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绩终于开口,丢盔弃甲,哑声道:“腿疼,背我。”
*
腿疼是真的。
铁久不用会锈,更何况腿呢,毕竟他是真实地跟大叔来了一场追击战。那时白绩肾上腺素飙升,情绪处于紧绷的阈值时自然感受不到疼。
现在他被人背起来,小腿垂着,那种钻心地裂痛感才迟钝地赶来。
“你要是再晚点说,我就要扛你走了。”齐项用膝盖顶开门,低声道,“别捏拳头,你坐凳子上都能给自己整出伤?”
“……”白绩哽住,缓缓摊开掌心,“小声点。”
毕竟在宿舍楼,虽然这会儿绝大部分人在上晚自习,宿舍楼里就宿管阿姨边嗑瓜子边外放土味视频,但白绩还是觉得…他俩大男人你背我,我搂你的太奇怪了。
而且他现在情绪不稳定,病情虽然在白务徽不断的“脱敏刺激”下勉强受控,但是如果仔细看,白绩脸色苍白,指尖有轻微的颤抖,齐项说一句话他需要缓一缓才能给出反馈。
“我背着你,手里提着包,包里装的是你的晚饭。”齐项对宿管阿姨点点头,让阿姨帮忙按电梯,“这种服务态度,说我是在尽孝都有人信。”
“……”
白绩闭上眼睛,假装聋了。
等回寝室,齐项把他放在椅子上检查脚踝,白绩躲了躲,没躲过被掰着腿按住了,拉下袜子才看到脚踝早就肿了,多亏白绩能忍,老半天眉头不见一皱。
“出什么事了?”齐项问。
他其实能猜出来,也做好白绩并不会告诉他的准备。
小刺猬,可太会防备人了,问一句就扎成团。
他进宿舍区第一眼就瞅见白绩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不知道看什么,眼神空落落的,但又有所聚焦好像真的在“津津有味”观赏什么一样,他有要坠崖一般的绝然与悲伤。
只消见过白绩生病的样子,大抵就知道精神疾病对人的摧残可以怎样无情残忍。
生病的人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齐项更摸不准白绩会不会如前两次一样排斥他,所以等了一会儿才慢慢靠近。
还好,这次白绩接受了他。
那句话出来时太可怜了,像是被人扔进垃圾堆的玩具熊,千疮百孔还淋了雨。
所以这次他会向我坦白吗?
齐项贪得无厌地渴望白绩再多地向自己敞开心扉。
他眼睛眨也不眨望向白绩,温驯而无害。他兜里还有块巧克力,如果白绩不想说,他也可以用“低血糖”来帮着打圆场,这是第二打算。
而白绩正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上完碘伏后,十个手指头创口贴包了六根,不疼就蹭破了皮。
他磨蹭半天,从兜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有信。”白绩瓮声说,“突然就在宿舍门口了。”
他答应过齐项,有问有答不做哑巴,虽然这个回答他想了很久,但是说出来的霎那,白绩轻松了不少,好像那些背着的重担忽然卸下来几斤,连腰都直了几分。
白绩也清楚,齐项这么聪明,两次收信他又都在自己身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早有猜测了吧,他…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真听到答案,齐项受宠若惊,目光刚落在信封上,白绩又抽回手,把信捏成球塞回兜里,恹恹道:“我想洗澡,睡觉。”
“好。”
齐项搀他起来,白绩没推却,状态似乎还行,齐项仍有些不放心,在浴室门口塞给白绩一颗巧克力。
白绩不解,把糖球含在唇间,一时没咬碎。
“奖励你的。”齐项说,“洗去吧,站不稳的话喊我。”
*
入夜,房里窗帘紧闭,小夜灯被遗忘在角落,没开。
白绩洗得很潦草,睡的也仓促。他洗完澡头发也没擦,垫了块布就躺床上抱着被子休息了。
虽然醒着的时候表现的很好,但梦是人潜意识的展现。
白绩梦魇了。
他身心过于疲惫,自动略过了失眠的步骤,这一次梦魇来的猛烈,或许有湿发入睡的缘故,白绩又梦见了四年前的那一天。
是无比清晰,身临其境的梦。
新年夜,还差半个小时白绩就要十四岁。
屋外烟花砰砰砰绽放在夜空,屋外传来打骂声时正好升起红白烟花,红色像血,白色像丧事的布,很讽刺很应景。
烟花的色彩映照在白绩空洞的眼中,他别开眼反身给上锁的门踹开一个窟窿。
屋外,白务徽醉醺醺地掐着周雅雯的脖子,地上满是打碎的酒瓶碎渣,周雅雯就跪在这些碎渣之上。
白绩撞开门出来打断了这一场恶行。
“回去!再看连你也别想过个好年!”
白务徽朝白绩喊道,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在上层社会带了十几年耳濡目染了一套文邹邹的行事作风,下手再重说话还跟讲道理一样。
相较而言,白绩算是粗人。
他抄起酒瓶直接砸在了白务徽的后脑勺上,“你他妈去死吧!”
白务徽身子软了下去,白绩以为一切解脱了,他刚想去拉周雅雯,只听“扑哧”一声,后腰被人捅了一刀。
那是濒近死亡的疼痛,尖锐深冷的铁器嵌在软热的血肉里,白绩本身就不耐疼,他眼看着周雅雯惊恐地扑来,绝望到连呼救声都喊不出来,只能任凭自己扑通地跪在地上。
还没有结束,但是…
梦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化不开的黑色,他只能感受到——
疼
好疼。
“啊!!”白绩猛地睁开眼,胸口起伏,一声比一声粗的呼吸模糊在夜色重,而房间里一片漆黑,就像梦中最后的场景一样。
此时的白绩格外脆弱,他睁大双眼,仿若见到了修罗地狱,双眼通红,两股泪汇聚在眼角,不受控地淌下。
“乖——乖——”
黑暗中,传来齐项的轻哼声,白绩这才朦胧望见一个影子半跪在他的床侧,轻轻拍着他的肩。
“你…”白绩讷讷。
齐项:“我怕你做噩梦乱动,又把脚给踹坏。”
他一开始也以为白绩这一次问题不大,直到躺下后听到边上滚来滚去的动静,齐项才笃定今夜是难捱的,他担心白绩,也睡不着索性就来守夜。
“……”白绩听到这个回答五味杂陈,齐项拍的他很舒服,就像襁褓中的孩子被哄睡一样,有别样的安抚力。
白绩问:“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作者有话要说: 白绩:要来我床上睡睡吗?我家床还蛮大的~
我宣布,小白鸟从此再也不会受委屈了!!!!
第58章
黑暗中,床边的人面容模糊,只有一双眸子闪着微光,白绩觉得它们像桔灯,里面燃了两簇温热的火光,暖烘烘的不烫人。
白绩思绪不由飘到与齐项同床共枕的那几天,他恍然记得自己也曾做过噩梦,可是那一次他没被惊醒,反而安然地睡到自然醒。反而是自己回谢家住的那几天,一个人独享两米的大床,愣是失眠到深夜。
他也探究过原因,不可否认唯一的变量是齐项。
白绩不发病的时候睡眠质量也很差,他夜里会生理性手脚冰凉,多梦又爱到处滚。而齐项的存在正好弥补了他这三个缺陷,齐项体热暖和,同时他还身兼哄睡和矫正睡姿的功能。
更重要的一点,也是白绩一直以来下意识拒绝去思考的一点。
他信任齐项,尤其在齐项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过他后,白绩下意识地会去依赖齐项。
这让白绩觉得不安。
譬如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如果他太过于依赖齐项,齐项是否就成了和水和饭一样,能安抚他情绪的必需品。
可是一个人怎么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必需品呢?
就像一个人在无垠的沙漠里独步太久,看到前方陡然出现的绿洲,他会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海市蜃楼。这种别样又浓烈的情感,白绩怕它是假的,又怕它是真的。这种迷惑人的选项或许早该扼杀于萌芽之时。
可是今晚太岑寂难捱,呼吸声都会放大的房间里,齐项的指尖在白绩肩头留下转瞬即逝的温暖让白绩渴望起之前安然入梦的舒适感。
“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于是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白绩说完自己也愣住。
“行啊,但得挤挤。”齐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非常自然地掀起白绩的被子,“你往里面去。”
他同意地太干脆了,一点没给白绩理性思考后撤回邀请的机会。
“......”
白绩吞了吞口水,被动地往里面挪了挪,侧身用胳膊当枕头,把自己缩在墙角,又担心床太小自己再半夜睡到人怀里去,背对着齐项蜷成一长条。
笔挺地让白绩连自己未来的棺材长短都估量好了。
两个人就跟要入土合葬一样,都僵挺着躺了半晌,仿佛怕打扰白绩睡觉,齐项占了半边枕头真就跟电热毯似的除了供暖什么也不干,干躺着,盖着被子不聊天。
白绩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盯着黑黢黢的虚无发呆。
白绩自己个儿梦魇后容易抗拒入眠从而失眠,他又想驱散脑中噩梦的残影,于是百分百地把听觉和心思都放在身后,齐项呼吸没稳他不敢动,逼仄的空间似乎伸个腿两个人就要碰一起。
他睡不着。
等听到身侧平稳的呼吸,白绩有些羡慕,齐项应该睡着了。
白绩脚心凉,他屏息凝神,一寸一寸把脚底往后挪,贴在齐项小腿肚上,严丝合缝贴上后白绩舒服地眯了眯眼,确定身后人没动静,他又从墙角摸出一张压平的糖纸,都是他这几天躺床上吃糖时攒的。
他摸黑叠纸玩打发时间。
“白雀儿,大半夜吃糖坏牙。”
齐项忽然出声,白绩吓得手一抖,还没叠成的千纸鹤当场断头。
白绩诧异:“你没睡?”他立刻把脚抽回来。
“客随主便,你不睡我这个护工更不能睡。”齐项笑了笑,主动用腿去追白绩的脚,评道,“冰凉,缩什么,刚才靠的不是挺起劲?我来不就是给你当暖炉的。”
齐项也有睡意,嗓音没清醒时那么清亮,带着淡淡的沙哑。
“...不小心碰到了。”白绩辩解并下逐客令,“嫌挤你就回去。”
“我嫌地方太大了。”齐项的胳膊横过白绩,从他指缝里抽出被碾地七零八散的纸,才确定他没大半夜偷吃东西,又揽着他的腰把他捞回床中心,“什么东西都往身上藏,你是仓鼠吗?”
白绩啧了一声,到底受制于人,淡淡的草木香瞬间侵占鼻腔,是意外的温厚。
“聊聊天。”齐项说,“是因为我睡不着,还是因为噩梦?”
白绩寂了几秒,轻轻喟叹了一口气,如实答道:“都有。”
因为梦不想睡,因为你睡不着。
“梦见什么了?”齐项是真直白,“解铃还须系铃人,按道理PTSD不应该影响你这么多年,白绩,我不想耍心思去哄你逼你对我全盘托出你身上那些伤是怎么来的,但如果你撑不住了...”
如果他要逼,要查,白绩老底儿他都能摸出来,齐老爷子乐不颠地等着送些料给他,再者他跟白绩坦白过过往,按照白绩的脾性,你给他一块钱,他就是翻箱倒柜也要凑出两块还回来,这傻子最吃道德绑架。
白绩偏头看他,漆黑一片,齐项连眼睛都没睁,跟说梦话一样。
“齐...”
“其实我家还挺牛的,不比谢家差。”齐项认真道,又忽然跟撒娇一样,“信我嘛。”
白绩嗓子痒,好像泛上来了什么感动心悸。
他正要说什么,只见齐项忽然捂住白绩的眼睛,笑呵呵地说,“别盯我,我害羞。”
“......”彻底的黑暗好像一层新的保护壳,齐项手很暖和也干燥,轻轻盖在白绩眼睛触感很舒服,“你很想知道吗?”
“你想告诉我了,不是吗?”齐项如同呢喃般,“不然我怎么会躺在这呢?”
齐项真的跟狐狸一样,善察人心,又是个十足的机会主义者,满嘴蛊惑人的话,黑的也被他说成白的。
白绩心血来潮的决定哪里就是要坦白了,他在心里默默骂他不去搞传销可惜了,但到底心防松动开来,就像被忽悠瘸了的老太太老大爷,乐的被骗就为了换一些陪伴与安心。
白绩缺少倾诉。
他有心结,谁都知道,但谁都不敢碰。
“我差点杀了人,他叫白务徽。”白绩闭眼,遗憾道:“但是我两次都没杀成,梦里也杀不死。”
甚至经常被反杀。
如果梦中的死亡也算数的话,白绩不知道自己死过几回了。
他比任何穷凶恶极的歹徒都渴望杀戮,比任何苦苦求生的病人都期盼活着。
齐项沉默地等他继续说,手臂收紧后白绩又被翻了个面,两个人面对面,白绩的头抵住了齐项的胸口,他拱起了背。
“齐项,疼。”
*
白务徽和周雅雯是青梅竹马。
就像流俗的爱情故事一样,天资聪颖的贫寒子弟与德才兼并的千金小姐相知相爱,在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的结婚了,毫无阻碍,被全世界祝福。
婚后,白务徽乘着周家东风开了家公司,事业蒸蒸日上,而周雅雯也在怀孕后全心全意扑在家庭上,做了全职主妇。
在白绩八岁那年,金融危机时周家的产业出了一次大纰漏导致资金流几近断裂,这时候白务徽站出来填了窟窿,也算是递了块进入周家的敲门砖。
周父只有周雅雯一个女儿,有心栽培女婿,但是周二伯对周家产业虎视眈眈,处处针对白务徽。集团内部矛盾尖锐,隐隐分成两派,因为专注于派系斗争,周家一直没从金融危机中缓过神来,竟显出一副颓势。
三年的时间,周家几次大变,最终以破产告终,加上周父忽然心脏病突发去世,周家大权旁落,白务徽抽身不及,不仅跟着破产还欠了大笔外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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