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正是饮河剑, 可惜周渠练的是刀法,寨中其他人也使不动这柔韧似白练的软剑,饮河剑最终被收放入库,留待以后卖个高价。
没过几天,饮河剑失窃,水涟失踪。
发生何事再明显不过,寨里弟兄都要他追杀叛徒,夺回饮河,但周渠信他不会做出这种事,压着众人怒意沉默几日,错过了追讨良机。
水涟后来听说了这些事,毕竟他知道自己不该逃得这么轻松,至少也要提心吊胆一阵,而周渠之举无疑是一种放纵。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被周渠劫了一次,他就要劫回去,被纪家少爷咬了一口,他就要留下对方一点东西。当然,这并非最紧要的缘故。
重要的是,他看上了饮河剑,他也早晚要离开倚魁山。
可他明白此事有违道义,辜负当家信任,做了不告而别的叛徒。
这正是他不愿让萧放刀知道这段往事的原因。
他很清楚她厌恶什么。
对周渠的刀势,他没有拔剑相抗,只往旁侧轻巧一跃,堪堪避过。
这令周渠目露不满,他刀法近年亦有进益,而水涟竟无一点忌惮和好胜之心,他的少年锐气去何处了?
“我不会留情的。”
雁翎腰刀刀身纤长,水涟若不运内力,徒手应对,必落下风,周渠一招一式皆冲着他腰间饮河剑而去,是要迫他拔剑。
刀锋险些划断宫绦,水涟头皮一紧,只得举剑格挡——未出鞘的剑。
他当然不能用饮河剑与其对招,否则和湛显出痕迹,这一路伪装便功亏一篑。
周渠刀刀紧逼,水涟的心思全然不在对战上,他只想尽快解决这麻烦,免萧放刀起疑。对现在的他而言,输比赢更难,可他若赢了,周渠不肯善罢甘休怎么办?要与他再来一场或者提起旧事怎么办?
……还是输更妥当,就像他们以往的比试一样。
水涟目光微沉,露出与年少时类似的坚执不移之色,然后计算着于十招之内落败。
这已是极大的进步了,毕竟他之前在他手下挺不过五招。
剑鞘被周渠砍刻出一道深痕,双臂也被对方的沉雄之劲压得微微战颤,撑了须臾,水涟脱力弃剑。
本该落地的饮河剑被周渠接下,他后掠数丈,以防水涟上前抢夺。
“!”
他从不会拾败者兵器,这一招在水涟意料之外。
周渠端详着这柄软剑,道:“的确是件利器。”
水涟怕他还要拔出细看,忙道:“我败了,请你还我。”
“……”周渠沉默一阵,将剑扔了过去,“我根本没打算留着这东西。只是……你想要什么就当直言,早这么说就好了。”
早这么说?难道他会把剑赠给自己,还会允准他不付代价就离开山寨?
……傻子才会这么做。
鞋履摩挲泥地的窸窣响动引起他的警觉。
水涟一怔,向后望去。
他终于觉察到除他之外还有一人下了马车,是许垂露。
许垂露:对不起我只是怕你要打架又不能用饮河剑所以下来给你递把新剑或者把特效收回,绝对不是故意看到你输给劫匪还被对方调戏的糟糕场面。
周渠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许垂露,有几分看戏的意思。
水涟只能走过去,尴尬道:“二姐,你怎么下来了?此处有我,不必担心……”
“你不是输给人家了吗,还逞强?”许垂露佯嗔一句,又对周渠敛衽施礼,“少侠让着我这三弟,未伤他性命,实乃仁义之辈。”
这下换作周渠发愣:“你们是……亲姐弟?”
许垂露微笑:“是呢。”
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
“……”
周渠露出“曾经与我一起吃沙子的山匪弟兄竟出身豪门”样的复杂神情。
“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点薄礼还请少侠笑纳。”
许垂露庆幸自己有随身带钱包的习惯,否则此时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台阶已递到脚下,周渠没有不踏的道理。
何况,这位“二姐”虽然言辞温和亲切,但“相逢”一句用得颇有深意,她似是知晓他与水涟的过往,如若水涟已把山寨之事告诉亲姊,他便不能以陌生山匪的立场发难,也无法以他窃物之事作要挟,毕竟这对姐弟的关系看着甚是亲密。
何况,他本就不想这么做。
“姑娘说的哪里话?是我们失礼了。”周渠将那钱袋挂在刀柄,然后踩蹬上马,牵着缰绳掉转马头,低喝道,“走。”
飞沙走砾中,数骑绝尘而去。
水涟知道许垂露必已看出端倪,但方才既然替他解围,应是不会深究。
“多谢。”上车之前,他如此道。
车轮依旧滚滚往前,无休无止。
这一带山脉连绵,丘陵甚多,山道崎岖,仿佛不见尽头。依舆图所示,即使快马加鞭,他们也要在山中度过一夜,不过这行车队物资丰富,纵要在山里住上半月都绰绰有余,只是山中气候多变,遭遇劫道之后还没走几里路,他们就碰上一场冬雨。
冻云昏昏,零雨濛濛。
驭师提议驻马暂歇,马需吃些饲料,人也该出来透气。
许垂露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抱着暖炉,画一般地立在烟雨山景中。
相形之下,苍梧举动就像一位朴实拙诚的农夫——她正用自己随身小铲蹲在路边刨挖泥坑。
伞尖微斜,宽大的伞面将两人罩在冷雨之外,因苍梧想要在此种下那株“药仙草”,许垂露主动充当了护草执伞人。
“下了雨泥土松软,方便栽种。”这是她的理由。
“它……并非是药草吧?”许垂露低声发问。
苍梧大方承认:“不错,它没有什么药用价值,也不叫‘药仙草’,它的名字是‘壬乙草’。”
“很奇特的称谓。”
“嗯,苍家子弟至少要成功培育一株壬乙草才有资格进入药园。”苍梧已开始培土,“自栽种到生芽需要一旬,这一旬如若照料得当,它会每九日长出一叶,直至完全成熟,它的凋零期则较为短暂,每隔两日掉一叶,直到枯萎。”
“原来是这个‘壬乙’啊。”
根茎已扎稳,苍梧站了起来:“这是培育得当的壬乙草,如果萌发前有所怠慢,它长叶凋零便不会准时,我们常用此考校弟子对待药草种植是否认真。”
许垂露望着那株飘摇在风雨中的荏弱纤草,蹙眉道:“这一株是那位师侄所栽?”
“他出门前,壬乙草已按时长出几片新叶,当它落下第一片叶子时,我开始探查他的行迹。”苍梧苦笑道,“他先前失败了数次,这次大概是能成的,只是草长得好,人却没命了。”
许垂露心中暗惊,如若她所言不假,自己岂不算是改变了壬乙草的凋零?
“昨辰,它提前一日掉了一叶,这意味着它可能又失败了。”苍梧凝视着她,“是你的续草之法让它有机会继续依律凋零。”
“……啊。”
“总之,算是你成全我的一点念想,我实在不希望我的师侄至死都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许垂露愕然。
苍梧这话的意思是,药仙草掉落的说法完全是谎言,她故意撞上云霁讹诈对方,可她没要云霁的财物,只是蹭了一顿饭,她的目的会如此简单么?
算算时间,祝好之死距今不到二十日,她虽未见过壬乙草成熟时有多少片,但眼前这株只剩不到五叶,一株草至多也就十几片叶子,时间似恰能对上,而苍梧说死仇已报——如果报仇之日在更早时候,她应当已把壬乙草种下以慰亡魂。
昨日,昨日一定发生了什么。
萧放刀随口提到酒楼大堂有人下毒,晚宴上苍梧提前离席,又走错了屋子……
“我不知壬乙草是这种习性,哪里能算成全。”许垂露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苍梧伸手接雨,搓洗指间污泥:“无心之合才是千虑所不能及的上智,你不必妄自菲薄。”
“你……这两日辛苦了。”她长叹。
苍梧淡笑:“都结束了。”
许垂露回转过身,看到萧放刀正望向自己这边,水涟亦一副有话要说的憋闷模样,玄鉴更是提着食盒等候许久……
三道视线灼灼亮亮,照得许垂露不敢迈步。
突然就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作者有话要说: 许:感觉出现了增减好感的重要选项。
第53章 .雨中暗袭
许垂露踌躇之际, 萧放刀忽而收回目光,往一旁去了。
——敢情她是个不选就会消失的限时选项。
这让她感到些许庆幸,又有一点遗憾, 还有几分感激。她向水涟遥遥招手:“那边有个凉亭,我与明鉴要去里面吃饭,你过来帮个忙好不好?”
他环视四周, 见萧放刀已不见踪影, 才点头答应。
所谓凉亭, 自是在夏日才好用,冬天四面透风, 萧萧瑟瑟, 没比站在外面好多少,只省了撑伞的气力。水涟先两人一步登入亭中, 拂去石桌水渍与落叶, 倒真似来收拾桌椅的小厮。
玄鉴手中食盒制式与以往不同,看着颇为宽肥沉重, 搁在桌上时顿出一声闷响,她轻轻移开盖子,里面扑跃出腾腾热气。许垂露大为惊讶,山中热食得来不易, 菜色看着像是蒲州那酒楼的, 这已过去几个时辰,天气寒冷,怎么可能保有如此温度?
“这是……”许垂露冻得几乎失觉的鼻尖被香气熏得活泛过来, “木盒里面还装着铜器?”
玄鉴取出三个木碗,又给三人递了筷子:“是铜鉴缶,此物重赘, 只带了一个,大姐说这段路会艰难些,便吩咐我带顿热食。虽有炊具,野外生火到底不便,这顿之后还是吃干粮更便利。”
“那苍梧和大姐呢?”
玄鉴往马车所在望了眼:“苍大夫吃糕点吃饱了,现在似乎要去车内小憩,至于大姐,她不喜欢我们管她这些。”
“那就不管她们。”许垂露道。
这两人从随心任性的角度看倒是很像。
水涟闷头下筷,静静听着两名女子一言一语地闲聊。
“我觉得酒楼厨师的手艺还不如你,但你当个厨子忒浪费,只给我们做饭也很浪费……”鉴缶内汤菜分明,品类丰富,许垂露吃得满足,胸腹升腾出一股令人陶然的暖意,“唔,做菜当真能练武吗?”
“有不少共通之处,举炊与武道皆重控制,菜品变化无穷,招式幻杳无定,只是菜做出来滋味各有不同,武功施展的目的却不过退、伤、夺、杀几种,不如前者有趣,也不及前者让人愉悦。”玄鉴面上带着笑意,声音却隐有怅惘。
“……”
许垂露想不透萧放刀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徒弟来,萧放刀的武功怒气锋锐,从无虚招,每一式必要有地可落,有物可施,而玄鉴更重体悟,对草木生灵饱含怜惜之情,她学到了萧放刀的镇静沉着,却学不来她的冷厉狠绝。
不自觉间,她已开始为玄鉴的未来担忧。
“我吃完了。”玄鉴放下碗筷,对两人道。
许垂露点头:“嗯,你回去休息吧,我们吃好了会收拾的。”
玄鉴看一眼水涟,未再多言,转身回了马车。
亭中只余两人,水涟终于开口:“饮河剑的确不是我的。”
这么直接吗?!
许垂露从碗口抬起头,严肃道:“你吃得太少了,多吃点我们再谈。”
水涟一愣,不知对方怎么忽然就摆起了姐姐架子,又因方才之事无从拒绝,只好顺其意再吃了小半碗。
这片刻时间,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水涟与那山匪必有渊源,且是他不愿为外人道的渊源,他恐怕会求自己隐瞒此事,或是干脆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
“你说罢。”
她抹去唇角油渍,正襟危坐。
水涟也紧张起来:“我与周渠是旧识,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方才我未处置得当,害你冒险,对不住。”
“是我自己要下车的,剑上的东西只有我能取回。我原想给你换把佩剑,只是未料你们没说两句就开始交手。其实我没听出来什么,也不会因此就怀疑你,纵你不找我……”
“我明白。”水涟打断她的话,“我亦是自愿告诉你的,若你想禀告宗主,我亦无怨言。”
许垂露苦笑,这话有点刘备托孤的意思了。
言下之意,当然是要她最好缄口。
他将倚魁山旧事、饮河剑来历悉数告知,叙述周详,言辞恳切,并无虚口。许垂露听罢,不觉得此事有何隐瞒的必要,便道:“你有与我说这些的工夫,不如直接向她解释。”
水涟情绪低迷:“她的确不计弟子出身,否则也不会用我,或许她不在意,但我做不到这么想。”
许垂露见他泫然若泣,心下一慌:“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不问我便不说。”
“……嗯。”
水涟心知这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承诺,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自己可在宗主面前撒谎。
他想,方才他该把饮河剑还回去的,如果不是和湛犹在,他定会这么做——可这样岂不是承认自己错了?但若他真觉得他错了,这些年总该感到自责愧疚,可他没有。
他只想解决麻烦,解决自己的麻烦。
从前如是,现在如是。
水涟发现他已找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便失神地盯着鉴缶里的残羹冷炙,任目光随汤上浮油起起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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