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山能不想去把那个和尚搅和走吗?只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不是他想就能做得了的。季千山拎起小黑猫的笼子,漆黑的双眼直盯着小黑猫说:“那个和尚还有用处。”
说完他将笼子放下,在旁边挑了个位置坐下,双手握拳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他还有用,还不能死。”
季千山给小黑猫喂下的煞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小黑猫只是痛苦一会儿,就又缓了过来,慢慢地舔着自己身上的毛恢复着:“那你就让那个和尚在龙游君房间里待一夜吗?你就不怕真出点什么事?就算没什么奸情,万一那个和尚要对龙游君不利怎么办呢?”
“不会的。”季千山摇了摇头,“他永远不会对师父出手。”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跳出地面,寒气从地底蒸腾而上,凌云殿的檐角已经结了一层白霜,矮矮地贴在瓦片上,反映着阳光。
季千山昨天几乎就没睡,一大早就拎着小黑猫的笼子在方晏初的书房外面站着。早上寒气未退,一层寒气悄悄爬上笼子上的金属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
小黑猫等得不耐烦了,干脆爬起身子,弹出爪子对着笼子敲了两下,细碎的结晶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地掉在地上:“我说,你不如现在进去吧,在外头等你就不嫌冷吗?今天可是霜降。”
天气确实开始渐渐冷了,而且冷得很快,前段时间他们从国外回来晚上还不用盖被子,就这么短短几天的功夫,夜里已经开始下霜了。季千山勾着笼子的铁钩子,垂着手沉默地站着,听见小黑猫说话也不回答,活动了一下手指又重新站到门口等着。
等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吧,只听得“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智清还是那身打扮,一身雪白,戴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手中托着一串佛珠出来了,不过手上是多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关着赵婉婉的束缚咒笼子,另一个则是一个被磨得白亮亮的铸魂石。
季千山的目光首先被那道铸魂石吸引了,就算再没见识的人见到了那块铸魂石也得夸一句是好东西。通身雪白,光芒润泽,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东西。而这种光芒在铸魂石里也就代表着这铸魂石里已经安放了一个灵魂,而且是一个极其强大极其赶紧的灵魂。
“我师父呢?”季千山不错眼地盯着智清手里的铸魂石问。
智清本来托着那枚铸魂石,听见他这么一问反而神秘一笑,将那枚铸魂石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嫩绿的翠生生的小苗来,说:“我听说你们凌云殿有个修生机道的,是谁?”
“是我。”陆敬桥就像是踩着点儿来的似的,赶着这句话的尾巴从方晏初书房外的小门角上拐过来了,“智清大师有什么吩咐吗?”
这会儿正是晨光好的时候,陆敬桥踩着草上的霜一路走了过来,站在季千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后一步。两人一错肩的功夫,季千山就听到陆敬桥压低的声音:“小师叔很信任他。”
这一句话轻得就像是刮过耳边的一阵微风似的,季千山抬眼去看陆敬桥,他已经换了一副笑容。微笑的弧度缝在脸上了一样,迎着智清大师又向前踏了一步:“之前小师叔嘱咐过我们,让我们一切听智清大师的。不知道智清大师有什么事要让我做的?”
“大事倒是谈不上,”陆敬桥笑得好看,智清大师比他更好看。他本来穿得素雅,一颗红痣倒是像雪里红梅一样艳丽,这么一笑就跟冰上突然燃起一簇火似的,怪不得那些女施主都愿意为了他给兰若寺花钱,“我听龙游君说有一个高中女生丢了魂魄,现在这个魂魄暂时是还不回去了,但是人的□□不能缺魂太久,不然会把自己熬尽了的。我这里有一丛春天摘的小苗,你给这个魂魄的肉身种上,能吊住她的命。”
说着智清把那株春天摘的小苗递给陆敬桥,陆敬桥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捧在手里细看。这哪儿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苗”啊,分明是一棵尘世木的幼苗。
尘世木这种东西,天下母株只有一株,那就是长在不周山上的那一株。尘世木性喜洁,虽然没有凤凰那种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毛病,但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也是极为挑剔。
凌云殿移植过不少尘世木的枝条,但只活了守山门的那一棵,剩下的全让方晏初做笔管使了。尘世木通灵的作用比引灵粉还要大,更何况尘世木是从太古到如今的活物,要是放在人身体里蕴养,一时半刻也不会枯萎,顶替一个凡人的魂魄也差不多了。
最令陆敬桥吃惊的还是智清居然可以空手拿着尘世木,尘世木却不枯萎。像他这种后天修炼的,尘世木会避开他身上的灵气,因为多多少少夹杂了一点煞气,拿在手里就直接枯萎。
而智清拿着的尘世木居然还是生机勃勃的,真是令人惊讶。
别人未必知道,但是陆敬桥跟在方晏初身边一千多年了,尤其是冥火之灾末期,兰若寺对凌云殿伸出援手,他没少跟兰若寺的人打交道。这位智清大师的所作所为可算不上什么君子所为,坦白讲,在陆敬桥看来智清勾三搭四的做法甚至有点有辱佛门清誉了。
“你是叫……小陆来着?”智清把尘世木幼苗交到他手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记得上次见你,你还是个才不过百年的小妖精,跟在龙游君身边端茶倒水。才一千年,已经渡劫了?”
陆敬桥避开他的眼神,侧身让了让:“托您的福。我这就把这株尘世木给这魂魄的肉身送过去。”
“等等——”他还没走出去两步,智清一把抓住他的手,另一手指着陆敬桥身后的季千山,“你们家龙游君托付了我一件事,我这就去办,但是龙游君说我得带着这个孩子。”
“这……”陆敬桥犹豫了,他不禁转了转眼神,甚至向方晏初的房间内投过去一个希冀的眼神,他希望方晏初这时候能突然出来一下,替他解围,“季师弟是小师叔新收的徒弟,师弟要出去总得让小师叔知道。”
智清托着佛珠的那只手摆了摆,示意道:“不用了。你们现在就算叫龙游君,龙游君暂时也醒不了了。他已经将剩下的事情都嘱托给我了,我现在就得带着季千山走。”
“可是……”
陆敬桥要再拦的时候,季千山拉了拉他的胳膊,向前一步直视着智清道:“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过我得带着我的宠物。”
他把手里的笼子举起来,笼子里是正瑟瑟发抖的小黑猫。小黑猫蜷缩在笼子里,努力地把脸埋在厚实的毛里,一边假装发抖一边小声喵了两声,等智清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才压低了声音跟季千山说话:“我刚才收敛存在感收敛得不够彻底吗?”
智清在前面带路,踏过凌云殿的门槛便拨弄一个佛珠过去,等出了凌云殿便连眼镜也不戴了,闲庭信步,健步如飞:“季千山,你跟你手里那只黑猫可真是王八绿豆都找到一块儿去了。”
他话里有刺,连头也不回地钻进兰若寺来接他的车里,沉着脸看着前面:“开车。”
“智清大师,我还没上车呢。”季千山把小黑猫往车里一扔,整个人在兰若寺的车门边站定了,扶着车门门框道,“等我师父醒了,他要是知道你连车都不让我坐,他会生气的。”
智清瞥了季千山一眼,冷哼了一声:“爱坐不坐,龙游君要是想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早把你赶出凌云殿了。”
“可惜他现在失忆了,只记得我是他徒弟。”季千山从容地躬身登上车,在座位上坐定,拉过安全带来系好。又向智清那边伸出手,手指在他的颈边擦过去,摸着小黑猫的皮毛,五指成爪将它抓出来,“他要是知道你背着他想杀我,还不止一次,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你背叛了他,我是为他好。”
季千山将小黑猫安置在自己膝头,按住了它缓缓替它梳毛:“这个世上最不缺为他好的人了,可惜他一个也不要。倒是难为了你,除了他自己的记忆是他散圣人血自己给散没了之外,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我挖了出来,谁也不记得世上曾经有个季千山。——只有你,你倒是还记得那些岁月。”
“季千山,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血海之主了,你是魔道之尊。”智清平复了心情,将眼镜戴上,透过眼镜看季千山,“我现在不戴眼镜也看不见你了,原来只有方晏初我才看不透——他身上清气太浓。现在你也是了,你身上煞气太重。”
季千山笑笑:“算你有两分见识,我这也是苦心孤诣才得来的。”
智清又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沉默着转过了头,看着车一直往前开,离热闹喧哗的市区越来越远。车子的颠簸越来越重,四周突然冒出了几丛高大的灌木。他看着车里灌木枯枝纵横的影子问:“冥火之灾的时候你不在,那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手肘撑着头,季千山保持了一路的沉默,小黑猫几乎要以为季千山睡着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季千山才回答道:“有事。”
智清也没指望他的回答,只是听他出了个声确认他在听,就继续说下去:“冥火之灾的时候,龙游君一方面疲于应对冥火之灾,另一方面又要弹压反对他的众族。听说你出了事之后,他曾杀上蓬莱,后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被天道降怒。他将一身圣人血尽归大地,四肢撑住天地,从此便是天地支柱,调停天地,世间万物之声尽收耳中。”
他正说着冥火之灾中方晏初的功绩,季千山斜倚在车门边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透明的窗子上渐渐爬上冰冷的寒气,在窗上结出一层层的冰花。万籁俱寂之时,季千山想:“聆听万物之声,他晚上睡觉会不会不安稳呢?”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季千山带着小黑猫和智清离了凌云殿一路往北,直奔西北而去。凌云殿内,陆敬桥接了尘世木的幼苗捧着往赵婉婉的肉身那儿去了,当家的大掌门周几道被方晏初一道禁令封在了后山,短时间内是出不来了。
凌云殿就剩下一帮还没入门的道童和一个本来应该在书房里好好地待着的方晏初。
之所以说本来应该,是因为从昨天晚上季千山从方晏初书房里出来之后,方晏初房间里就再也没出来过什么人,就连那个智清都是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之后才出门的。
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就是方晏初日常醒来的时间了。小道童端着饭碗在外头等了好久好久,直等到日头高上,天近正午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送完尘世木回来的陆敬桥刚迈进院子就看见小道童顶着太阳站在院子里,深秋时节天气较凉,就连陆敬桥这样的妖都琢磨着换衣服了,这小道童还是一身单衣,从早上站到现在冻得嘴唇都发抖了。陆敬桥戳了戳他:“站在这儿不冷吗?”
“陆师兄,”小道童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他又猛地一低头,“我,我给小师叔送早饭的,但是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小师叔好像还没起。”
陆敬桥从他手里接过盛早饭的盘子,抬抬眼皮悄悄看了一眼书房窗子:“还没起?——小师叔大概是有事,你先回去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是。”小道童恭敬地拱了拱手,缓缓退了两步之后转身就跑,陆敬桥依稀还能听到小道童小声的抱怨,“再不回去没午饭吃了……”
陆敬桥回身望了一眼小道童的背影,眼见他一溜烟跑远了,才多走了两步走到方晏初的书房门口,屈指成拳,轻轻扣了扣书房的门:“小师叔。”
“小师叔,该吃午饭了。”
屋内寂静一片无人回答,他四处看了一眼,自己推开了门,边推边念:“小师叔保佑小师叔保佑……”
方晏初的书房既简略又奢华,简略是说他这书房摆设简单,一套桌椅并一张沙发,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套,墙上挂着一张宽幅的山水。
说奢华话就长了,那张沙发来头倒是不大,但那套桌椅是整棵黄花梨打的,别说现在的世道,就算是千年前,找这么粗的一棵海黄也是难上加难;桌子上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个赛一个的讲究;最讲究的还是墙上那张山水画,画师名讳已不可考,但笔触细腻,挥毫泼墨见无一不精致,作为艺术品欣赏就已经是难得的珍宝了,更何况这山水还是一件法器呢。
这山水名为万里江山图,是麒麟一族的镇族之宝,别的效果类似空间储存之类的就不说了,最为难得的是万里江山图实际上是一幅消灵之图。世间有灵者皆有言语,言语上达天听,天道才能根据世间万物做布置。这世上自有诸多珍宝足以倾听万物之声,却少有什么灵物是能不发出声音的。
万里江山图就是这么一个稀罕物件,身纳万物却寂静无声,最是宽容和善,跟麒麟一族的瑞气祥和一脉相承。
这书房陆敬桥也进来过千遍万遍了,见惯了屋里的摆设。此刻却是不同寻常,书房中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地布着许多红线,蛛网似的占满了整个空间,每一根线上都有一个指腹大小、莹润光洁的白色珠子自如滑动着。虽然红线细密,一根紧挨着一根,但几近上千颗白色珠子就像是紧密契合的齿轮一样,转动自如毫不相干。
这一幕不细看还好,陆敬桥细看之下吓了一跳。那白色珠子不是旁的,正是人骨头打磨出来的骨珠,因为盘磨得多了才显得晶莹闪亮。
在几乎挡住视线的红线之后,方晏初双腿盘坐在正中,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闭着眼睛的方晏初比起平常更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宝相庄严,仿佛九天神佛似的,在骨珠围成的诡秘的红线之中,仿佛周身也燃起了红光一样。陆敬桥这才发现,其实方晏初的脸是带着温度的,沉下嘴角来的时候是冷的,像一尊雕像。平时的方晏初也不笑,但是他的眉目是温的,就将脸也暖温了。
陆敬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犹豫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左手搭右手执弟子礼:“不好意思,冒犯了。”
往后退了两步,陆敬桥端起饭菜来转身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前还不忘把院门带上。
其实方晏初是醒着的,但是又不是完全醒着。
圣人血是当年他自愿散出去的,为的是平息冥火之战对神州大地造成的影响,但着血散出去就不好收回来。没有他的灵魂带领,智清要是想收圣人血可谓是大海捞针,估计就算是把赵婉婉拖死了也找不到。于是方晏初将自己的三魂六魄都交给了智清,将魂魄寄居在铸魂石内,由智清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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