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阮寻香递送了不少消息,宗主能忍你是因为你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但我早就看不惯你这吃里扒外的贱骨头了。”
他气血上涌, 咳得更加厉害:“我对……一片忠心……”
她扬了扬眉梢,替他撩开垂在眼前的乱发, 温柔道:“是吗?你是绝奢堂弟子,宗主早将你审过一遍,照理说依旧例处置了便是,你可知自己为何会落在我手中?”
宋余声没有答话, 但本已空洞的眼瞳又被恐惧填满。
“因为你活不成啦。”她弯起眸子, “宗主仁慈,若不是非死不可的罪人,她是不会交给我的。”
“我……我知道风堂主手段了得, 只……只是不知,我究竟何处得罪了你?”
风符遗憾地叹息一声。
宋余声先是将许垂露下山一事修书告知阮寻香,又在被盘问时攀诬许垂露与楼玉戈有关, 一旦牵涉到这个名字,萧放刀便不得不动杀念了。
其实风符明白,宗主知道的很多,在意的却很少,她可以容忍宋余声的不忠,可以容忍自己和水涟的缺点,可以容忍阮寻香之流的小算盘,甚至连许垂露的来历身份都可以不追究,但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萧放刀不寄望宋余声能招出他背后指使之人,因为这对她而言也不重要。
而风符不同,她的视野更窄更偏,故而常能在奇崛险怪之处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我把你要来,自是因为我对你还有好奇。”风符捏住他的下颚,将他那张平庸的脸孔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我看你在绝奢堂中声望不错,宗主为何宁肯空悬堂主之位,也不让你来当呢?”
宋余声脸色一白。
“我不过是靠着和宗主的交情才能当上堂主,水涟入门不到三载,不晓得使了什么手段让宗主对他另眼相看,许垂露就更可恨了——一个细作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宗主的亲传弟子,世上岂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风符附在他耳畔,低缓而幽柔地轻呵,“宋师弟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不……我没……”他整个人抖得厉害,困缚四肢的铁索随之发出凄厉的悲泣。
“啊呀,一年前关于我的流言是不是也有你的一杯羹?”她踮起双足,替他解开双手的铁铐,“不对,这是看低你了,说不准你就是流言的始作俑者,你很乐意看到我与水涟相争,我不在,更便于你立功,可惜你没料到武林盟的人来势汹汹,你性命都难保,哪里还敢有别的心思?你躲在水涟身后,毫发无损,真是聪明。”
他被风符放了下来,匍匐跪在染满血红的石台上,他的呼吸贴着冷硬的青石,涸泽之鱼般轻微挣扎着。
“我不是……你空口污蔑……”
风符失去耐心,将他一脚踢得翻过身来:“若你只会说这几句车轱辘话,我便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切成肉沫,一点点喂到你肚子里去——人们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对吧?”
他惊得捂住了嘴,支支吾吾道:“不……你不能……”
“说啊,你是何时背叛我们的?认识阮寻香的时候?还是入门之前?亦或是许垂露出现之后?”她仿若一位不谙世事的孩童,对世间一切罪恶都充满困惑,“宗主对你哪里不好?我们又是何处得罪了你?他们是用什么东西收买你的?”
宋余声一怔,然后在满室血气中陷入沉默。
如果不是那具身体犹在抖动,风符几乎要以为他已断气了。
他的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大笑。
“呵呵哈哈哈哈……风符,你好蠢。”
“嗯?乐意受教。”
他躺倒在地,胸口因大口呼吸起伏不止:“我是细作,水涟为什么看不出来?他最擅收买人心,对每个弟子都了如指掌,如果不是他包庇,我怎么能……怎么能活到现在?”
风符眯起双眸。
“那个许垂露无端冒出,明显有问题,他却没能揪出此人,呵呵……他们早就相识,合起伙来蒙骗宗主,只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你这么想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宋余声这条疯狗已不管不顾四处攀咬,口中吐不出什么真话了。
“你若不信,怎么还听得这么认真……宗……宗主把你们放在身边,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当然信,所以才给你机会让你说完啊。”
宋余声的狂笑慢慢息止,人死灯灭之际,他目光清明了一瞬。
“对不起,对不起,啊唔……噗呃……杀了我,杀了我——”
风符怜悯地望着他。
“别……别让水堂主去敛意山庄,真的,这是真的……”
“什么?”
他浑身一震,惊恐道:“让我死、让我死!”
风符目光一厉,顿时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在手上:“你方才说什么?”
宋余声一直被关在刑堂,有弟子日夜看守,他不可能得知武林盟的邀约,更不知晓他们已离宗前往西雍,为何会发出此种警告?这种谎话毫无意义。
而她掌下之人已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距咽气只差毫厘。
“你不许死,把话说清楚——”
风符捏着他的鼻子灌下一碗药汤,宋余声被呛得干咳不止。
“咳咳……哈哈哈……你希望我再说一遍吗?”
疯了,他又疯了!
她掐住那段涨红的脖颈:“你——”
宋余声力不能支,只能以气音虚弱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听完这句,你说不定会放了我呢……”
“快说。”
他绽开一个笑容,嘴唇翕张:“祝你,和白行蕴,白头偕老。”
风符脸色骤沉。
绳镖如蛇飞旋而起,于银光明灭的一瞬切开了他的咽喉。
喷溅而出的温热液体沾上她的衣领与颈项,洇出几朵红梅样的血花。
她木然地盯着那具仍挂着森寒笑意的尸体,静立良久。
直到一名弟子急急从外奔来,对她敛衽抱拳道:“风堂主,玉门掌教在山门求见。”
……
白行蕴是独自一人前来,身边没有侍从,也没带张断续,甚至他随身的苗刀“无诤”都未曾携持。
风符一言未发,直接运起一掌往其胸口击去,白行蕴退身相避,堪堪接过她两招。
她收了掌势,冷冷道:“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他温和地笑:“全靠阿符鼎力相助。只怪我耗去你太多心力,不然你也不会杀个人都会弄脏自己的衣裳。”
“……”她没有心思同他说笑,“你来做什么?”
“本是打算邀你同游,现在看来你心情不大好,还是先去沐浴更衣吧。”
风符蹙眉:“你再拐弯抹角,我就——”
“别生气,阿符。”他从袖中取出一支开得正艳的凤仙花,“我真的是来感谢你的。”
“花期已过,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白行蕴神情寂寥:“我秋时摘取,贮于冰窖,旧疾发作时,便会取出一朵慢慢玩赏,以慰相思。”
“有病。”
“……若我无疾,你怕是一句话都不会同我说呢。”
风符凝视着那朵娇艳欲滴的凤仙花,更觉孤心一事亟待解决,不能再拖。
她夺去他手中的花:“好,花留下,人就不必留了。”
白行蕴怅然若失,一步未动。
“怎么?你真觉得自己人比花娇?”
他错愕抬头:“难道不是?”
风符阖目不语。
她曾想过,为何人要克制对人的欲望,却不必克制对花的喜爱?
因为欲是索取妄求,是掠夺摧毁,她尽可随心折下一朵花,却不能随意灭杀一个人。
对人而言,这种摧毁或许并不是单方的,它要吞没谁,便能吞没谁。
……
翌日清晨。
许垂露是被外头的争执喧嚷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更衣洗漱,在用早膳时半耳闻半目睹了故事……事故的全过程。
发生争执的两位主角是云霁和茶棚遇到的那位斗笠青年。斗笠人风尘仆仆急急忙忙奔入大堂,恰与云霁这醉汉正面相撞,双方都没反应过来,各自趔趄一下跌坐在地,斗笠人的木匣受了磕碰,便开匣检查其中物品,发现自己种在瓷盒里的药仙草被震落了一叶,这一叶非同小可,他登时大怒,要云霁赔偿,云霁原不想认,但对方脾气豪横,他只得邀他入席,酒菜招待,详谈赔偿事宜……
令许垂露震惊的是,那看着粗犷英朗的带刀青年居然是个大夫。
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我欺。
第47章 .断草可续
没想到萧放刀口中的再见之日来得这么快——但许垂露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心思。
那两人“相谈甚欢”, 就“一片药仙草究竟值多少银两”的问题喝了好几壶花雕,许垂露觉得好笑,这群江湖人似乎离了酒就说不动话谈不了事, 把这种问题搁在酒桌上商议不知会解决得更快还是更慢。
她没去详听他们的谈话,只专注于面前的蒸饼与小碗杏仁粥。毕竟吃饭对她而言无比重要,分心和怠慢都会影响体力恢复的效率。
专心也并不总是好事, 譬如此刻, 当斗笠青年迈步向她走来时, 她相信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重要内容。
“你是他的朋友?那就你替——”
他大步跨来,按着桌沿在她对面坐下。
许垂露闻声抬头, 对方登时一愣, 愕然张口:“是你……雪花糕!”
“……”
用食物称呼人都是些什么毛病?
许垂露搁下瓷勺,微笑道:“嗯, 少侠怎么也来了蒲州?”
“刚来这里就碰上这等晦气事, 你当真和那醉鬼认识?”他在竹筒中抽出一根木筷,遥遥指了指坐在稍远一桌局促不安的云霁。
“见过两次。”
青年了然一笑:“哈, 我就说他是怎么结识你们这种富贵人家的,他果然在骗我!”
“他说我能替他偿债?”
“差不离吧。”
许垂露觉得云霁并非贫苦之辈,光那湘妃竹扇都价值不菲,一片药草不至于让他如此窘迫, 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要他赔多少银子?”
青年随口道:“一百两。”
许垂露噎住了:“那我也帮不了他。”
青年亦很惊讶:“你连一百两也拿不出来吗?我看你这身衣裳就不止——”
“不是, 我家不是我管账,我身上没有多少现银。”
钱都在水涟那里,平日用钱也不需要自己出手。
“哦, 好吧,既然你和他不熟,我便继续找他算账了。”他对找茬一事兴致勃勃, 拍了拍腰间的皮套就要起身。
“等等。”许垂露忽然叫住了他,“虽然我没有银两,但我可以帮你恢复那株草。”
“你说什么?”
“我能让那片叶子长回去。”
青年神情变幻数次,最终停在了严肃上:“这不是个好笑话。”
“把你的那个……药仙草给我,一刻钟后,我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若是成了,你就莫去为难他了。”
青年眯眼,浅棕的眼瞳漾出一点兴味:“行啊,让你试试。”
他打开医匣,取出缥色冰裂瓷盒,那株草植根于底部寸许厚的黑土中,纤柔地倚靠在两侧瓷壁,已是一副欲要凋零衰微之态。
许垂露并不识得这种植物,只觉从外观看不像是什么珍稀药材。她捧起瓷盒,对他点点头:“嗯,你在此候我。”
她能悠闲地食用早饭是因为萧放刀今晨出去与俞中素议事,一行人无法启程赶路,便各自休息去了。
然而她才到客店四楼就看到木梯栏杆旁立着个薄刃般冷峭的人影,萧放刀不知何时回来,正好撞见她紧张地抱着什么小跑上楼——做贼心虚被抓个现行。
许垂露迅速把盒子塞进袖口。
当然,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为何帮他?”萧放刀往长廊深处走去,语气平和。
这个“他”指的是云霁。
她提步跟上,边走边道:“并非是帮他,即便他拿不出赔偿,那位大夫也不会如何。”
“我看那两人乐在其中,你何必管?”萧放刀推开屋门。
“不知道。”她摩挲着光滑瓷盒表面,“就是觉得他遇到麻烦的时候,倒霉的总是旁人。”
“哦?”
“主要是怕自己倒霉。”许垂露语气幽幽,“听了你昨日的话,我觉得他若是要找我借钱,最后就会发展为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怕极了。”
萧放刀低低笑了几声:“好,那你帮吧。我也想看看你要如何令那株草恢复如初。”
两人已经进屋,许垂露将瓷盒放在桌上,轻手揭开了盖子。
“宗主想看当然可以,只要莫把我视作妖邪当场诛杀就行。”
“你若为妖魔,该是我怕你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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