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息凝气,向何成则左颈刺去,剑尖尚未触及他的衣领便被夹住,对方以指骨轻弹剑身,击出一声震心闷响,水涟喉间一甜,吐出大口鲜血。
“五行元气,出山入海,自高注下,浮天载地。”何成则轻慢地点评道,“你不勤修内功,只凭剑法,制不了强敌。当日能胜白行蕴,是靠和湛唬住了他,可不是真的赢过人家。”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所学驳杂,但你练得最多的是纪停云给你的纪家剑法和心法,你不敢让人知道你偷学名门武功,便只以‘饮河’相称,叫得久了,便连它的来处也不记得了?”
水涟心下骇然,此事极为隐秘,除了纪停云之外应无人知晓,饮河剑的来历有纪长迁与周渠还有倚魁山匪为证,旧事传出他甘愿领受,但武功之事,何成则如何能知?
“你与他认识?!”
“水涟,你不奇怪,为何你的武功从未被人识出源流么?饮河剑乃敛意山庄所铸,纪家亦是何家附属,你拿到的剑谱心法,正是我遣人送去的。”他仰首阖目,陷入回忆,“你盗剑而出,非我所料,可是饮河剑阴差阳错到了你的手上,总不能平白浪费……你遇到一位同病相怜的纪家叛徒,与他交好,他练不了武功,便将自家秘籍交给你,让好好修炼,护他一阵,你没有拒绝。”
水涟咬牙暗骂,他为什么要拒绝?他与纪停云各取所需,之后便分道扬镳,有什么错?谁会知道路上白捡的东西会是何成则煞费苦心送到他手上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他用拇指抹去唇角血渍,露出个与血痕方向相反的惨笑。
“乳娘早逝,你受了不少苦,但你也有许多旁人没有的幸运。”何成则睁开眼,缓缓向他走去,“那些年,我忙于庄中事务,对你疏于照顾,可你没有令我失望。”
水涟几欲作呕,他的摸爬滚打、生死剧变,竟成了他赏给自己的磨炼与恩赐?
“何盟主,你……你不会要说,我们其实是亲父子?”
何成则挑了挑眉,隐有几分讶色:“难道不像?事已至此,你否认亦无用啊。”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呛出了喉管的余血,“原来、原来这也能算父子?那我看,我快饿死街头时给我递半碗馊粥的老乞丐更像我爹,将我带回宗门救我性命予我衣食的萧放刀简直能算我祖宗——”
何成则施手扼住他的颌骨,冷然道:“水涟,不要那样笑,有辱斯文,败坏家风。”
“……”
他暂还不想让自己的脑袋碎在何成则手里,于是不再出声,只阒然凝视。尽管自己被迫仰视这位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但他感觉到他羸弱又破碎的魂魄好像慢慢地抽离身体,飞上一旁的亭檐,像一片云,一阵风,正悠然飘曳地俯瞰着何成则。
完全不像——
他们完全不像!
血脉究竟是什么?它凭什么可以打破他的过去、左右他的将来?如果就是这身血液,那就让它流尽,如果就是这副骨肉,那就让它被苍鹰啄去,被群狼啃噬,被黄土掩埋——除了这些,他一定还剩下些什么,那才是他自己!
他得出了令自己满意的结论,脸色终于平静下来。
何成则松开手,问道:“可冷静了?”
“你要我做什么?”他声音嘶哑,“你告诉我这些,我又能做什么?”
“做你应做之事。”
“我不知道。”
何成则替他敛好衣襟,缓缓道:“不必娶何至幽,只用杀了萧放刀,你便能名正言顺回到敛意山庄。”
“你都做不到的事,却要我来做?”水涟冷笑,“我有这本事,早就杀了她自己当宗主了。”
何成则神色有些古怪:“是么?你不是对她颇为尊重么?”
“你若把我的身世告诉她——不,你只需要用出与我一样的剑法,她对我便不会留情。”水涟闭上双眼,“你我不都清楚她厌恶什么吗?你不是让宋余声在她心中埋下了怀疑之根么,你不是借饮河剑一事让她知晓我是个小人了么,你不是把竹风聘礼的罪责强加于我了么?不,这事倒是我自作聪明,反被其误。”
何成则目露欣慰:“原来你都想明白了。”
“不,还有一件事。”他凝视何成则的双眼,“风符,风符为白行蕴留下,是否也是你的谋算?”
“若萧放刀只带风符一人前来,你我如何能够相见?”
水涟笑了笑:“是,宗……萧放刀出行,大都不会带我,还是你想得周全。”
他举起软剑,从怀里取出一块染着木香的棉帕,轻轻拭去剑锋血迹。
何成则观其动作,似是无意道:“你很爱惜这把剑?”
水涟不置可否:“从前的饮河剑,我更加爱惜。”
何成则不再言语。
片刻之后,水涟收剑回鞘,又道:“我一个人成不了事,我——”
“你不能出庄。”何成则语气宽和,言辞却不容拒绝,“你暂还不是庄主。”
“写信也不行?我要找一个高明的大夫,敛意没有这种人。”
“你打算怎么做?”
水涟沉吟片刻:“你不是要萧放刀死,只是要无阙谱,对否?”
何成则微笑颔首:“是,我不仇视萧放刀,甚至很感激她。”
“我只能尽力而为。”他平静道,“机会难有,仅此一次,但因日子将近,准备时间太少,施行不易。如果再晚几天才要我动手——还不如叫我当场自刎。”
“……”
“腊月初八,佛祖成道,也恰是萧放刀的生辰。”
……
许垂露知叶园是个安全之地,虽说是散步,也不敢走远,沿着长亭游廊转了半圈,便感懒病发作,想要回去躺着,正在此刻,她瞥见叶园洞门之外有一道人影徘徊,粗略看去还是名男子。
这着实稀奇。
她远眺一会儿,发现这身影熟悉,似是水涟。几日未见,她亦不知他境况,只觉对方此刻到访恐有要事,他要避人耳目过来一趟并不容易,她既然遇到,还是上前问问为好。
距其丈余,许垂露嗅到了明显的血腥气。
她心下一惊,连忙上前询问:“怎么回事?你与人交手了?”
水涟不仅形容狼狈,脸色也难看至极,他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许垂露面前还是第一次,不由更加羞惭。
若在平时,他断不会就这样来寻人的,可如今……
“无碍,出手教训了几个出言不逊的正道狗罢了。”
“你的伤……算了,你是要找宗主吧?我去叫她过来。”
水涟连连摇头,急道:“此事莫要让宗主知道,我是来找你……借些衣物。”
“啊?”许垂露不大明白,“你没衣裳了?你的包袱不会被——敛意山庄还有窃贼?”
水涟神色窘迫:“不,我的衣衫多半放在马车上,那时走得匆忙,没能顾上。”
“可是,客房中也没备几件干净衣裳么?”
“没有。”
许垂露报以同情。
原来男女宿舍生活条件差异这么大啊。
第79章 .荆棘载途
若不是别无他法, 水涟不会来找自己。
许垂露本想说自己虽也有几件便利的劲装,但那到底是女子衣裳,他穿起来未免尴尬, 不过她又想这仅是权宜之计,水涟应不会在意这等小节,于是点头应下。
“好, 我去拿。”
“多谢。”
她回到住处, 发现萧放刀仍坐在那里, 不知在做什么,当然, 以许垂露的经验判断, 宗主自是不可能发呆的,只会沉思或是练功。像往常一样, 许垂露秉承互不相扰的原则, 轻手轻脚越过屏风抵达内屋,在立柜里翻找衣裳。
她已尽力去挑花纹淡雅、颜色朴素的, 无奈这些冬衣大半是阮寻香所选,不能说花枝招展,但怎么也不像男子衣饰。片刻之后,她勉强打包了两三套样式低调的女装, 抱着包袱跨出屋门。
萧放刀目光微动, 可惜并未引起许垂露的注意。
她运气疾行,却没有立刻前往洞门,而是在一座假山前停步, 把自己的绣帕放进瀑流下的小池里浸湿再拧干,然后攥在了掌心里。
天色渐暗,水涟的影子在地上拉出极长的虚影。
佳人美景, 许垂露看得分,她将那线细若蛛丝的疑忌轻轻掸去,快步上前道:“这些给你,我大都不曾穿过,你临时穿穿,应该够用了。”
水涟伸手接过:“真是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又眯着眼盯了一阵他的侧颊,半晌,她凑近了些,晃了晃手上绣帕,笑道,“对了,你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我帮你——”
水涟神色微变,退了半步。
许垂露尴尬地放下胳膊,将帕子递给他:“那……还是你自己来吧。”
水涟捏起那柔软绣帕的一角,平静道:“我脸上没有血。”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擦过自己的额头、眼眶、鼻梁、面颊,但绣帕依旧洁白。
许垂露笑意尽消。
“许姑娘,你怀疑我是旁人假扮的么?”他抬起双臂,由左至右将自己的衣袖鞋履看过一遍,疑惑抬头,“为什么?”
许垂露摇头道:“不,我只是……”
只是更希望你并非水涟。
这一路他们朝夕相处,岂会相见不相识?可是,如果一个人能在形貌如旧的情况下令目光|气韵判若两人,那必是遭逢巨变以致心神散亡,所以她为自己找了个万中难有其一的假设作为慰藉——敛意中既有尤彰那样善于易容之辈,未必没有更精于此道、足能以假乱真的高手可拟水涟容貌身形。她此举确为试探,但意料之中的结果一点也不令她高兴。
因为他说“我脸上没有血”。
这说他来此之前已整理过仪容,说刚刚发生之事比她所想更加严重,说形势已无可挽回地滑向她不欲踏足的深渊——那是一条荆棘载途、白骨露野之路。
上一世,她也曾见识过这种变化。那发生在还未成为她至交的好友身上。
许垂露静静凝视着水涟,没有表露出心中潜滋暗长的颓丧,只道:“对不起。”
“……无碍。”水涟不擅长应付旁人的致歉,“在庄中谨慎些不是坏事。”
“我是为当日给饮河剑设障一事道歉,若不是因为这个,何成则也不会盯着你不放。”许垂露小声道,“你没忘吧?”
“没忘。”
“那就好。反正宗主有无阙在手,我又能以假象唬人,这俱是旁人习不来的本领,所以我们能成旁人不能成之事。”她鲜少这样自夸,语气不免有些夸张。
水涟知她意思,点了点头:“嗯。”
于是她又问一遍:“那你……当真不要见宗主?也不需要我带话?”
水涟沉默须臾,绽出一抹浅笑:“不必了。马上便是腊八,照往年惯例,我们三人总要小聚,虽然风符不在,但还有你。届时再说也无妨。”
“哦,我不及风符,但凑个人头还是够的。”
这自嘲大概不好笑,水涟无甚反应,他微微垂睫,看向对面之人的双足:“这一路未见你用轻功,方才你来回极快,想是用了忽忽步,原来你还没忘。”
这算是他们仅有的一点师生情谊,他在此时提及,许垂露想其中也有一层宽慰之意。
“自然,轻功嘛,学会了就忘不掉。”她笑了笑,“不过也是因为你教得好。”
他目色一黯,讷然重复道:“是,的确忘不掉。”
落日西沉,投在人面的阴翳更加深浓,水涟抬头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他的步伐缓而沉,足下的长影像是湿布曳地蹭染出的深色水痕。
水本无色,而被其所浸之物却会变得深暗幽黑,可见水只有在不与旁物相沾时才能保持纯洁晶莹。这种脆弱麻烦的东西,人们却要它滋养天地、包容万物,真是可笑。
他幽怨地想。
……
许垂露回到屋子,见萧放刀立在门口,脸色比戌时敲响的黄钟回鸣还沉。
“你要搬去何处?”
她的声音也没比那口老钟清亮多少。
“啊?”
她出去至多一刻,怎么就已经听不懂萧放刀说话了?还是说,她直接穿越到被萧放刀扫地出门的那天了?
“还有什么没收拾,我帮你。”
许垂露:不,这听起来不是要帮我,是要杀我。
虽然只有两句话,但她白那短短一刻萧放刀到底自己脑补了些什么了。
先前她是表现出了史无前例的愤怒,“出去走走”也勉强能算离家出走的预告,清衣裳拿包袱更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但是——但是这种剧情应该发生在尚在磨合期的同居情侣,而不是暂居敌营生死与共的同性师徒身上吧?
许垂露产生了深刻的自我怀疑,难道她在萧放刀眼中竟是这样一个任性妄为不顾大局的逆徒?
“我……好像,没说要搬走?”
萧放刀神情凝固一瞬,硬邦邦道:“那你方才去了哪里?”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的。”
她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自觉陈述得悬念丛生、精彩纷呈,而萧放刀听罢不过微微颔首,以示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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