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好似想错了,不是天子对璟亲王做过了什么,或许应该是……璟亲王对天子做过了什么?
杨驷偷翻着眼窥视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明辞越终于肯注意到他,那双长而微挑的眸子缓缓扫视了过来,停在他身上。
笑即刻消失了,明辞越的眼眸深处瞬时结了了重冰,充满着居高临下,对某些臭水沟物什说不出的反感,厌恶。
对上这双眼,杨驷潜意识里的危机之感一触而发,全身不寒而栗。
顿时,加在他背后的胁迫好似又重了重。
小天子顾虑颇多,有太皇太后限制,不敢动他,但明辞越却是真的敢。
杨驷明白过来,自己疯了,真是疯了,才误以为璟王也不过是天子圈在宫里压在身下的一条狗。明辞越曾一支队伍扫平西漠八部,单骑闯营,千里射下主帅头颅。
可他这种人永远只会是驯化不了的狼。
这狼隐去了一身腥,披着羊皮,学着羔羊的样子跪下前肢,伴主安眠。
天子却依然是一身地不设防,向后懒散地瘫软着,依偎在野狼翻露出的柔软腹部上。
他已不只是太皇太后的棋子,他还拥有了一片名叫明辞越的荫蔽。
杨驷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他俩是谁疯了。
纪筝满心的放不下,不禁耳语问明辞越,“他这惊恐的小眼神是在看朕?是朕吓住他了吗,可朕还没把他怎么……算了,当朕没问过。”
哪会有人真正臣服于原主这种任性暴虐小暴君,图他脾气大,图他不上朝?
一介国君怎么可能单凭脾气大,凭杀人多就能服众御下,兴国□□。
纪筝看过原书,心里更加有数,原主过得虽然安逸任性,但在更多人的眼里就只是个无权的笑话……
他只是龟缩习惯了,根本不适应面对外人。本就没指望握住权柄,震慑住哪个大臣,他只是想寻着原主路线走,捞一个封王软禁的美好结局。
明辞越柔和地冲他笑了笑:“圣上是天子,天子无须多虑,御下自有龙威,即便是坐在那也是不怒自威的。”
纪筝干干地笑了几声,却发现明辞越这话一本正经,远不是在与他开玩笑。
明辞越又继续道:“天子生来便自带气魄,能征服许多人。”
“比如,征服了臣。”
征服了臣。
纪筝嗓子眼一下子很干,徒劳吞咽了半天也毫无作用。
他装作没听见后面小声的那句,不想偏头看见明辞越,只得硬生生地看着杨驷,“朕提醒提醒你,慈宁殿后苑的泰水河,想起了吗?”
杨驷鼻涕眼泪还没干:“臣就真的只是探望姑祖母,路过了后苑,见着女子嬉戏便混入其中随意调笑了几番,当真没想过他们是给圣上备下的妃。”
纪筝强忍着恶心还得继续问,“没了?”
杨驷的样子当真不像是还有其他什么,他连滚带爬地冲着纪筝爬过来,像是要把眼泪尽数抹在坠地玄袍之上。
纪筝连连皱眉,刚想下令遏制,就见杨驷在伸手够到他袍脚之前猛然好似被绊了一跤,那股力度之大,直接让他半路一个趔趄,脸着地滑跪扑街到纪筝玉阶前。
纪筝:……?
他抬头去寻杨驷方才站立的阴影之处,空无一人,一旁几个瘦弱宫人沿着梁柱躬身立侍。
接下来的事宜便好办许多,杨驷被他关了禁闭去吃斋念佛,剩下要见的还有两三位国公侯爷,张丞相,宣将军等人。
这几人见了饺子也是毫不受暗示,谢了圣上恩赐后,还要大方地夸一番这宫中新式饺子内馅颇有创意。看不出半丝破绽。
若是再问的深一点,几番话套下来便又会讨论到闭关中的太皇太后身上。
纪筝勉强学会了应付众人,面对这些老狐狸,暂时放弃了一吼二闹三摔桌的输出模式。
明辞越告诉过他,他也可以不怒自威的。
这次不再需要贴着明辞越的胸膛问一句朕把人吓住了没,纪筝也能自行表演下去。离了明辞越的肩头怀抱,矮身坐在椅子上,他同样可以装出睥睨之姿。
只是那句“征服了臣”仿若细小的飞虫,在他的脑畔盘旋萦绕,将他团团围攻,怎么也挥之不去。
武安侯应完话,躬身行礼要离席之时,外面突然一阵吵闹,说是武安侯的幼子顾丛云听了圣上发饺子,也要跟进来凑一盘。
纪筝额角突突地跳,旁人都知这是鸿门宴,只有这小子不要命地往上凑。
他摆了摆手:“朕不见,就说他一没官职二没爵位,想要见朕,站得还不够高。”
武安侯神色微变,念叨了一句“犬子失礼”便疾步离去。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纪筝仿佛皮球撒了气,放松瘫软下来,骨头都懒得坐直。他看了看明辞越,道:“依你所言,所有人都见完了,可有断定?”
明辞越半跪阶下,行礼道:“微臣无能,但在真凶找到前,臣斗胆想以一利刃保圣上平安。”
随着他这一声,纪筝看清楚了,整个大殿各个角落都布满了普普通通的宫人侍卫,约有十余人,此时一同跪在了明辞越身后。
明辞越介绍道:“这是臣在西漠边境作战多年,积累下的……”
纪筝哪里用得着他解释,这些人都归属明辞越的一只暗刃队伍,偷师了西漠的易容易骨之术,还治其人之身,在明辞越的凯旋得胜中扮演着不小的角色。
这支队伍无时无刻不可以转变形象,拥有千面,用于暗杀打探的活计,难对付极了。
而后期明辞越能够造反成功,也是因着他提前安插了暗刃入宫。
眼下他们突然出现在宫中……所以说这就要开始走造反剧情了,这么快?
纪筝一时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茫然地望向明辞越。
明辞越不知是如何捕捉到他心头一闪而过的惊恐,停住了介绍。
“圣上?”
“圣上,臣的臂膀,圣上永远不必怕。”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这句话,十余人眨眼间皆变化了面容,长长了身量,容貌各异,远不是方才宫人小厮那般的瘦弱不起眼。
纪筝明白过来,这些皆是他们绝不示人的原貌。
明辞越的底牌,干干净净摊给他来看,好似从来都没有向他保留之意。
纪筝慌了,他不知道明辞越把这个都亮给自己看,之后还要拿什么去造反。
“朕信你忠诚,你也大可不必……”
“圣上。”明辞越这才抬了头,把目光递给纪筝,纪筝寻着那目光,望见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他茫然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自始至终都落在他的掌控之内,被其拿捏得死死的。
“此队伍名为暗刃,圣上握得住臣,臣便是圣上的利刃。”
作者有话要说:
皇叔:圣上握住臣,臣……
小皇帝:你想多了,握不住,握不住
侍卫:???虎狼之词?
第18章
纪筝无奈:“你是不是不相信朕相信你忠诚?”
明辞越好似被他的套娃问句问晕了半晌,抬起头,面带疑惑,又露出纪筝熟悉极了的温和澄澈极了的眼神。
“臣绝对没有不相信圣上的……”
“算了算了,朕随口一问。”纪筝一见着他那眸子,就莫名被浇灭了火,有气无处撒,嫌弃道,“你这种人,什么心思都藏不住,全写脸上,朕再了解不过了,也不知道以后如何能成大事……朕看你也就只能个当个宫里侍卫了。”
纪筝真的想不到明辞越会实诚到这种地步,连暗刃都能轻易交付给别人。扶这种人上位当皇帝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么傻白甜的主角已经不多见了。
于是纪筝看向明辞越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悯。
“傻白甜”明辞越倒也不否认,淡然一笑:“当侍卫也没什么不好的,多谢圣上让臣还能够吃着宫里的俸禄。”
那些个俯首在下的暗刃侍从不知为何,齐齐抬头,脸上的表情挤来挤去,复杂极了,一个个的都以陌生茫然的眼神,直愣愣地望着明辞越。
纪筝扫眼看向他们,想了想,装作随意提及:“你们跟着璟亲王的,不是还有个叫韩城的,他人呢?”
为首的侍从张了张口,又即刻缄默,一脸欲言又止地望向明辞越。
纪筝道:“看他干什么,是朕命令你说。”
明辞越回头看了看那侍从,语调平静无澜:“圣上让你回话你便如实回,不得欺君。”
那侍从连忙磕了一个响头,哆哆嗦嗦道:“韩大哥前些天身体有疾不适,璟王殿下给他放了长假,准他回老家调养了。”
“朕就知道你不会拿他怎样……罢了。”纪筝勾了勾唇,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方才还说朕御下自带龙威,朕瞧你这就是御下太过温和宽松,震不住人。”
明辞越颔首:“圣上教训得是。”
侍从:“……”
露过一次面之后,所有侍从便继续带回易容假面,变回最普通无奇的模样,没入宫人队伍之中,分布在各个角落各个岗位。纪筝虽然表面没说,但一旦知道整个宫里每时每刻都有明辞越的人在守着他,又的确觉得安心了不少。
至少有人在太皇太后的高压之下,为他撑出了小小一片天
暗刃的队伍里有不少都是明辞越从本家培养出来的,原名都姓明,明氏因冤案被抄家以后,他们便被迫改了其他的姓氏。明辞越公务繁忙时,代替他陪着纪筝的这个便是,这人给自己起名叫原明,其内涵不言而喻。
纪筝的腿脚恢复得只差一点了。原明手艺不错,纪筝给他画了几遍简图,他还就真将轮椅原模原样地做了出来,上好梨花软木做的轮子,专门加了一层软毛毡,以保证落在地上寂静无声,再加上精细雕龙腾的扶手椅背,可以称得上是独一无二的御用轮椅。
明辞越身材太高挑优越,纪筝每次被明辞越抱在怀中,搁在肩头,总觉得自己同为男性的自尊心备受打击。他总觉得坐御用轮椅要比被抱着更有皇帝尊严,至少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那日晚饭御厨房说是应着璎贵妃的嘱托,按着原主的口味煨了一桌子的麻辣全席,想为天子壮体驱寒。纪筝没吃几口烧心得不行,搁了筷子。半夜在榻上饿得辗转难眠,只得推辞是肚胀想消食,让原明推着自己去散步,散着散着,轮椅的方向就拐去了下人侍从专用的小厨房。
纪筝嘱咐了原明守在门外,万不能放人进去,他自己一个人悄步进去觅食。
小厨房很大很空旷,没有点燃烛灯的夜里漆黑一片。
他摸黑寻到灶台旁,却发现灶台还是温热暖手的,隐约有几簇未熄灭的小火花带着星星点点的灰烬,忽闪忽灭。
有人方才用过,做了饭却好似还没有端走也没有吃完。
纪筝本身就不是当皇帝的娇贵性子,不甚讲究,随便拾起筷子摸黑挑了几口,仍是饺子,甚至还是同那天宴席一般的皮,一口下去,里面是一小团芝麻甜馅,不知用了何种法子,入了口才化作流沙一片,回味留香在唇齿之间。
北方饺子里还有这等馅?
纪筝餍足地抹了抹唇,还未来得及吞下剩下半个,另一旁灶台前忽地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
纪筝一愣,放了筷子,划着轮子在略显空旷的庖厨间打着转,试图找个地方暂且躲藏。
可那脚步声明显不对劲,跟的不仅,却是紧随其后半步不离。
特制的轮椅已经很静很静了,滚在地方仿佛是落在雪地上一般轻,一点声响都没有,不留丝毫破绽。
可那人却仍是死咬在后,脚步不快,悠闲极了,像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他的移动轨迹。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纪筝摒住了呼吸,压低周身的每一丝声响,心跳声却渐渐在耳边放大覆盖,他猛然想到之前投毒的韩城,想到还未找出的冰上人,脑内一片嗡鸣。
的确,半夜只身来此太过草率了。
他不敢贸然出声惊动身后人,只飞速向门口滑去。
他离门口越近,那人离他便越近,在他即将接近门旁烛灯的一瞬间,那人蓦地从另一侧绕到了他面前。
纪筝的脑海里霎时间只闪现了一句话,“璟王殿下可听过一种心跳的怪声,现在还在?”
心跳声?
一种奇妙的感应,纪筝下意识叫道:“皇叔不要吓朕……”
一根蜡烛在他的面前腾然燃起,离得很近很近,隔着明灭扑闪的烛光,他就能清晰看到对面的脸。
那仿佛是刚完成一次捕猎的猛兽双瞳,带着满是疲惫的血丝,又有一种饥饿忍耐多时的渴求一闪而过。
纪筝骇得倒退了半步,这眉眼的轮廓他分明熟悉极了,看眼神却怎也想不起。还未等他定神再看,对面那人已用蜡烛点燃了一旁的烛灯,整个屋内顿时大亮。
明辞越揉着眉心,垂眼无奈道:“圣上。”
纪筝望着明辞越与平常别无二致的面容神情,仍是心有余悸,“好你个侍卫,半夜专门来小庖厨蹲朕!”
他拿轮椅轻撞明辞越的小腿,反被人钩住了轮子彻底动弹不得。明辞越微微逼近,“臣是在追偷吃臣宵食之人,没想到……”蹲到了圣上。
纪筝顺着明辞越有意无意的目光去看,便看到了像被小老鼠啃过一般的饺子。
他的颊旁烧的慌,连忙咳嗽几声,带着几丝调侃望着明辞越,轻佻道:“没想到端方如玉的美人君子半夜也会半夜饿得睡不着。”
“君子是人,自然也会饿。”明辞越迎着他的视线望回来,喉结轻动,半夜的声音低沉沙哑。
“……更何况,臣并非君子。”
“所以圣上要陪臣下吃一点吗?”他换了一种语气,端近了那盘吃食。见着纪筝犹豫半天不肯拾筷子,他淡然笑了笑,自己先拾筷子,就挑了那一半的小饺子,沿着参差歪扭的小牙印,一小口含了下去。
明辞越在为他试毒。
曾因为少许墨迹将他摔落下去的洁癖之人,如今一个唇印覆盖过了他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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