亚伦的炫耀手段。他是那个会在窄门背后推他回来的青年,也是那个盛装赴会、当着三百人的面打碎主教脑袋的暴徒。
但这何尝不是米哈伊尔的炫耀呢?
26号的房屋是一个耶布斯人名下的产业,委员们也不缺那点钱,以俱乐部的形式缴会费,就可以在这栋楼里享有一个荣誉头衔和一间相应的办公室,以及饮食跑腿等服务。通常没有人会带仆人过来,但亚伦就是带了米哈伊尔。
刚进大门,里希特先生一拍手掌,欣喜地迎上来:
“亚伦!您来得正好,好久没见啦。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他夸张地展开手臂,却很识相地在半米远处刹住车,举起手臂收回去,示意自己只是开个玩笑。亚伦点点头同他握手:
“早上好,里希特先生。感谢您的慷慨。”
“应该的。说起来,还是您给了医药公司这个主意,咱们的主营项目都是跟着您的意见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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