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徐姨眼尖看到了他手里的票:“小少爷,你也是回来准备去看乐水演出的?”
“你们是去看他演出的?”
“是啊。”许叔笑道,“他昨晚过来给我们送了两张票,说是让我们今天去看他演出,你快去换衣服吧,我们一起过去。”
宋含章摇头拒绝,让他们先去。
他站在衣帽间里,以前那些挂在衣架上休闲款式的衣服已经几乎都被衬衫西装取代,头顶灯很亮,宋含章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垂眼看着手上的试演门票。
淳乐水昨晚回去那么晚是特地穿城跑到老宅给徐姨和许叔送门票,只有徐姨和许叔,没有他的。
宋含章沉默地站着,许久之后才取下衬衫和西裤换上,四月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他没有穿西服,在外面套了件咖色的风衣出了门。
大概因为是试演,观众席上的人比宋含章预想的要少很多,他没费什么力就在前排找到了许叔和徐姨,但他并没有上前和他们坐在一起,而是独自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舞台上打着光,射灯将地板照出几团光亮,前面观众席上的观众偶尔相互低语,但这些仿佛都和宋含章没有关系。
他一个人坐在离舞台很远的位置,远远望着空无一人的舞台。
仿佛看到一个人在台上舒展四肢,或旋转或跳跃。
再一眨眼舞台上仍然是空的。
他看到的,是数月前在台上复试的淳乐水。
演出厅内的所有灯光都按了下来,只留下几盏让观众可以隐约视物的昏暗光线。
宋含章往后靠了靠,长腿交叠着,十指交叉置于腿上。
演出要开始了。
在一阵祭祀的乐声中,舞台光亮渐起,幕布向上拉开,缥缈烟雾中,身着祭祀服装脸上涂着相同彩绘的舞者,开始了序章的表演。
因为战乱,因为疾病,因为饥荒,走投无路的人们总是需要有个信仰才能活下去。
听说传说中的山神会庇护所有信奉他的人,人们便扮做他的模样祈求神明垂怜,风调雨顺世间太平。
序幕结束之后,舞者渐退,再次变得漆黑的舞台上,只亮着一束光,光里仿佛破壳初生的便是由人们的信念催生而来的山鬼。
淳乐水一身白蓝渐变的轻薄衣衫,层层叠叠,凌乱且随意地挂在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衣袖翻飞。
他脚步轻盈,每一个舞姿都带着独特的语言,宛如初次窥探世界的小动物,天真且好奇。
随着剧情的层层递进,山鬼也从一开始的不谙世事变成了人们口中狂暴狠戾的怪物,人们齐力杀死他,又在新一轮的祭祀中迎接来一位新的山神。
整场演出一共一个半小时,包括尾声之后的谢幕也是根据剧情设计了符合每个角色包括群舞的谢幕方式。
舞台彻底黑下去之后,演出厅内迟迟没有声响,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其带来的视觉效果和剧情起伏中,大家由山鬼这双眼睛带着,跟着他一起走进了这个故事中。
掌声渐起,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但几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表达了自己对于这出舞剧的喜爱。
就连严格挑剔的姜不厌,也想给今天的演出打个满分。
不管是淳乐水还是其他演员,就连群舞都表现得可圈可点,所有人一起成就了这出舞剧。
他第一时间去后台却没有找到淳乐水。
“乐水下台就去卫生间了。”有舞者告诉他。
姜不厌匆忙赶去卫生间,推门而入便撞见尚未卸妆在盥洗池旁洗手的楚林,见他神色慌张,楚林疑惑:“姜导?”
“淳乐水呢?”姜不厌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情绪。
“我在!”隔间里传来淳乐水的高声答应。
他声音听着还挺有劲,姜不厌本来想问一句他还好吗,但碍于楚林在场,他只能把所有关心都吞了回去,沉默了一瞬抬脚走到楚林旁边,打开水龙头。
“观众的掌声你们听到了吧?”姜不厌边洗手边从镜中和楚林对视,“反响很好。”
楚林笑着点头。
“主要还是姜导您的功劳!”淳乐水扬声道。
他坐在马桶上,靠着墙不停地喘着气,手上一圈一圈扯着墙边的卫生纸,擦着胸前的血迹。
他正费劲给自己止血,就听外面楚林问他还要多久。
“师哥,我肚子疼,要不你先回去卸妆吧。”
楚林应声离开,淳乐水听了半天都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姜不厌,我师哥走了吗?”
“走了。”
淳乐水松了口气,把纸丢进垃圾桶,拉开隔间门出去,空旷的卫生间里只剩下姜不厌一个人正靠着盥洗台抱胸看着他。
他已经勉强止住了血,只是脸上和手上还有点血渍没擦干净。
淳乐水打开水龙头,沾湿了手指,一点一点把脸上的血弄干净。
“你还好吧?”姜不厌问。
“非常好。”淳乐水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我可以撑到首演。”
他对着镜子,一边擦脸一边感叹:“我好喜欢舞台啊。”
一踏舞台,淳乐水就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躯体四肢仿佛都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会忘记表演,忘记观众,那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有跳舞这件事。
他想要跳更多,想要一直跳下去。
谈论起自己喜欢的事物时,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这份神情和他谈论起死亡等于新生时几乎一模一样。
姜不厌想要劝他的话堵在嘴边,他笑了下,眼神柔和下来:“那你可得加油,等到首演面对真正的观众再表演一次。”
淳乐水点头,他真的觉得他可以。
大概是对于首演舞台的渴望太过于强烈,首演之前淳乐水的身体情况有种让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健康,大半个月来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排练中晕倒或者在剧院出血的情况,甚至连贫血的症状也减轻了很多,食欲都上去了,身上掉下去的肉又悄悄长了一点回来。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他就这样迎来了《山鬼》的正式首演。
首演当天淳乐水情绪异常的高,在后台准备时脸上一直挂着笑,和这个同事玩笑两句和那个同事打闹两下,受他影响大家紧张严肃的心情都缓和了不少。
淳乐水和楚林一起去换演出服,楚林问他:“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淳乐水嘿嘿笑着,引得楚林也忍不住笑起来,抓了抓他脑袋,把他推进旁边的换衣间。
山鬼每一幕都有不同的服装,初登台的那一套是最凌乱且复杂的,一层一层像布一样挂在身上,他穿了一半就找不到哪里是头哪里是手了。
“师哥,你能帮我一下吗?”实在没办法的淳乐水只要请求外援。
楚林登台比较晚,倒是不着急换,掀开帘子帮淳乐水穿衣服。
“都穿了这么多次了还穿不好。”楚林笑着数落他。
“这不是有你帮我吗。”
他每次都来这套,楚林无奈地笑了笑。淳乐水低头整理着衣服,楚林看着他最里面白色的半高领疑惑道:“以前里面也有这件吗?”
淳乐水顿了下,肯定道:“有的。”
他语气笃定,楚林便不疑有他,指尖在他脖子上轻点了一下:“这是怎么弄的?”
他手指摸上来时有点痒,淳乐水缩了下脖子,侧身望向镜子,原本完全被遮挡住的淤点已经从衣领里曼延出来,他下意识那手捂住。
“过、过敏了吧?”淳乐水找了个理由,“我就说脖子怪痒的。”
“那你明天去看看,查查过敏原是什么。”
淳乐水忙不迭点头:“那我先去化妆了。”
他走出换衣间,把衣领往上扯了扯,往化妆室走去。
走廊两边整整齐齐摆着很多花篮,上面都是些淳乐水不认识的名字,大多是祝贺姜不厌演出成功的,也有一些其他同事的,他边走边看,突然停住了脚。
面前的两个花篮个头是其他花篮的两倍大,就连鲜花的数量也比旁边的多,看着每朵花都紧挨着,不留一丝间隙。
花篮上的祝词和旁人大同小异,只是落款的名字让淳乐水有点鼻酸。
他当初开玩笑说让外公送他一个大花篮把同事都比下去,就算外公不在,花篮也准时地出现在了后台。
特别大一个,造型漂亮花也开得好,确实一眼过来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花篮。
淳乐水摩挲着一片绿叶,轻声道:“谢谢外公。”
“乐水!”
“来了!”淳乐水应了一声,最后看了这个花篮一眼,转身小跑进化妆室。
首演观众和试演观众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们不会从任何专业的角度去分析这出舞剧哪里好哪里还有不足可以改进,他们的所有出发点只有好看和不好看,喜欢或者不喜欢。
但业内的好评给了所有舞蹈演员信心,姜不厌也对自己这次的作品充满自信,正式上台前,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加油打气。
幕布隔开了舞台上的演员和舞台下的观众,却隔不开演员就位的匆匆脚步和观众等待的窃窃私语。
淳乐水闭着眼睛,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屏蔽,整个演出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需要去取悦观众,不需要去在意自己跳得到底好不好,他只需要让身体的每一处都拿回它们自己的控制权,放任它们动起来就可以了。
渐起的乐声中,观众席上安静下来,沉默的舞台拉开了面纱。
直到最后落幕,整场演出对于淳乐水来说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仿佛刚站上舞台,刚踩着光和音乐舒展开,表演就结束了。
他跟着身边退场的演员一起往后台走,大家叽叽喳喳的谈论着什么,淳乐水左耳进右耳出,心口被愉悦满足的情绪塞得满满当当。
大家笑着推了他一下,淳乐水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凭着本能咧嘴笑开点头。
然后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楚林,师哥好像也在找他,看到他的一瞬间露出一个笑容,逆着往前的人向他走来。
“师哥。”淳乐水伸手想牵他,感觉鼻腔有点痒,低头时一滴血直直滴落在他脚边。
身边所有的人影和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天旋地转间,淳乐水慌乱地往楚林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楚林的笑僵在脸上那一刻淳乐水还有心思懊恼。
砰——
淳乐水直挺挺栽倒在地,他听到楚林的惊呼:“小淳!”
彻底失去意识前,淳乐水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完球。
-
听到声音的徐姨从厨房里冲出来:“怎么了?”
宋含章看着地上还没彻底平稳下来的碎片,捏了捏眉心:“我不小心把碗打了。”
他说着拉开餐椅蹲在,赶在徐姨来收拾前把大块的碎片捡起来。
“我来我来,你别把手伤到了。”
徐姨刚说完,就听宋含章“嘶”了一声,鲜红的血液沿着锋利的边沿往下在纯白的瓷面拉出一条血线。
“你别弄了……许清,快给小少爷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下。”
“没那么严重。”宋含章说。
徐姨赶人:“走走走,去包扎你的手,还好碗里不是什么热粥一类的。”
宋含章手上的伤口比想象中的深,血流了半天才止住,许叔帮他把伤口包扎上,看着他的脸道:“昨晚没休息好吗?”
宋含章捏了捏眉心,他虽然已经习惯了频繁的失眠,但他每天晚上还是会小睡一会儿,虽然入睡的时间一般都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但也勉强够他回复精力。
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很心慌,莫名就是有些惴惴不安。
刚才那个已经不是他今天打碎的第一个碗,在许叔和徐姨都还没起床前,他已经打碎了一个咖啡杯。
可能是长时间缺乏充足的睡眠而导致的思维迟钝。
宋含章收回手:“没事。”
他靠高强度的工作来让自己保持清醒,许叔劝了他好几次都于事无补,他叹了声气,放好医药箱后问道:“乐水晚上的演出,需要帮你定束花吗?”
今天是淳乐水舞剧首演,许清还记得宋时清生前的嘱咐,提前定了两个大花篮准备送到剧院去。
听到淳乐水三个字,宋含章心都停了一拍。
离婚到现在一个多月,宋含章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了他对淳乐水到底是什么感情的疑问中。
每天偷偷去郦水湾等他回家,看他一眼就会觉得安心,没有收到他试演的观看邀请会感到失落,想要靠近他却不敢靠近他,这种患得患失的惶恐不安,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那如果他真的爱上了淳乐水,他又应该怎么办?
他还能得到原谅吗,他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吗,那正常的爱一个人又是怎么样的?
宋含章在许叔探究和等待的眼神中静了许久,才道:“我自己来吧。”
他先带着花去祝贺他演出成功,从朋友做起应该是可以的吧?
花店员工热情地给宋含章介绍着店里的花:“先生您是想送朋友还是爱人呢?”
宋含章也不知道怎么定义他们现在的关系,沉默片刻道:“朋友吧,祝贺用的。”“那您看这束怎么样?”
宋含章的视线越过他手里的花束,落在后面的向日葵上,店员顺着看过去,笑道:“向日葵也可以哦,除了爱情之外它也代表大家对于生活和梦想的追求和热爱,毕竟向日葵永远追逐太阳嘛。祝贺朋友的话也是适用的。”
明媚且活力的向日葵,看到它的第一眼宋含章就想到了淳乐水。
半个月内重复看了两次同一场演出,宋含章并没有感到腻烦。
看到淳乐水他从起床后便萦绕在心底的不安缓和了不少,以至于他无法将目光从淳乐水身上移开。
他非常好找,舞台上最亮眼的那一个就是。
一个半小时的舞剧,越临近结束宋含章就越紧张,他习惯了远远望着淳乐水,离婚后第一次面对面接触,他不知道淳乐水会不会收他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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