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抽噎起来,扶正亚伦的肩膀,那里有两根细长的钢针般的骨刺往后伸出,可亚伦的脖子像断了一样无力,呆滞地睁着眼睛、张着嘴巴,仰头望向漆黑的天幕。
“你要喜欢我。”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里泪水奔涌而出,啪嗒啪嗒地掉在亚伦脸上,“你要喜欢我!就算哈利或者随便什么人活过来,你再痛苦都不可以把我让给他!我不喜欢他们任何人,谁都没有你好!我做这些……从来都只为你一个人。”
“哈利、哈利、哈利……”米哈伊尔难过地说, “为什么你总想着你的兄弟,一个死人,不愿意看看我呢?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亚伦,挨过了所有折磨的人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你已经为他们痛苦两百年了,不能为我快乐两个时辰吗?”
“亚伦,你要狠心一点。对别人狠心一点,对我好一点。”就算能听到,亚伦也想不到这种话会是米哈伊尔说出来的,“不是你伤害了他们。受害者和受害者互相推罪不过是虚伪的自我安慰,懦弱者结党欺凌弱小者。要是这是你的错,我的罪孽只比你更深,因为我曾站在圣城最高的地方。”
米哈伊尔说着扯开他的衬衣,抽出一把小刀猛然刺穿自己的左手腕,亚伦的左眼瞳孔瞬间涣散了。米哈伊尔拔出小刀,将手腕凑到他唇边,亲吻他微微发热的胸口。那既不是人类生命的证据,也不是羞涩和喜悦的鼓动,在他胸腔里跳动的是贤者之石,圣骸,千百年前的尸体残骸!他的额头抵在亚伦胸口,绝望地说着也许只有他自己听得明白的话:
“‘你’想救我,给我带来了钥匙,可你没有选‘你’,你选了一个骨灰盒!就因为他是哈利!哈利!好呀,你用你的一半灵魂换了一盒骨灰,剩下的一半可不可以给我?为什么还要想着哈利,连我都要送给那个死人?他已经死了,我没法拯救任何人,求你,至少这一次……最后一次……给我一个机会……”
狠话说了一半,他又抽抽噎噎不忍心继续了。他又累又痛,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亚伦变回去,他从来没有学过亚伦所擅长的那些。爱弥儿死了,斯坦利也死了,还有希尔、罗林斯、马修、加布里埃尔,他的弟兄姐妹们转眼死了这么多,剩下的他也再无法昧着良心为伍。他只有十九岁,还差半年,就算失去一切神圣的身份无人记念,这么健康的年轻人也还得活很久。
他个子太高,此时几乎俯伏在地面,祈求亚伦不要死。他向太阳神密特拉祈祷,向他的父亲伊万·库帕拉祈祷,向为他施浸礼的亚伦本人祈祷,他知道有一件事他做了一定可以拯救亚伦,但他决不能开口,即使他和亚伦两人都死在这个晚上也不可以。
“我们在天上的父……”
下一刻,米哈伊尔直直往后飞去,撞碎了半根石柱。
吸血鬼抬起头时面目狰狞,獠牙突出,额头青筋暴起,碧绿的虹膜边缘一片血红。敞开的衬衫领口中间,青红交错的血管如同火焰的图腾,从他的胸口一路往脖颈和四肢蔓延。
他彻底失控了。
他像风干的蝙蝠一般伫立在山巅,胸膛和腰腹全部塌陷下去,甚至没有给内脏留出位置,因为有无数森然白骨沿着脊椎和关节往后生出,在遥远的火光和月色之中闪烁着锋利的冷光。
他从咽喉深处发出叹息和嘶鸣,支撑着他前行的不是四肢,而是某种和此时的他一样扭曲的规则。夜幕中,一只怪物缓缓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前挪动,所经之处的地面都化成了岩浆,被骨刺顶起的衣衫早已化为灰烬。
五道身影从地牢中窜出,米哈伊尔呆滞许久,一边迅速灼烧腹部的创口,一边崩溃地叫道:“拦住他……拦住他!——不要去喝血,不要转化任何人,否则我会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
玛格丽特第一个冲上去,她和巴蒂斯塔挡在亚伦下山的方向上。“亚伦”发出破碎风箱般的嗬嗬声响,迟缓地调转方向,马丁夫妇紧张地握着不知从哪里翻出的十字架;两只吸血鬼用十字架对付失控的父亲,实在算不上明智。另一个方向上站着劳拉·汤姆森,她捡起了“光辉少女”,竟没有被她焚烧致死,亚伦本能地不想靠近它。
于是只剩下了米哈伊尔的方向,这也是米哈伊尔想要的结果。他的体力消耗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大,受的伤也比自我感觉的严重,他必须先止住血。那只怪物摇晃着朝他走来,他只是靠在柱墩上,看着那五只新生的吸血鬼,不知因疼痛还是哭泣而呼吸颤抖:
“不要杀人,不要转化任何人。绝不能接触哈代和迪布瓦,不要变成他们。这是你们对他的回报,明白吗?这是你们的义务,现在,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那怪物缓缓跪倒,一双泛红的眼睛呆呆地与米哈伊尔对望。米哈伊尔闭上眼睛,任由对方张开嘴咬住了自己的脖子。
米哈伊尔躺在地上,感到浑身的血液以一种几乎带有快感的极速流失,他视线模糊、头脑眩晕,四肢发软,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天空,清晰地感受到地上的碎石硌在背上。像是眩晕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艰难地转过了眼睛,看见玛格丽特朝着卡在两块花岗岩中的贞洁祭祷走去。
他不禁心生恐惧,可是他已经做了决定,此时此刻甚至抬不起手。他因失血缺氧眼前发黑,亚伦根本不知餍足;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带着利刃的闪光——
格蕾祭司手持铁剑刺穿亚伦单薄的胸膛,直直穿过米哈伊尔的肺部将两人钉在地上,
与此同时,玛格丽特奋力拔出长剑,倒转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缓缓地朝着东方跪了下去。
第一缕晨光划破天际,朦胧的光辉庄严地自地平线浮起。
格蕾祭司抛开铁剑,大步上前,一脚踢开亚伦,用力地踩在米哈伊尔脸上,发出咔嚓一声。米哈伊尔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知道鼻梁肯定断了,也许还有两颗牙。格蕾祭司又踹了两脚,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抓了把汗湿的乱发,哑着嗓子说:
“早就想这么干了,他妈的!”
说完,他捂着腹部的伤口,一瘸一拐地往山下的百花教堂走去。
稍显冰冷的阳光照在赤身裸体的怪物上,“亚伦”僵硬地朝东方转动脖颈。米哈伊尔连滚带爬地凑过去抱住他,手指在他后脑勺上徒劳地抓挠,企图扣住他的脑袋或者挡住他的视线。少年意识模糊,断断续续地哀求道:
“别……别看,别看她,亚伦……不要看……没有……没有发生……任何……”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他已经失血到了想要呕吐的地步,断裂的肌肉和敞开的伤口无法愈合,双臂因为拥抱长满骨刺的怪物而血肉模糊;他失血的速度慢了下去,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亚伦轻而易举地站起来,他被带起一些,又很快双手脱力,一下子摔了回去,天旋地转之间铺满碎石的地面迎了上来,给他当头一击。
怪物身上多余的骨刺在阳光中化为灰烬,随风飘扬。
黯淡的视野和刺眼的光线中,亚伦看见了玛格丽特的身影。他的眼镜早就不知道丢去了哪里,沐浴着晨光的女孩看起来实在太像克里斯汀了。他干枯的嘴唇抖了抖,干瘪的躯体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他想要那把剑,他知道时候该到了。
米哈伊尔跌跌撞撞地跟上去,走了没两步就趴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息,睁大了眼睛,几乎已经没有思考的余裕,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天真、纯洁、无助。
“请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他不应该哭,因为亚伦看起来更糟糕,如果他也放弃,他们就真的完了。
于是他站了起来。几个月几百年之后他都不知道这一日的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但刚刚十九岁的米哈伊尔·库帕拉不仅站了起来,还一边崩溃地大哭一边折弯了几段铁栏杆捆住亚伦防止他自戕。
吸血鬼终于成功地发出了尖叫。米哈伊尔知道这是为什么,烈阳城的祭司和巫师们就是这么对他的,可现在的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视线前方,巴蒂斯塔·德·佩兰站在晨曦之中,往地上投下巨大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阴影。许久,他脱下外衣抖了抖,轻柔地跪下去披在妻子肩头。
作者有话说:
因为九月有点忙,基本靠八月存稿,所以十月份可能不会日更了要苟一点进度存存稿,具体待定。不过还是建议攒一攒,接下去三大章都有对米哈伊尔进行迷之改造,亚伦戏份比较少基本就是睡美人惹ORZ神棍加倍警告。以及会切三个地图,三章后才是甜蜜日常。
第122章 28六个女巫(1)
轻缓而绵长的风浩浩荡荡地掠过平坦开阔的田野,清晨的阳光照耀下,地上的青草和葡萄藤上宽阔的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海浪般的声响,零星的小羊正悠闲而慵懒地咀嚼着食物。
远处的橡树林里隐隐约约地传出吆喝和树木倒塌的声音,某些时刻,仿佛地面都被风推翻过去,惬意地享受起初夏清晨稍嫌寒冷的新鲜空气来。
这是六月的第一天。原本应当在预备圣灵降临节的塞弗林主教跪在讲道坛前,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戒律书》。
无边无垠的绿色之中,大大小小的房屋和棚屋错落其中,从天上往下看,好像几粒掉进草堆的稻谷,很快就会被饥饿的孩子捡走。远处的小山上矗立着一座黑黢黢的城堡和一片鳞次栉比的别墅,仿佛苍鹰张开双翼,要俯冲下来吞吃四方。
在一片片葡萄园的中央,便坐落着这座破败的小教堂。没有钟楼,也没有回廊花园,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单层双坡房屋,侧面延伸出两个小房间。原本的牧师受不了这里的贫苦日子离开了,现在只剩下塞弗林主教和两个修女,依靠微薄的奉献和后面的自耕地维生。
教堂门口立着一个巨大却腐朽的木质十字架,中央的铁质太阳早就掉在了地上,分教会没有钱财,修女们没有力气,上了年纪的塞弗林也没有能力,只好任它插在土地里朽烂。
清晨,两个修女已经洒扫了礼拜堂,去菜地工作了。塞弗林已经跪了一夜,膝盖都失去了知觉,思绪却越发复杂。教堂大门的轴心也坏了,约好的木匠一直没来,两边的门只能斜斜地倚靠在一起,往塞弗林身上照去一束狭窄的光,深深压弯他的脊背,浮动的尘埃按倒老人花白的头颅。
塞弗林喃喃念诵道: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话音未落,两扇大门哗啦敞开。一道巨大的黑影伸出手,迅速地扶了一下,将木门卡回门框,随后低头弯腰,大步穿过两排桌椅,来到讲道坛前。
“……时限还没到,先生,至少——”
塞弗林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扶着讲道坛起身,看了一眼,呆住了。
那是个身高直逼两米四的少年,脖颈以下罩在一条粗帆布斗篷中,背上捆着两把用布包裹的、形状狭长的武器。少年有着一头浅色微卷的金发,以及一双没有瞳孔的蓝紫色眼睛。
米哈伊尔·库帕拉。
塞弗林没有认出他来,却认出了他放在桌上的那个人,顾不得膝盖,匆匆上前:“彼得!”
“他叫彼得吗?”少年的声音清亮,却带着浓重的疲倦,“伤口不深,我用圣水处理过,大概再躺两天就没事了。——劳驾,请问这里有空房间吗?”
“有的,请跟我来。”塞弗林迅速回答。少年道了谢,抱起彼得,跟着他进入了南边的小屋。
屋子里有两个房间,小一点的是两名修女的休息室,大一点的那个落了灰尘,是原本的见习牧师的卧室。经过同意,米哈伊尔将彼得放在两位修女的屋子里,自己去另一边打扫房间。
塞弗林结结巴巴地问:“您是在哪里找到彼得的?”
米哈伊尔指了指西南方:“那边的树林里。”
“没有……没有遇上猎狗么?”
“狗?我打死了。”米哈伊尔满不在乎地说。塞弗林吓了一跳,咽了口口水,在胸口画了个太阳十字,看起来很是不安,口中却说:
“那样啊,那很好,好孩子,父神记念您的善心。您一定累了,留下来歇一会儿吧,这里有水和饼。”
年纪大些的修女正好听见动静,回来看看塞弗林老头有没有出事,闻言说道:“神父,我们没有多余的面粉了。”
米哈伊尔很不好意思:“那,那样的话就不用了,我不饿,来之前打过猎了。”
修女睁大了眼睛,抬头看他。她大约是头一个不被他的美貌打动,反而上来就训斥的女孩:“您去哪里打猎?这是违法的!要是被守卫发现……”
米哈伊尔也很惊讶,他从来没听说过打猎还违法的事。他认为这个女孩应该听得出来,填饱肚子的“打猎”最多是几只野鸡几颗鸟蛋加上点野果子,这些东西丢在旷野里,就该是父神赐给过路人的食粮。
塞弗林却无意说这个,轻声说:“去吧,塞拉,做个饼来,再打点水。”
“咱们已经没有钱了。”塞拉觉得塞弗林主教真是个不懂事的老头,反正不是他做饭呗,“您要是还记得,神父,明天上午市政厅就要来收债了。不要觉得我吝啬,神父,不要说一个饼,加盐的汤咱们都快喝不起了!”
米哈伊尔翻了翻口袋,摸出两枚银币,在斗篷上擦了擦,弯腰递给她:“那么,这是我该做的,我的姐妹。”
修女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在胸口画了个太阳十字,接过银币:“好吧,感谢您的慷慨,我的弟兄。抱歉,这段时间事情太多,那个房间很久没打扫了,您可以先用我和西拉的房间。啊,我叫塞拉。”
“不用。”关上门之前,米哈伊尔说,“我叫米哈伊尔。”
塞弗林愕然看向他的脸,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塞拉却已经转过身去,边走边大声说:“好吧,米哈伊尔。过会儿我来送水和饼!”
米哈伊尔转过身去,打开小窗,轻轻吹了口气,屋子里的蜘蛛网和灰尘便在一阵旋风中聚成一团,缓缓往窗外飘去。
窗户是一扇设在高处的小小的木窗,米哈伊尔一关上,屋子里就黑了下来,但黑暗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阻碍。前主人走了之后,这间屋子大约被用作了储物间,现在空空荡荡的,只有些杂物堆在角落里。米哈伊尔没有找到床,只好解下斗篷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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