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玄沉默。
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曾玄只能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
“方粤已死,过云寨的土匪死的死,招安的招安,至于赈灾一事,也算圆满,曾大人襄助有功,今日来找我,怕是另有要事吧?”
柏砚膝盖上的薄被暖烘烘的,他手指一点一点划着上边的纹路。
曾玄的来意被点破,他有些犹豫。
柏砚瞧着他微笑,“不若让我猜上一猜……”他收回手,慢慢开口,“你想入郢都?”
曾玄垂在身边的手一紧,半晌,慢慢点头,“柏大人洞察人心,着实厉害。”
柏砚依旧笑着,“还是不及曾大人,你怕是一早就料到了有今日,而我只是恰好是那个合适的人,否则方粤一死,依着曾大人的行事作风,这会儿应当早就带人回了霄阳府。”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说不好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柏大人果然不负盛名。”曾玄这会儿言语又多了几分真心。
“别的不说,我只能承诺在陛下面前替你说几句,至于最后能不能如你所愿,我也不敢作保证。”柏砚知道曾玄另有谋算,他也不介意被利用,这世道,谁能利用谁,凭的是本事,连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更没有资格去责备别人如何。
“仅是如此,已然感激不尽。”曾玄起身朝着柏砚俯身一揖。
“曾大人,”柏砚又看见他颈侧的那痕迹,忽然就起了点八卦的心思,“你若入了郢都,那宋知府怎么办?”
曾玄身子微僵。
柏砚看他反应,便知曾玄没有将此事说与宋榷。
二人正言语,外边忽然传来什么声音,柏砚叫人去看,却见萧九秦大步进来。
“侯爷。”曾玄忙行礼。
萧九秦免了他的礼,目光自进来却一直落在柏砚身上,他也不说话,手里提着一只野鸡。
“不是闹脾气了么?”柏砚揶揄道,“气消了?”
换来的是一记狠瞪,萧九秦将野鸡给了下人,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半跪在柏砚脚边,伸手揭了柏砚膝头的薄被,撩起他的衣摆,又脱了鞋袜,堂而皇之地给柏砚揉药膏。
“萧九秦!”柏砚伸手就要去挡,换作平时他也不会反应这样大,但是曾玄还在,堂堂一个侯爷这么个姿势,还跟下人一样做这些事儿,总归有损萧九秦的脸面。
“别动。”萧九秦轻轻松松挡过他的手,“我气还没消呢,你再乱动一下试试!”
柏砚:“……”
曾玄见此,识相地提出离开,柏砚有心叫人送他,但是萧九秦专注地替他揉腿,嘴唇轻启,“方才忘了说,宋知府在外边。”
这下别说是柏砚,就连曾玄都是一阵无语。
就宋榷那个臭脾气,曾玄久久不出去,怕是得气炸。曾玄心下不妙,便顾不得那许多了,匆匆离开。
待人身影消失,柏砚戳了下萧九秦的肩头,“你明知那宋榷是什么性子,还故意害曾玄,若是二人闹出什么……”
“谁叫他先杀方粤,如今又腆着脸来求你办事,曾玄这人心思深沉,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离他远些。”萧九秦一脸不快。
“你是替我出气呢?”柏砚又戳了下。
这一次萧九秦攥住他的手指,狠狠摩挲了下,他蹲在柏砚膝边,仰头看着他,俊朗的面容一派认真。
柏砚微微恍惚了下,眸子盯着萧九秦眼下的那一道疤痕,只差一些,这人的左眼就要保不住了。
温凉的指腹在那疤痕上摸了摸,柏砚声音略哑,“你怕么?”
“怕。”萧九秦回答得很快,听上去像是敷衍似的。
柏砚又摸了摸,而后滑到萧九秦耳垂上捏了一下,“我也怕。”
他像是不情愿看到萧九秦的那道疤似的,辗转绕了一圈又摩挲了下,“我做过好多次梦,死了很多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不过大多还是你,你喜欢冲在最前头,手里的大刀永远沾了血,有时是缺了一只胳膊,有时是缺了一条腿……”
“都说梦是反的,可是我一旦做了这样的梦,便辗转反侧不敢再睡,怀淳每次都最先看到军情折子,他说你没事,可我想信又不敢信……”
“柏砚。”萧九秦打断他的话,“我没事。”
柏砚没有哭,也没有皱眉,但是这样木着一张脸,分明极寻常的一句话,偏叫萧九秦心脏一通翻搅。
柏砚是担心过他的。
这个认知叫他心疼大过开心。
忽然得知那无数个日夜,远在郢都有一个人牵挂着他,好像什么痛啊苦啊都一下子湮灭了似的。
“萧九秦,你别避着我了……”柏砚收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指腹,像是要将上边沾染着的温热都给蹭干净似的。
“好。”萧九秦半分犹豫都无。
其实二人都刻意的不去想,从郢都到这儿,好像先前的讥讽嘲弄都是昨天似的,他们能这样亲近已然破天荒的难得。
仇恨暂时不在,柏砚肯说软话,萧九秦也乐得容他作怪。
太阳渐渐偏西,外边起了风,萧九秦将柏砚抱回屋里。侍女端着汤药进来,柏砚要去接,被萧九秦挡过。
还是萧九秦端着药碗,柏砚靠着软垫。
“我自己喝。”柏砚眉头无意识的皱着,萧九秦不动。
“萧九秦?”柏砚伸手,“快给我,免得凉了又失了药性。”若是忽略他皱起的眉头,这“迫切”的要着喝药的模样都能迷惑萧九秦了。
先前因为喝药的事情二人闹了不快,这一次柏砚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已经用行动向萧九秦示弱了。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萧九秦也没有那样着急催促了,他唤人进来,丫鬟手里端着一个小盅。
“那是什么?”柏砚被吸引去目光。
萧九秦一手拿着药碗,一手取了小盅递到柏砚手边,“前两日府城没有糖铺子开张,今日出去才见有家开了,遂买了一些蜜饯。药苦,你便暂且拿这甜甜嘴,虽不及郢都的精致,但还是将就着含吧。”
说着将小盅塞到柏砚手中。
柏砚垂头看里边的蜜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黄澄澄的蜜饯小指大小,周身还裹着一层糖霜,闻着就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分明还没有入口,可这味儿好像已经已经甜到了心里去。
“萧九秦,你……”原不必这样的,柏砚心头又酸又甜,自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萧九秦他不爱哄人,可一旦用心,便叫人无法招架。
这五年,柏砚自以为已经修炼得心硬,可是一遇上萧九秦,周身所有便破了防,他攥紧了那小盅,“自古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蜜饯,以后再喝药时,我要怎么办?”
“我既能给你买这一次,便能再买,总归我愿意……你也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么?”
萧九秦话里有话,柏砚心尖一颤,“这话……我可是记下了……”
“嗯,你且记着,端看我做不做得到。”
第41章 身世 免得哪天一冲动我将你那个了……
萧侯爷心情又好了。
大清早的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柏大人拄着一根老太爷用的龙头拐,站在台阶上静静看。
他看着萧九秦拳风越来越凶,到最后连枯叶也震得簌簌落下。
大半个时辰过去, 萧九秦收势,接过柏砚手中干净的布巾潇洒地擦了一把脸,一滴汗珠自鬓侧滑落,柏砚眸子闪了闪,“侯爷,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萧九秦略好奇,自己在北疆时有空也练,旁观者大多一脸崇拜。
他咂摸了下, 觉得若是柏砚也那样看他,似乎也不错。
“像禧阳王府里豢养的那一对孔雀,公的那只平日里就好支楞那一身彩羽……”柏砚挑着眉,萧九秦瞧着就想揍他。
啧, 就柏砚这张嘴,也就我勇猛,敢亲!
柏砚说萧九秦卖弄风/骚, 当事人也不大在意, 郢都也不乏断袖, 前几日还担心柏砚这家伙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去,但是现在看来, 长得再俊的人,摊上那一张嘴,怕是也无人敢凑近。
二人斗了一会儿嘴,用过早膳,柏砚就提出回郢都。
萧九秦瞅了眼他的腿, “再待几日也无妨。”
“回去也是坐马车,无事。”这一次在永州府耽搁的时间久了些,柏砚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久待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那先叫人去准备,后日出发?”萧九秦又拿出那个小盅,柏砚脸色一黑,“这药何时能停?”
“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早呢。”萧九秦像是看不见柏砚脸上的苦意,左边是蜜饯小盅,右边是侍女煮好的药。
“这药也忒苦,没到筋骨好了,先被苦死了。”柏砚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蜜饯嚼了四五个还是舌头苦得发麻。
“快别嫌了,你若是不想喝药,以后小心别再受伤。”萧九秦盯着柏砚白生生的脸,一阵无奈,“分明是个读书人,偏偏隔两日就受伤,你问问你自己,自我见你,哪次不是弄得一身伤……”
柏砚撇嘴,“受伤么,谁也不想的,偏就倒霉些,而且连一招半式也不会,受伤不很正常么!”
他理屈却仍是执拗着不承认,萧九秦对他没招,“那你想学几招吗?”
“不学。”柏砚理直气壮,“不是一两日就能学会的,而且累得很。”他说着就靠着椅子,漂亮的眸子微微眯着,春困秋乏,他现在只想睡觉。
学什么一招半式,与周公梦话才是人间乐事。
萧侯爷:“……”
说要睡觉,柏砚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萧九秦没法子,任劳任怨地将人抱回去,说什么爱睡觉都是开玩笑的,柏砚自来永州府就没一日是安稳的,昨日是侍女说了才知道,前两日他早出晚归的,根本不知道柏砚晚上有多难熬。
柏砚从不示弱,他宁可在深夜蜷在榻上小声痛吟,也不愿累得萧九秦为他烦忧。
肋骨断了,武夫都忍不了的痛,柏砚还忍着痛故意逗弄他,苍白的脸色骗不了人,萧九秦几度想和柏砚谈谈,但是每每看到他浸了水的眸子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由着他吧,萧九秦想,待哪日柏砚愿意对他喊痛。
睡着的柏砚还是紧紧蹙着眉,萧九秦凑近吻了吻,“文文弱弱的小酸儒,怎么就偏生了一副硬骨头……”
出发的那日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像是娇弱小娘子啜泣,柏砚起了个大早,却被萧九秦拦在榻上。
“萧九秦,你又犯的哪门子大病?”柏砚看着萧九秦拎走他的鞋袜,一阵无语,“幼稚不幼稚,我赤着脚还不能走路了怎的?”
萧九秦听了这话一瞪眼,“你敢光着脚下来试试,老子将你脚丫子都给削掉!”
回应他的是一个软垫,柏砚扔罢后懒得搭理他,翻身裹了被子又继续睡。
萧九秦等他又睡过去,招了侍女吩咐,“再往马车上加床厚被子,熏笼也多备上两个。”
这两日柏砚不知道,等他睡着,萧九秦夜夜摸进来,不是揉药就是给他暖手暖脚。暖到最后免不得吃两口豆腐,待第二日,柏砚也是迷迷瞪瞪什么不知道,但是明显睡得好了不少。
萧侯爷心想:吃两口豆腐姑且算是你付的报酬,总归我不能分文不取吧……
柏大人睡得有点多了,等到他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后,队伍已经走出了二里地,若不是浓重的药味儿,柏大人怕是还能再多睡会儿。
只是,一睁眼就是一大碗药汤,柏大人恨不得自己昏过去。
“柏砚……”萧侯爷揉了他的耳朵。
“还没醒呢……”柏砚幽幽开口,话音里的哀怨几乎要凝为实质。
萧九秦险些笑出声来,这样耍赖的柏砚着实不多见,他手贱地又捏了捏柏砚的耳垂,被柏砚一巴掌呼开,“男男授受不亲,我是个死断袖,勾引我没用的。”
萧九秦笑出声,“如果偏偏就是要勾引你这个俏公子呢?”
柏砚懒懒睁眼,“大白天的是你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好好的平津侯不想着娶妻生子,与我一个死断袖勾勾缠缠,你不怕我还怕呢!”
“有人勾引你,你怕什么?”萧九秦又贴近一点,却被柏砚不动声色地推开。
“还能怕什么,萧家的祖宗半夜托梦,怕是能将我揍死。”
萧九秦微微一怔。
说到萧家的祖宗,萧九秦便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些旧事。
其实现在二人的相处就是日日站在独木桥上,只等哪一日忽然抽身,另一个直接一脚踩空跌下万丈沟壑。
一时无言,好半晌,萧九秦将药递给柏砚,看他一饮而尽,而后恰时将蜜饯递过去。
这样的自然,默契,偏偏二人都像是心头塞了一块石子似的。
外边雨越下越大,柏砚慢慢坐起,嘴里的蜜饯褪去那层糖霜,便咂摸出一点酸来,但是无论如何也比那酸苦的药要好。
“那么多年也没问你,除了那位伯父以外你还有什么亲人吗?”萧九秦递给柏砚一个拳头大小的手炉,自己也捏了一个蜜饯。
柏砚吐了核,手掌裹着手炉,“我祖父是个酸儒,没什么本事。生有三子一女,次子早夭,幺女一早被个六品官瞧上,嫁于其子,后来外派做官,久而久之就不联系了。而长子于读书上尚可,三子即我爹,他自己不爱读书,便经商供养大伯科考,至于其他亲眷,在背井离乡来到郢都后便不怎么走动了。”
“那你爹娘……”萧九秦还记得二人初见时柏砚是如何可怜巴巴一个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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