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延瞧了瞧手中的镇纸,就放在茶几桌案上的木托盘的旁边,再拆开第三个礼物纸袋,是一个木樨木制的圆筒盒子,盒底印着店铺的旗号,拔开盖子以后,一股浓郁的茶叶香气立刻冲天,是一盒颇为有名的茶叶。他瞧了瞧盒底的茶叶,粒粒饱满,黑中透绿,便倾身对朱炎风笑道:“改天泡一壶,和你好好品尝!”
朱炎风欣然点了点头,大方地应了一声‘嗯’,然后继续瞧他拆开了第三个礼物纸袋,三个手掌般大的紫檀盒子随之也映在眼前,困惑着问道:“这是何物?”
黄延拔开其中一只紫檀盒子的盖子,整齐地横在盒底的三只青墨棒立刻映在眼前。朱炎风不禁脱口:“是皓月寺的青墨!这墨汁研墨出来,极为细腻,没有半点墨渣,色泽漂亮,书写起来很是流畅,也极易干燥,墨的香气独特。”
黄延盖上了盖子,好奇道:“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朱炎风坦白:“在我出家之时,曾经在皓月寺修行过三年,每日都用这样的青墨。”
听闻‘我出家之时’这五个字,黄延便不愉快,这五个字伴随着他最痛苦最伤心的往事,立刻道:“以后不要再提起‘我出家’这三个字。”
朱炎风抬眼,从他认真的眼神里瞧出了他的情绪,只好答应道:“好吧……”
黄延默默拆完了所有的礼物,再把所有的礼物瞧了一眼,拿起其中一只紫檀盒子,放在朱炎风的桌案前,朱炎风微愣:“你要把这一盒青墨给我?”
黄延点头,应了一声‘嗯’。
朱炎风道:“可这些都是云盏送给你的……”
黄延微笑起来,很是大方:“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我想怎么处置就是我的事情,包括把它送给你。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敢不要吗?”
朱炎风很明白黄延的脾气,虽然现在眼里和唇角上皆是笑意,一旦被拒绝就会生气,因此即使不贪恋这一盒青墨,他还是依照黄延的心思,收下这份礼物。
右手刚触碰紫檀盒子,黄延的手便伸过来,轻轻压住了他的手背,朱炎风抬眼,疑惑着望了望黄延的脸庞,只听黄延说:“你要是用这青墨写了什么画了什么,一定要拿给我看!最好是送给我!”这才明白黄延的心思,不由用食指轻轻刮过黄延的鼻梁:“你之狡猾,纵有十个城主也压不住你。”
黄延得意地回话道:“可惜呀,青鸾城每一代都只有一位城主!”
朱炎风收好了紫檀盒子,从盘子里拿起一只椰蓉馅的荷花酥,掰成了两半,一半自己吃,另一半递给黄延,但黄延并不用手接下,倾身微微张嘴,非要他喂,朱炎风便大方地送到黄延的嘴边,两人相视一笑。
再喝完一杯茶,黄延觉得时辰还早,便建议道:“不如你现在就用这青墨,写几句如何?我好想许久没有见过你书写的模样了。”
朱炎风便大方地点了点头,自己去取来了文房四宝,黄延端起茶盘,暂时放置在茶桌一旁,悠闲地用手撑着腮,悠闲地看着朱炎风研墨握笔书写。
朱炎风书写着,偶尔抬头瞧了黄延一眼,写了一刻钟才写好,刚好写满了一张华笺,然后搁笔。纸上的墨迹只干了半分,尚未完全干透,黄延已迫不及待地拿到自己的面前,仔细过目纸上的字句。
这秀气的笔墨之中,所写的是九首词句,为一个词牌名,名为《九张机》,诗句为‘一张机,无形风亦月无声,炎夜怎无半凉意,雨停蝉噤,心躁云慢,何以聊我思。二张机,窗前见月独见漆,温水咸甜可有涩,阑珊灯下,蛾儿偏爱,哪知梦魂随。三张机,世上桃夭几渡津,太湖醉刻三生幸,侬居其背,西南有妾,指待喙边丝。四张机,辗转眠半魇生白,莲蓬眼中暗滋味,绯瓣尖上,枕中侬俏,弗许柔情绝。五张机,秋叶多繁梅露稀,白发拂地星火曳,千重帐内,痴颦念笑,玄黄泪红尘。六张机,谁裁银雪铺青石,抱衾盗心负情债,冷落雁阵,西子鹤去,风华凋寒冰。七张机,天雷声声招雨亲,流觞取酒惊梦醉,小楼昨夜,月魂迷迭,胡匪暗相思。八张机,人事猜否又阴晴,哪处燃香一窗沁,生生灭灭,缠棉央未,怎堪夕时奔。九张机,乌金乃敢泯雀舌,口啖奈何空杯怯,司南诸日,柳下花会,千年执手飞。’
黄延微愣,然后望向朱炎风,浅笑道:“想不到大师兄也会这种文绉绉的东西,九张机?”
朱炎风立刻解释道:“其实,只是我以前在茶楼喝茶歇息的时候,听到别人弹唱小曲时所唱的诗句,自己偷偷记下来了。”
黄延再看一眼诗句,笑道:“我就当是你写给我的。”
朱炎风好奇:“延儿喜欢这些诗句?”
黄延笑答:“是情诗啊,写了白日与夜晚,雨天和晴天,还有春夏秋冬,也就是一年的每一日、每个夜晚都喜欢着某一个人,惦念着某一个人。这像是我,又像是你。”
朱炎风看着他的笑容,便高兴道:“你喜欢,那便是你的。”
墨迹才刚干透,黄延舍不得将这枚华笺折叠,只轻轻卷起来,用一根细绳子捆住。
平京宫都的内宫,沉静里的回廊里缓缓移动着一个女子的俏丽背影,牡丹团花齐胸褶裙的下摆毫不吝啬地曳地,广袖长衫的下摆与披帛的两端也是如此曳地,唯有一直光滑洁净的地面能够如此大方地允许这番随意的生活。
随云发髻上,插着几只小巧的花簪,五彩云霞绣花翘头鞋下的莲步轻盈,纤纤玉指拿着一柄杨妃色桃花刺绣的通透素纱面圆形团扇,以凤仙花汁染了指甲,只瞧这单个细节,便已知她的动人姿色。在她的身后尾随着两名宫娥,都跟随她来到一座宫殿。
红墙琉璃瓦前的空旷庭院,两道人影舞动,神兵交锋时的响声很清晰地传入耳里,但当永馨公主苏梅儿踏入这个庭院以后,眼前的两道人影忽然分开并且停了下来。苏梅儿上前,遗憾着说道:“我才刚刚到,怎么就结束了?”
阿麟天多拿起桌案上木托盘里的一块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闻苏梅儿的声音,回头答道:“没曾想到姐姐也会来,我与阿爹也练了快两个时辰了。”
李旋放下了神兵,来到桌前,接过宦官递过来的茶杯就一饮而尽,一句话也不说,连续饮了四杯。苏梅儿瞥了李旋一眼,就对阿麟天多道:“你们呀,一个让阿爹教拳法,一个叫阿爹过来切磋武艺,另一个也叫阿爹过来指点武艺和切磋,也难怪父上孤单到整天捧着男风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
阿麟天多知晓苏梅儿的话中指的是李祯和羿天,还有自己,不由笑了笑,但却格外在意后半句话,便奇道:“父上今天也在看那种书?”
苏梅儿诚实答道:“我只知道父上现在不在寝宫,前几天还看见他坐在摇椅上捧着小说看,封面没有见过,似乎是新书。”
李旋握着茶杯抿了两口,听到两位养女的对话,一时忍不住打岔:“有件事,阿爹必须要澄清——不是我只顾和你们这些孩子切磋武艺,我每次叫他一起去御花园散步,他说脚好累脚好痛就不去,我每次叫他一起锻炼锻炼,他说腰酸背痛只想休养,我每次叫他一起下棋,他说头昏脑涨下不了,不让他看那些书,他又发脾气,也只能让他看,让他买。”
一席话令苏梅儿与阿麟天多忍不住发笑,苏梅儿回话道:“父上兴许是少女心未改,想重拾少年时的浪漫吧?又或许是压力太大?”
阿麟天多刚好饮完了一杯茶,接话道:“我倒是觉得父上是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种习惯,要他戒掉这种习惯很难,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梅儿出主意道:“阿爹要是像以前那样,亲自做点心给父上吃,或者带父上去城隍坊市逛一逛去茶楼看看戏,或者跳一支探戈,也许父上就暂时可以脱宅,做回现充。”
李旋没有任何表示,喝完茶解了渴以后,只说一句‘我回去了’就由两位宦官陪同着离开。阿麟天多也放下了茶杯,命令宦官收拾桌案和神兵架,就带着苏梅儿步入殿内,陪苏梅儿聊了几句就独自去了浴房。
苏梅儿在殿内撑着下巴坐了一会儿,纵使身后立着一个可以陪聊的宫娥,也不愿意张嘴搭话,无聊着瞧了瞧门外一眼,正好瞧见另一个宫娥端着木托盘经过,那木托盘里盛着几件衣裳,她便立刻快步上前,夺过了木托盘,亲自送进了浴房。
阿麟天多还泡在浴汤里洁净身子,回头瞧见是苏梅儿送衣裳进来,微愣:“姐姐?”
苏梅儿将木托盘搁在凳子上,莞尔道:“你许久未出浴房,让我很担心,就干脆进来看看,好在是平安无事。”
阿麟天多答道:“最近频繁习武,筋骨多有劳累,想着在汤池里多泡一会儿缓一缓。”
苏梅儿自告奋勇道:“我倒是学了可以舒筋活络的方法,你洗好了身子就出来,让姐姐替你推拿推拿,保证比汤池里泡着要更好。”
阿麟天多点了点头,立刻走出了浴池,苏梅儿忙取了浴巾为阿麟天多围上,又将洁净的衣袍以及披风递给阿麟天多,帮阿麟天多系整理衣襟、系好衣带,与阿麟天多回到殿内,关紧门扉,不让秋风入殿。阿麟天多又解下披风,伏在了贵妃榻上,苏梅儿坐在她身侧,挽起袖口,为她推双肩。
阿麟天多时不时回头,与苏梅儿搭话,两人说说笑笑,对阿麟天多而言,这便是最寻常不过的姐妹情义,但对苏梅儿来说,这就宛如新婚燕尔一般。
她早已知晓了阿麟天多在十几年前原本是青鸾城水淩筑的祭司,原名般罗烟,完成了为青鸾宝剑开封献命大祭的重任以后,却觉得效力太单薄而不甘愿化为星辰,其亲生姐姐般音若以术法将之重生,但那一天并非吉日,星象有异,发生了意外而重生成了女娃。
在她的梦里,曾经出现过一位身着霜白衣袍、三千青丝垂在胸前、颈项上戴着长命锁项圈、双肩披着霜白斗篷遮住额头与双眼的水淩筑祭司。她伸手揭下他的白斗篷兜帽,露出来的美丽帅气的脸庞是阿麟天多,随之,斗篷消失了,是阿麟天多站在面前。
在这个梦里,她情不自禁地搂住阿麟天多,勾住了阿麟天多的后项,花瓣覆上花瓣,相互温柔地承接,以丁香交渡露水,衣袍像抹了油一般自彼此的双肩瞬间滑落地上,落到了双脚旁,十指偷取玉脂的香,阿麟天多搂着她一起轻轻倒在了柔软的花海,她的发髻在花簇中变得松散,扶着阿麟天多的肩头、搂着腰,四枚花瓣相覆。
她闭上双眼,抬起了下巴尖,享用阿麟天多在下巴下的温柔,让她取走周身各处的香,允许齿贝稍稍破坏玉脂的平整,允许丁香采走花柱上的花粉,也不顾忌指尖在蕊心挖掘花蜜,她只在海浪中任由海浪冲刷,最后,与阿麟天多十指相扣,再度以丁香交渡了露水。
梦里如真似幻,她倒愿意相信梦不是梦,现在看着阿麟天多又说又笑的模样,她只觉得很幸福,并且暗暗说服自己不要往最不愿意面对的结局去想,哪怕只是阿麟天多踏入青鸾城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说:
九张机是新加进去的,是昨天写好的古词。人生第一曲词牌名古词,而且九张机蛮难写的。
第67章
◎偷走月季花◎
雁归岛的午后,厚如冬天被衾的云团终于被秋天吹散,现出了一片蔚蓝的晴空,耀眼的日轮当空普照,不可多得的极好天色。阳清远坐在石桌前,欣赏着慕容无砚给杨心素示范剑法,杨心素坐在他旁边,双手撑腮,漫不经心地看着无砚。
无砚每示范一次招式,杨心素便要练习几百遍,练出了一身汗,比谁都要渴得快,便冲到桌案前,拎起茶壶斟茶,但此时却觉得茶壶比先前轻了不少,轻轻摇了摇,没听到水的响声,揭开盖子一瞧壶底,已经没有半点茶水,便愣愕:“奇怪……!我之前喝的时候明明还剩下一大半,怎么现在一滴也不剩了?今天的太阳能把这一壶茶给蒸发光了?”
阳清远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空茶杯,毫无顾忌地解开真相:“是我喝了。我怎么知道这壶子里的茶这么少。”
杨心素又委屈又生气,指着阳清远叫道:“这壶茶也不是给你喝的,你怎么就喝了?!你喝就喝了还怎么就喝完了!你是鲸鱼啊?喝这么多水!”
阳清远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是太阳。”看杨心素气呼呼的脸庞,再补充一句:“对了,口渴的时候越说话越口渴,脱水就越快,还不如尽早叫人补上一壶。”
杨心素‘哼’了一声,双手叉腰理直气壮道:“茶是你喝光的!是谁喝光了就该由谁去叫人再补上一壶!”
这番话在理,阳清远没有反驳的理由,瞧了瞧无砚一眼,无砚只道:“你游手好闲的,就你去吧,省得在这里与他浪费口水,浪费时辰。”
阳清远沉默了片刻,只好立起身,离开了这个庭院,喃喃:“除了未来的老婆,谁敢叫我干这种下人才会干的活儿,就只有拿性命来赔!我今天只为了我未来的老婆……”
在阳清远没返回之前,杨心素像一只发软的柿子一样,软绵绵地伏在桌案上不肯动。无砚瞧了瞧天色,计算了时辰,觉得不能就这么白白等一壶茶水,便拎起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拖到空地:“再等便要到吃饭的时辰了,你的功课还没有完成,渴也要继续练剑!”
杨心素苦苦嗷叫:“大不了我晚上再补课行不行!”
无砚答道:“晚上我有私事,没空也没义务帮你补课。”
杨心素撇了撇嘴,垂下双手,放弃了挣扎,如一具假人,任由无砚拖到先前习武的位置。
刚好阳清远回来,左手拎着一只茶壶,右手拎着一只小茶壶,一瞧眼下的这一幕,停住了脚步,不由道:“这是什么大型家暴现场?”
杨心素听闻这个声音,立刻宛如回春,一改死气沉沉的样子,站直了身子,向阳清远伸出了双手,感天动地道:“快给我茶水!”
阳清远二话不说,就爽快地把右手上的茶壶扔了过去,杨心素急忙扑过去接,扑倒在了地上,但幸而接住了茶壶,撑起上半身,把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如此将茶水倒入嘴里,只喝了一口就愣住了,脱口道:“怎么是凉凉的,还没有味道?”
阳清远理所当然道:“泉水当然是凉凉的,没有味道。”
杨心素吃惊,直盯着他将一只比自己手中的小茶壶要大几圈的茶壶放在桌案上,愤愤不平地嘟囔:“你既然都带了茶过来,怎么让我喝凉凉的又没有味道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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