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我看她垂着眼的侧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说,“我其实一直觉得你长得很像我某个认识的人。”
她手抖了一下,果汁洒到了桌面上。
她苦笑:“你就是这样猜出来的吗?”
猜出什么?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是面上是不能显露半分茫然的。我摩挲着杯壁上液化后渗出的水珠,指腹上是湿湿凉凉的触感。
我笑了一下,问,“故事从什么时候开始讲?”
她的表情仍然是紧绷着的。
我试探道,“……不如从孩子的妈妈开始?”
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何必说得那么疏远呢,你又不是不认识。”
我的某一根神经突然跳动了一下。
我认识的女孩?我认识的女孩为周沿江生下了孩子?听她的语气,我还和那女孩亲近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我生命中有这样的人吗?
我无意识地端详她的眉眼,小崽子叫他小姨,那么她和孩子母亲便是姐妹,应该是会有一些相似的地方的……
圆润的杏子一样的眼、纤细的眉……突然,某个很久没被提起的名字浮现在我脑海,我几乎是下意识吐出了她的名字:“夏天?”
“你是夏天的妹妹?”
她笑了一下,“对,我叫夏柔。”
不、不对,我见过周沿江的妻子,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据说是刘叔的一家远房亲戚,和我妈一样,学会计,有四分之一的维族血统,因而长着一张瘦削的面庞和深邃的五官。
在他们婚礼的宴席上,我曾经隔着人群,遥遥举杯,祝他们百年好合。他们穿红色的中式礼服,一对璧人,胸口簪花,受着满场人的恭祝,那一袭红衣,在灰沉沉的天空映衬下,红得扎眼。
而我举起的那口酒杯,却又是惨淡的白。
一场稀释,留在我记忆中,便是阴沉的灰色、刺眼的红色以及惨淡的如同我面色一般的惨白。
我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周沿江的妻子绝对不是夏天。
可是周沿江难道会是和夏天偷情的人吗?他又不是疯了!夏天也不是那种会去插足别人婚姻的女人……但是如果孩子不是周沿江的,只是夏天的呢?
我有些艰难地开口,“周沿江为什么会愿意帮夏天养孩子?”
我不否认周沿江是个善良的好人,但他也不至于圣母到这种地步。
她看向我,用那双神似夏天的眼眸,“你觉得呢?”
答案呼之欲出。
我愣住了。
那双眼睛曾经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看穿了我自以为隐秘的内心,点破了我肮脏的欲念,而如今,透过这双相似的眼,我觉得自己好像再一次地被看透了。
答案呼之欲出,我心里已经有了定夺,却不敢开口。
“是因为我……是因为夏天是我的女朋友…… ”我低下头,扶住了额头,又自己否定了自己,“……可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
大脑里的某一处迸发细碎的电流,烧过我的神经。
最后指向的答案是那么地让人难以置信,但除此之外,似乎又没有其它解释:“…… 是因为那是我的孩子。”
那个自称是夏天妹妹的女人怜悯地看着我。
“我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孩子已经五个月大,很危险,只好生了下来。”
是的,很危险,因为夏天有心脏病。从出生就有。
她的生命就像是在和死神做拉锯战,每多活一天都是幸运。
所以她比平常的人更用力地活着,像是一团炽热燃烧的烈火。
瞒着所有人生下一个孩子确实是她做的出来的事情。
夏柔轻声问,“你怪她吗?”
“怪?”我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有什么好怪她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说不出话。
过了好久,我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道。
“是不是很辛苦啊?”
问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个问题简直不用问,怎么会不辛苦呢?一定是很苦的,夏天是那么娇惯的女孩子,连拧瓶盖都会把指甲弄断,更何况怀孕这种事,当然是苦的。
而我那时候对她的苦难一无所知。
明知道这句话苍白无力,但是现在好像除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别的。
只能反复地问,“很辛苦的……是不是?”
“但是比起辛苦,姐姐她,似乎是觉得幸福多一点呢。”夏柔说。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因此每天都很积极乐观,像是要把一辈子浓缩成十几年、一刻也不浪费地渡过一样,家里人也格外纵容她一些,因此知道她怀孕后,虽然震惊,但也默认她把孩子生了下来,因为我们知道,她舍不得这世界,因此想留下些什么。”夏柔说起夏天的时候露出了怀念的微笑,“她说对你有些抱歉,但是毕竟也不用你付抚养费,所以还是希望你不要骂她。”
确实是夏天说得出来的话。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这样说话时俏皮的模样。
夏柔继续道,“孩子出生的时候,快到你十七岁的生日,姐姐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你别误会,她只是想让孩子听听你的声音,但是接电话的是你家里人,她有些害怕,就挂了,那之后你哥就主动联系了她。”
那个时候,我还在山上坐着苦行僧呢,没想到尘世间竟然已经有一个和我血脉相通的孩子诞生了。
所以周沿江的那个电话,承载的不止他一个人的思念是不是?
也许那时候,电话那头就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微弱地呼吸。
想到这,我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此时此刻,我突然开始觉得所谓生命,前所未有地厚重起来。
“后来,姐姐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们家里人很着急,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但是你们家里那边一直不同意,周沿江那时候也很着急,夹在两家人之间盘旋,我记得每一次见他,他眼睛里都是血丝,他不太同意我们去找你,但是又不忍心看我父母那么失望,后来你失踪了,没过多久又出了那样的事情……”
她说得隐晦,指的是我入狱的事情。确实,告诉一个囚犯他有了孩子,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蛮残忍,我那时候本来精神状态就不大好,要是知道夏天还给我生了个孩子,我很大概率会直接疯掉。
“…… 于是向你坦白真相的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再后来,姐姐撒手人寰,看着孩子徒增伤悲,家里老人实在是受不了,想着把孩子送养,周沿江主动提出要收养他,于是就……”
我扯了扯嘴角,有些僵硬,“我妈他们……就同意吗?”
“因为你哥和刘悦结婚了呀。”夏柔不解,“家庭完整对孩子也比较好吧。”
原来那个女人叫刘悦,不过,夏柔显然是误会了,我妈可不会在乎家庭完整对小孩子的好处,她那么爱周沿江,爱那个健康的、正常的、优秀的大儿子,又怎么会允许他收养一个身体里流淌着叛逆弟弟血液的孩子呢?
她应该是更希望周沿江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吧?有了孩子,周沿江和刘悦的婚姻也会更加牢固。毕竟都说孩子是婚姻的纽带,她对此应该最有体会。
我浑身发抖,有些绝望地想,周沿江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正常人,拥有普通的幸福的美满的家庭——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拥有了,至少曾经拥有,但如今看来,似乎还是被我毁了。
我妈的担心果然没有错,我从来都只会毁坏周沿江的生活。
第37章
37.
周沿江因为我吃了很多苦,我一直都知道。我受的苦难只是他为我抵挡后残留下的余烬,却依然灼烫到让我受伤,那他呢?他会有多痛?我想都不敢想。
他就像是一条沉默的无声的河流,我偶尔沿途遇到的棱角尖锐的礁石已经使我遍体鳞伤,却不知道,在水面之下,更大的礁石插入河流的躯干,成为永远的阵痛。
这是周沿江特有的温柔,我因此爱他爱到不能自拔。我敢说全天下没有那个人会再这样温柔地接纳我,不管我是顽石一块还是沉舟一艘。
但我不是真的顽石,也不是可以一沉到底的破舟,我还没有那么地冷血无情,因此当周沿江为我受的苦难一件件地摆在我面前,我的心也会痛。
痛到酸涩、痛到想是被打碎又像是被火烧。
我甚至都有些怨恨周沿江了,怨恨他为什么总是把我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孩,永远地挡在我前头,怨恨他为什么轻视我的存在、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他不相信我、他不尊重我、他把我当成一只需要他保护的小狗。
可是他为什么不想想,小狗也会痛。
小狗其实也会痛的。
就算是再狡猾再可恶再不讨人喜欢的小狗,其实也会痛。痛到不敢叫出声、痛到只能躲起来舔一舔伤口、痛到学会变成一只有着尖锐爪牙的恶犬。
一直都很痛。
痛过的每分每秒,我其实都恨过周沿江。
在学生时代为了远离爸妈而选择留校住宿,留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在他明明知道刘叔是故意挑衅我借机把我送进监狱、却依然对我不管不问的时候;在我被监狱里的老囚犯围殴、愤怒到和他们拼命最后撞破头被关进禁闭室的时候;在每个月探监放风的那天,唯独我没有人探望的时候;在我某天醒来,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用刀片划开了我的侧腹的时候;在我出狱之后,匆忙赶去见他,却只能在婚宴最角落讨一杯酒,祝他和新娘百年好合的时候。
我在许多的时刻恨过他。
我不求他救我,我只求他来看一看我,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爱我。
这份爱便已经足够救我于水火。
但他没有来。一次都没有来。
于是我便有了充足的理由恨他。
但是在看到他和新娘牵着手穿梭在宴席之中敬酒的时候,我突然又不恨他了。
院里的老树上挂着彩色的纸球,门前是不知燃了几十米红鞭炮留下的红纸,刘叔和我妈坐在主位受着恭贺,众人推杯换盏间都是一张相似的笑脸。
角落里,一个小女孩问我,新郎新娘是不是很般配,秋风打在我脸上,一片冰凉,我喝了一口酒,说,是。
那一瞬间,我就不恨他了。
我希望他能过上所有人都盼望他过上的那种幸福的、平常的生活。
那种我给不了的那种美好的生活。美丽到每一个琐碎的细节都能是发着光的。
不要像从前一样,和我一起呆在暗无天日的泥沼中。
我原本是那样想的,我祝福他,我远离他,我去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打扰他,我自以为高尚,结果最后告诉我,他不快乐。
他过得不好。
因为我,他还是过着稀巴烂的糟糕的生活。
老天爷,这他妈的简直是最烂的结局。
和夏柔道别后,我带着小崽子往回走。
他牵着我的小手指,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偶尔我忘记放慢脚步,他就小跑着追上我。
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抱住我的小腿,把脸贴在我腿上。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他有些沮丧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我回过神,又听到他小声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不会的,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我弯下腰把他抱起来,碰了碰他的鼻头,“大家都喜欢你。”
他懵懂地看着我,“……可是我妈妈就不喜欢我,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蹬着腿,一下子变得难过了,拼命想从我怀里挣开,嚷着,“她就不喜欢我!她都不要我!”
“不是的,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用着蹩脚的谎言宽慰他,“等你长大也变老,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就又可以和她重逢。”
他停止了哭闹,猛地趴在我肩膀上,不过片刻,就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走的时候……怎么不把我带走呢?”
“因为你是礼物啊。”
“礼物?”
“你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我把他抱紧了些,“……也是给我的礼物。”
小朋友的世界里,礼物盒里装的永远是美好的事物,他破涕为笑,抱住我的脖子,犹犹豫豫地问。“我有那么好吗?”
他哭红的脸庞像是小小的番茄,以前只是觉得他和周沿江长得像,却忽略了我和周沿江其实也有几分相似的事实,这样仔细看来,他的确像我更多。
我拨开他粘在额头上的刘海,说,“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是你现在是我见过最好的小朋友哦。”
他有些害羞,“你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我不知道我在他心里地位竟然这么高,逗他,“那周沿江呢?”
“爸爸也是很好的……”他轻轻地说,“……可是他不爱笑,他好像总是很难过。”
我有些恍惚。此时,突然乌云密布,刚刚还晴朗的街道一下子陷入了阴沉当中,豆大的雨滴打在还炎热的地表,洇出一片一片的水痕后又迅速淡化,淡化后又被下一滴雨水覆盖。
街上本就不多的行人瞬间更少了,躲雨的躲雨打车的打车,街道上只剩连绵不断的雨珠像是一面幕布,将一切都笼在一层看不清的朦胧里。。
雨水打在身上,有些痛,但是很凉快,小崽子捏紧我的衣领,兴奋地叫了一声。
我也觉得凉爽,仰着脸感受了一会儿雨水驱散暑气之后带来的的凉意,然后对小崽子道,“抓紧,我们跑回家去!”
我冲进雨幕,他快乐地叫起来。
等回到家,小崽子还好,我整个人却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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