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杆冷冰冰的金属枪抵住水玖后脑勺。
水玖慢慢地撩起眼,一波三折的丹凤眼尾上挑,清晰地看见从秦二少脸上流露的疯狂。
菱角唇微抿。
半晌,他静静地笑了一声。“不逃。”
“算你识相!”秦二少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边又不断推促司机加快油门快些冲向山田的住宅。
就趁秦二少扭头的一瞬间,水玖猛地抬腿笔直蹬飞了秦二少,然后身体倒拔葱一样撞开车窗玻璃。
刚落地,他就拼命往外往外奔逃。身后是乓啷的枪声,伴随秦二少歇斯底里的怒骂声。
追来的洋人骑兵应当是与秦二少的车对上了。
水玖不敢回头,只管撒开脚丫子跑。
可他眼下能跑去哪里呢?秦二少没死,必然会满城搜捕他。他不能逃回许季珊那儿。那么……天下之大,还有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处?
水玖仓惶跑到一家宅院前,依稀像是许季珊置办的日式庭院。他不由得脚步一顿,回头,立刻有两个藏在暗影处的东洋宪兵走过来拿枪指着他。
“什么人?”
枪. !管前头还挂着刺刀。
水玖呼吸一滞。
两个东洋宪兵互相对视了眼,叽哩哇啦说了一堆,然后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就把水玖的双手捆了,将他扭送进宅院里头去。
在庭院门口,水玖被枪托敲击膝盖,被迫双腿跪下。
“就在这儿等着!”这东洋人居然也是会说中国话的。
水玖抬头,丹凤眼底看不出情绪,冷白面皮依然一片清寒。
大约过了足有十来分钟,拉门打开,从玄关处缓缓地走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东洋人,看样子是个军官。东洋军官望着他上下扫了几眼,脸上的表情突然转为热切。“是在冀北城明生剧院唱过戏、挂过头牌的水老板吧?”
水玖诧异挑眉,没想到这东洋人居然还认得他。
“快,快给水老板松绑!混账东西,谁让你们捆他的?”
水玖挑眉,不置可否。结果他被解开了绳索,又有人扶着他站起来,引他到宅院里头去。
回廊的构造与许季珊那所宅院十分类似,廊下还吊着个晴雨娃娃。微风吹过,晴雨娃娃便微微地漾了几下。
水玖垂下眼,对面那东洋军官却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喝茶。
水玖依言盘腿坐下。那东洋军官双手按在膝头,身子微一前倾。“没想到水老板居然从冀北城也到了靖西府,哈哈!”
东洋军官笑的热情。
水玖只得也勉强勾起唇角,算是笑了笑。
东洋军官又道:“按照你们的风俗,今日我当替水老板接风洗尘。只是今日在剧院,不晓得水老板怎么恰好也卷进去了呢?”
水玖心头一惊,抬起眼,唇角微抿。
东洋军官抬起手,轻轻击了两次掌,外头小碎步的进来个女人。女人穿着和服,看不出是东洋人还是中国人,跪坐在旁边低垂着头,只露出大段敷粉雪白的脖颈。
东洋军官大串地与她嘟囔了什么,女人立即流利地翻译给水玖听。
“山田大人的意思是,水老板您只要将在剧院发生的事情说清楚,他不会为难你。”
水玖这才晓得,东洋军官只会说些场面话,大串的,还得靠这个女人翻译。他略一迟疑,避重就轻,轻声道:“我今日,原本是去剧院寻个朋友。”
“那,寻到了没?”
水玖摇头。
女人便将这串又翻译给东洋军官。东洋军官侧过脸,嘀咕了句什么。
女人用很溜的中国话问水玖。“山田大人又问,您与秦大人之间是什么恩怨?”
水玖不自觉的一瞬间身体绷直,双手捏拳。虽一字不发,但脸上的厌恶神情却是十足鲜明。
这回还没等女人翻译,山田就已经哈哈大笑起来,唇上两撇小黑胡子抖了抖,大声道:“秦大人惯来喜欢美人。怕是借口办事儿,趁机拿了水老板吧?”
水玖丹凤眼睁大,撩起眼皮,认认真真地盯了山田一眼。
看来秦二少好色的名头已经远播海内外,就连他投靠的东洋人都看他不起。
水玖一时间竟然不晓得是该庆幸还是心生警惕,便谨慎地抿紧菱角唇,面前茶水一口都没动过。
山田自认为已经都问清楚了,便扭头对翻译嘀嘀咕咕说了声什么,又将两只手按在膝头,冲水玖一点头,认真道:“水老板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耽搁,可以在鄙人处先休憩。回头,我派人送你回家去。”
这句算是场面话。山田说完就站起来,冲水玖微一躬身,打开拉门走了。
山田走出去的时候,布袜子踩在地板上,声音铿锵有力。
水玖怔怔地将视线沿着地板缓缓往上抬,最后落在女人化过精致妆容的脸上。那女人见他望过来,温柔一笑,天鹅般细白的脖颈微微垂着,和服下的身体想必是是年轻动人的,声音也十分温和。
“山田大人喜欢听戏,尤其喜爱昆剧。若是水老板……”女人说到这儿,忽然微笑了笑,不继续往下点破。
水玖听懂了。合着还是过去在冀北城唱戏的行当替他挣了这眼下的颜面,他若是个识抬举的,便能够顺着这杆旗子往上爬。但一则,他与江南义军里头的纠缠不清不楚,尤其宁济民那块儿,他还挂念着宁济民生死。二则,他之所以今儿个出来摊上一堆事,本是他一时糊涂与许季珊怄气跑出来的。许季珊恐怕现在还在满大街的找他。
他一则不能拖累宁济民,二则,也不能害了许季珊。留在东洋人处,这两人怕是要急得很。
水玖微笑着摇头,眼眉低垂,与那女人辞行。
那女人也没什么立场拦他,只拘谨地点了点头,回他道:“这样,我要与山田大人说一声。”
“我与你同去。”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地走到拉门外。
水玖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那个该死的秦二少。秦二少正捂着血淋淋的耳朵,绷带不知何时叫人打掉了,脸颊也肿了,看起来很凄惨。
现在秦二少被揍得像猪头一样,卑躬屈膝地冲山田赔笑解释。山田却异常暴躁,两瞥小黑胡子微掀,抬手,啪!又扇了秦二少一个耳光。
这与外头说的所谓朝廷与东洋人并存的情形,显然是不符的。
水玖微怔,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只觉得喉咙嗓子里嘶嘶的倒抽着凉气。
山田扭头先看见了他,立刻转怒为喜,温声问他道:“水老板这是打算……?”
山田将目光投向女人,女人小碎步跑过去,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山田便皱起两道浓眉,沉吟着,上下打量水玖。
水玖心里沉甸甸的,一个字儿都不敢说。
秦二少抬头也看见了水玖,立刻怪叫道:“对,是他,就是他!”
秦二少扭头又冲山田讨好地笑。“我说的,在剧院里头开枪打我的,就是他。”
分明是宁济民在光天化日底下开的枪。秦二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纯粹是想杀他,或者……囚了他。
水玖不晓得他为何这样恨自己。
可秦二少这句话一出口,水玖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硬邦邦的杵在那儿,后脊背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冒上来,浑身冷的就就像是掉进了寒冬冰川下的窟窿里。
“山田大人,此人可是心腹之患啊!他今日能刺杀本官,改日,说不定就能伙同贼人来您这儿闹事。”秦二少观察了会儿,见山田铁青着脸不说话,立刻神气活现,扯高嗓门指挥旁边的宪兵。“快,赶快把他押到巡捕房去。”
山田嘴唇动了动,唇上两撇小黑胡子一掀一掀的,目光微动。他看的居然不是秦二少,也不是水玖,而是那个女人。
嘀嘀咕咕的,两个人又叽哩哇啦说了一堆。大概是女人将水玖不肯留在宅院里唱堂会的事儿说了,山本脸色一沉,两撇黑胡子下的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
山田居然默认了秦二少的提议。
秦二少见山田都不反驳,愈发得意洋洋,抬手一挥。几个东洋宪兵扑过来,如狼似虎,立即扭住水玖胳膊。
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窟。
54、54
◎“那人”◎
那头许季珊开着小汽车也没找着人,沿着大街小巷喊得嗓子都哑了,到最后只得颓丧地往回走。想着,或许水玖已经从剧院的麻烦事情解脱出来。
一脱身,这人恐怕还是要回家。
但他先前在车上与水玖说话时,口气冲得厉害,怕回到家,水玖依然与他闹性子。便又多了个心眼,将车先开回隆裕米行附近,在巷子口小叶家羊肉铺子内提了一包手撕羊排,又打了个油纸包,盛着热乎乎的馕饼。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水玖就算再恼他,也不至于跟这样吃食……生气吧?
许季珊开车沿途慢慢儿地龟速爬行。
又眼巴巴地想着,或许那人竟会再次回水行也不一定。虽说水行张老板那头他早就派人送过银钱,也重新替水行雇了个新伙计,但……保不齐呢!水玖气性儿那样大,指不定就扭头又去水行找张老板了。
许季珊心思快速翻转,车速龟行,沿途一家家的找人。刚到隆裕米行那儿,没成想,却撞见了个他绝对不想见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许季珊没好气,鼻翼大张。
宁济民好死不死,公然堵在他车前方正中央。他若再不停车,就得一下将这人给撞死。
许季珊对宁济民完全没好感,不过,也不至于就杀了他。再说这家伙突然半路拦道,肯定是有话要说。
许季珊摇下车窗,开口就是一句怒骂。“你他妈找死啊?!”
宁济民沉默了一瞬,将乌沿帽又往下压了压,身上那件白衬衫在打斗中染了尘灰,看起来狼狈的很,脸颊也有几道擦痕。他抬起手,冲许季珊主动示好。“许先生,我有事同你说。“
许季珊目光凌厉地注视那只手。布满老茧,分明还有未散尽的硝烟味。
许季珊冷笑了一声。
“咳,“宁济民抬手,纯粹假意咳嗽,微侧过身。“要么还是去您的米行里头说话?”
这家伙居然晓得隆裕米行也是他开的,怕是早就将他的根底盘查过了。
许季珊心念一动,依言下了车,却不让人进去,只把宁济民堵在农隆裕米行屋檐底下。许季珊两条长腿搭了个交字,双手抱胸,斜斜地乜了宁济民一眼。“现在,有屁快放。”
宁济民尴尬地笑了声。也是快速地溜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道::先前在剧院里头,我让克朗带他走。但遇见了麻烦事体,克朗与秦二少的人打起来了。趁乱中,也不晓得他跑去哪里了。他可是又来寻许先生你?”
许季珊将前因后果大致对了下,顿时明白整件事情,但他上下扫了几眼宁济民,口气愈发不善。“合着剧院的事儿,也是你闹出来的。”
“嘘!”宁济民忙将食指竖起,立在唇边,压低嗓门道:“噤声。”
宁济民顿了顿又道,“我手下人有看见他被秦二少捉了,现在恐怕带去了山田的宅子。”
山田就是如今控制靖西府的军统,是个东洋人,性子狠辣,行事十分残忍,性子飘忽不定。
许季珊顿时拧眉竖目。“你居然将他给弄丢了?!”
“这事儿,谁也没想到。”宁济民愁苦地从裤兜里掏烟,掏了半晌,还没来得及擦火,突然间耳畔呼呼风声到。
砰的一下,许季珊挥拳就将他整个人揍倒在地,随后骑在他身上,拳头如落雨般打下。
“他好心好意去剧院寻你看戏,你居然将他弄到这步田地?还害他落到了秦二少手里。你这头畜生!“
许季珊不戴金丝细框眼镜的时候,表情十分凶狠。起先这几拳头打得宁济民整个人发懵,但宁济民也很快反应过来。
宁济民架住许季珊胳膊,不自觉提高了嗓门。“我来喊你,本就是让你去救阿九哥,你怎地反倒这样不讲理?”
“我蛮不讲理?”许季珊咬牙冷笑。
在争斗中,许季珊多少也挨了几下拳头,如今眼眶下头大片乌青,越发衬的那双凶眼狠辣无比。“眼下你将他害了进去,怎么不去救他,反倒来寻我?耽搁了这许多时间,你赔得起吗?嗯?”
最后一嗓子,许季珊几乎是吼出来的。
宁济民在许季珊的怒吼声中沉默,然后突然间悻悻然地推开许季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尘和血渍,歪嘴叼着根烟。虽没擦火,却也做足了十足痞子样。“你也晓得,如今我在衙门里头供职,与山田是个点头交情。我若冲到他家门口去要人……”
宁济民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沉默。
许季珊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唇边冷笑愈发鲜明。“你要顾及你的官身前途,那你为何要闯下这样的泼天大祸?鸟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每次闯祸,都要拉人垫背是吗?嗯?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
这话臊的厉害,宁济民难得脸皮紫胀。
许季珊却已经愤愤然丢下他,转身,啪一下上了车关闭车门。
“哎,你去哪儿?”宁济民小跑着跟在后头喊。
许季珊头都懒得回,一脚油门踩下去,恨恨地道:“去救人。”
“带我一起去!”
宁济民跑到车窗前,手掌大力拍打车窗玻璃,焦急道:“你带我一起去救阿九哥!”
许季珊看都不看他,只冷冷地道:“我的人,自然是我去救。”
隆裕米行前的打斗早已引起了众人围观。宁济民没追上小汽车,回过头,却发现先前他埋伏在剧院里头的白无常正站在墙角冲他招手。
宁济民眉头一跳,走过去。
白无常压低声音,怯怯地道:“已经打听到消息了,说是箬华先生被押去了巡捕房。”
“定的什么罪?”
“暂时还没说呢。”
宁济民咬牙,愤愤地将烟蒂咬成了扁平状。良久,憋出一句。“走,一道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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