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天下,当真已经变了天。
“我们也走吧,宁大概已经脱身走了。”洋人克朗说着又耸耸肩,拉起水玖。“门口大概有东洋人宪兵,我带你从后头小门出去。”
“不用。”水玖有点别扭,不怎么想欠下这份人情。
洋人克朗耸肩,意有所指。“刚才你也看到了,只要你跟着我在一起,绝对没人敢动你。可如果不是跟着我,谁也不敢保证,水老板你今天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家剧院。”
这句话,水玖似信似疑。但秦二少在,他继续留在这儿确实更危险。何况宁济民大概真走了,他留下,不过是平白地给宁济民添麻烦。
计较不过两三秒,他便沉默地走在洋人克朗身后。
在穿过长廊下楼的时候,洋人克朗忽然抬手,指着戏台子上一身白孝衣手握齐眉长棍的武生,转脸,对水玖道:“时代不同了。水老板,你看你们的武功,在子弹面前真是脆弱不堪一击。”
水玖攥紧拳心,头一次,为这个国家感到了揪心的疼痛。
52、52
◎“他好色”◎
“站住,你给老子站住!”
水玖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回头,胳膊却死死的教洋人克朗拽住了。洋人力气大,拽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千万别回头。”洋人克朗压低嗓子嘱咐了一声。
水玖回到一半的头,硬生生地拧住,半斜侧着身,却不提防场子里头眼下乱糟糟的,他这一拧一侧,恰好被迎面逃过来的小童扑了个满怀。
哐当一声,洋人克朗架在他鼻梁上的茶晶眼镜掉了,立即又叫人踩成碎片。
眼镜遮拦没了,立即就暴露出水玖标志性的冷白皮,以及他长而卷翘的睫毛。纤秾黑睫在高挺鼻翼下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一双天生就的丹凤眼内尾斜挑,眼波里永远清凌凌。
美人半回头,便足以勾勒形貌。更何况,水玖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儿,但凡见过他登台的人一瞬间都将他认了出来,剧院场子里惊呼声此起彼伏。
坏了。
洋人克朗没奈何,只得原地僵住。刚才在穿梭长廊时,后面几个宪兵大力推搡,加上人群跌撞,两人走得并不快。眼下水玖容貌被人发现,立即就引起了一片更大的混乱。
后头突然传出一个咬牙切齿、让水玖至死都不能都不能忘的声音。
-“原来是你,水老板!”
最后三个字喊得格外的愤恨。
水玖心底震颤,霍然回头,却发现那个都以为死了的秦二少居然还没断气。秦二少叫人抬着架过人群,身上大片血迹淋漓,再顺着秦二少肩头往上瞧,却是一只左耳朵叫子弹打掉了。
该死,怎么没能打中要害?
水玖也恨得咬牙。在这慌乱乱的地方,压根找不着宁济民。想必一击没得中,宁济民已经趁乱先逃了。
洋人克朗也显然十分震惊,顿了顿,猛地转过身将水玖护到身后。
眼下这局势打得洋人克朗也措手不及,只得低声骂娘,用耳语般的音量对水玖道:“见机行事。”
秦二少也在骂娘,骂的特别大声。一边拿手捂着耳朵,一边恨恨地吩咐身边几个东洋宪兵。“一定是他找人害的小爷。拿下他!”
几个东洋宪兵扛着枪过来。
洋人克朗大声道,“我是西教堂的神父,你们做事要注意后果。”
“后果?我呸!”受伤后的秦二少愈发像条疯狗,眼底血红,恶狠狠地当众啐了一口。“西洋人,就该滚回你们的地盘去。这地方,老子说了算。给我拿下他!”
洋人克朗暴躁抓狂。
神父向来走到哪儿都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蛮横不讲理的。
洋人克朗手一摸裤兜,将枪也拿了出来,指着那几个东洋人宪兵咬牙道:“秦大人,莫要逼我。”
秦二少见他掏枪,愈发疯了,声嘶力竭地指挥那几个东洋人宪兵。“杀了!把这个西洋人也一道杀了!”
东洋宪兵面无表情地拉好枪栓,纷纷瞄准洋人克朗和水玖。
“快走!”乒乓枪响之前,洋人一把推开水玖。“我答应过宁要保护好你,快逃!”
水玖被他推了一丈多远,此刻到大门口只有七八步的距离,但是这七八步却是蜂拥的人潮。人推着人,人踩着人。
水玖猛地一闭眼,下丹田提起一口真气,蹭蹭蹭,使出了当年在戏班子里扛过的苦功底,硬是踩着人头,轻飘飘,如一片柳絮从大门口挤出去了。
刚到大门外,明晃晃的日头照着他几乎睁不开眼。身后依然是打斗声、哀嚎声,不断有逃出来的人,枪响声如同过年小儿挂在门前的炮仗。
水玖仓惶地奔出几步,转身就要逃,突然有小汽车在他身后按喇叭。
“阿玖——”
这一声呼唤操着浓重的南洋口音。
水玖猛然回头,果然见许季珊亲自开着小汽车来寻他。车窗半摇下,许季珊探出头,更加焦急地催促道:“快上车,走!”
水玖也不及解释,拉开车门坐上去。几乎车门还没关稳,车就已经发动了,一路绝尘。
许季珊开得飞快。后头追兵渐渐看不见了,水玖才喘了口气道:“你怎么追来了?”
许季珊阴沉个脸,他今日出来没戴金丝细边眼镜,那双凶狠鹰眼便笔直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半晌没搭理他。
水玖也正视前方,缓了缓,忽然静静地问他:“你身上叫秦二少抽的鞭子,可服了药没?”
“你怎知是他抽的?”许季珊咬牙冷笑。“你果然又去见了那个男人。”
水玖噎住,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什么叫那个男人?他也须有名有姓。再说我去寻他……”
“他姓宁名济民。”许季珊冷淡地打断他,继续开着车,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冷漠疏离。“不过才因为一早上没搭理你,你就跑出来见他。”
“……你什么意思?”水玖气得攥紧双拳,险些将玉般的指甲掐入掌心。他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居然是从许季珊口里说出来的。
枉他曾以为,这个男人待他一片赤诚,是个通情达理的。甚至就在昨夜里,他还幻想过要与这个男人同生共死,一辈子。
水玖天生皮肤白,脸皮薄,这一气一急,从胸口到喉咙嗓都胀成粉红色,狭长眼尾更是艳红得像是刚抹过胭脂。
“停车!”他愤怒地提高嗓音,眼神依然直勾勾瞪着前方,不看许季珊。
许季珊也不看他,就当是聋了,压根不理。
“停车,我叫你停车!”水玖转过头大:声吼道。
许季珊身子一震,莫名其妙被他吼了,当下也怒了,大手用力拍打方向盘。“停他妈屁车!你没看到,眼下咱们正在逃命嘛?啊?!”
他也扭过头,大声地冲水玖吼回去。
这是许季珊第一次吼他。
水玖一时间心头激荡脑袋空白,居然想不出如何形容眼下心情,只能胳膊肘一捣。行驶中,车锁的牢,他加大了力气,奋力的一胳膊肘捣破玻璃,也不管碎玻璃渣子扎入胳膊,鲜血淋漓的。
猛地一拧头、一蹿身,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似的飞出去了。
落地后,水玖顺着冲力连续打了十几个滚,然后很快消失在林立的洋行商铺后头。
“……该死!”
许季珊仓促停下车,恨恨地咒骂了一句,然后也打开车门大步流星地追过来。
“水老板——水老板——!”
许季珊追过来后,却没看到人,只得手握喇叭拼命吼了几嗓子。晌午时分,街面上空荡荡。这边是租界,洋人们喜欢清净,虽楼房林立,街面上却连经过的黄包车都找不着三两辆。
按理说,应该是很好寻人的地界。
但是许季珊来回找了二十来分钟,都没见到人。
许季珊一着急,额头上的汗便涔涔地落下来。他生得高大,蜜蜡色脸皮滚了汗,自有一种突兀的狼狈。
水玖隔着砖头缝望见,忍不住乌鸦羽般的长睫抖了抖。许季珊跑得浑身透湿,大概是出来找他时出门急了,外套马褂居然都没披,也没戴礼帽,就连金丝细框眼镜都没拿,只穿着一件半贴身的棉绸袍。眼下这人后背汗湿得透了,便隐隐的又流出血,后背上被鞭子抽过的地方血迹条缕分明。
水玖轻咬下唇,死死不肯发出声音。只是脸白得厉害,鬼一样。
在两个人距离最近的时候,许季珊与他擦身而过,只隔着一块砖头的厚度。水玖眼睁睁望着他走开,屏住呼吸,菱角唇数次翕张,一双丹凤眼瞪到极大,恨不能将这人身影模样从此拿刀深刻入骨髓。
咚咚咚,许季珊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街尾,随后右拐,拐到下一个街口。
嘭!水玖身子被大力推搡着往前顶,高挺鼻梁骨也被人按在墙壁上摩擦,脸颊刮蹭出了血,热辣辣地生疼。
“不许动!”
水玖咬唇侧脸,长而翘的卷睫轻垂,眼底微湿。
“刚才那个,他什么人?”身后东洋宪兵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审问他。
“债主。”
东洋宪兵继续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逼供道:“你,不许撒谎!”
“我的东家欠了他债。”水玖呼吸微湿,故意放缓声调,一字一句慢悠悠地答道:“没钱,便拿我抵债去了。我去了他那儿,当佣人。”
两个宪兵互相看了一眼,扭住水玖胳膊,将他按在墙壁上,枪. !管抵住他细腰。“佣人?佣人他会这样着急地找你?”
水玖不能回头,只得斟酌着哄这两个东洋宪兵。“他好色,许是欢喜我长得好。”
他确实长得好。
秦二少之所以盯着水玖不放,也是因为他长得好。
两个东洋宪兵呼吸粗重,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地方,手下动作顿时不老实。水玖拼命挣扎,恨声道:“你们若当街强我,我见到了秦大人就立刻揭发你们。”
背后呼吸声赫赫。
片刻后,两个东洋宪兵像是信了,刷啦一声,又把栓拉回去。其中一个拽着水玖翻过身,当着他的面把长枪背好,对旁边那个宪兵一扭头。
两个东洋宪兵沉默地押着水玖,转身到了街面上停着的娇嫩粉色老爷车前。东洋宪兵弯腰敲了敲车窗,窗玻璃里头露出秦二少已经被包扎好缠着绷带的脑袋。
“秦大人,人抓到了。”
秦二少咬着牙,用手戳着水玖鼻梁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骂了句。“给我把人带回去!”
“是。”
两个东洋宪兵将水玖推入车内,随后又将车门用力关上。
小汽车一路绝尘,只留下两个东洋宪兵站在原地刷的一下,齐齐敬礼。
53、53
◎“刚出虎穴,又入狼窟”◎
啪一声!
刚上车,秦二少就抡起胳膊恶狠狠地打了水玖一个耳光。
水玖被揍的脸往左边偏过去,鼻梁骨撞在玻璃上。鼻梁骨连着两次撞壁又被猛力擦蹭,瞬间从鼻孔流出两道蜿蜒鲜血。
殷红的血流淌在冷白色面皮上,看着格外让人触目惊心。
秦二少狞笑着逼近,那张缠满绷带的脸此刻看起来狰狞异常。“就是为了你这么个贱货,害得老子被人开枪打,眼下屁股后头还被洋人追。打不死你个表子!”
秦二少又是一巴掌,水玖被打的脸往右边猛烈偏斜。
水玖捏紧拳头,两只冷白色的手硬是被他攥出血来。手背迸出一根根青筋,唇角流血。
被押上汽车时,不晓得是那两个东洋宪兵疏忽,还是忽略了水玖曾经在戏班里登台练过武的事情,竟然没有给他带上镣铐,也不曾上锁。水玖怒目圆瞪、双腿蓄力,脊背每一寸肌肉都微微地弓紧,随时准备暴起。
正在行驶中的小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又怎么回事儿?”秦二少扭过头,凶狠地瞪向前头那个司机。
司机却是个中国人,看样子也是在衙门里办事。见秦二少望过来,猥琐地缩了缩脑袋,随后将手一指后视镜。“二少,您看!”
水玖顺着一道抬头望过去,镜子里头明显见到后面有洋人骑着马正追过来。在靖西府这地方,有骑马扛枪的骑兵队,也有开着小汽车的洋人队伍。眼下那批洋人居然骑着马过来,大概是考虑到在街巷里头一时来不及调弄许多汽车。
浩浩荡荡压过来的,足有几百号洋人士兵。先前陪水玖看戏嗑瓜子的洋人克朗赫然也在里头。
洋人克朗看起来表情十分痛苦,紧紧地捂住胸口。
水玖回头,从后视玻璃里面看的更加清楚些,只见洋人克朗胸前衣服颜色明显染红,有暗红色的血迹。
大概是刚才在混战中受了伤。
秦二少也瞧见了,赫赫地喘着粗气。
“二少,现在怎么办?”司机开着车,不敢停下来,却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得罪了洋人,尤其是洋人里头的神父,在这地界还是属于很扎手的。
“快些出租界!”秦二少烦躁地一挥手。“带出来的那几个宪兵呢?人都死了吗?”
“报告二少,”司机下意识地响亮应了一句,随后声音再次低下去,低弱而又无力。“……他们刚才,从咱们开车后,就没跟上来。”
这是要被抛弃了吗?水玖愣了愣,下意识放松脊背肌肉,将刚才蓄势待发的攻势卸下大半。
秦二少却已经拿定了主意,吩咐司机道:“直接开去衙门府!哦,不对,直接去山田的住宅。”
“是,二少!”
小汽车一路绝尘。
山田大概是个东洋人。水玖心里暗自琢磨,什么时候跳车下去逃亡才比较好?
冷不丁秦二少死死地勒住了他脖子,用那张凶残的脸瞪着他。“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秦二少说话间热气喷撒,带着刺鼻的血腥味。“水老板,我劝你还是莫要动念头逃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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