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很多江湖人的心中,这些人不来,才证明了世上还是有那么一些感情。
就算是站在江湖顶峰的八大门派。
也无人能够免俗。
——于是所有人都站在了白阳山庄的门前。
乌泱泱一片,尽是人海。
黎明达就站在门口。
他手里握着自己的剑——他成名之时的那把剑。
他望向人群时,神情很坦然,甚至可以说是漠然的。
这样的神情放在一贯以温润儒雅为名的黎明达脸上,就让人们胆颤。
黎明达往前踏一步。
剑尖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有人下意识往后退去。
站在最前面的人却没有动。
衍缜冷着脸,只把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他说:“黎庄主,再近,就不要怪我们动手了。”
声音比黎明达的神情还要冷漠。
黎明达深深看他。
黎明达开口说话:“衍缜,是你来。”
衍缜道:“该我来,我就会来。”
黎明达便点了点头,他抬起眼帘,目光在四周逡巡片晌,忽而道:“谁都没来。”
衍缜道:“他们不会来。”
黎明达没有接这句话。
他依旧是神情冷漠的,背挺得很直,握剑的手也极稳。
他在江湖上成名太久。
他的名声也响亮至极。
——纵然到了此时此刻,证据摆在面前,白阳山庄再无重来之日。
也仍旧没有人敢质问他。
这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白阳山庄今时今日的风光繁荣,还不能满足他人性中的贪欲渴求?
黎明达的目光停在乌压压的人群里。
他高声道:“不错,这些事情,都是我授意做的。白阳山庄里的人,有的,是忠心耿耿、立誓要追随我。有的,是被我喂下天地蛊,不得不追随我。还有的——是被我拿捏住命脉、把柄,迫不得已追随我。”
这么多的人,他的声音却能传得很远。
安静。
死寂。
甚至是落针可闻。
黎明达漫不经心地把弄着手中的剑柄,缓缓道:“他们不愿意加入白阳山庄,宁可在江湖上漫无目的漂泊,帮助一个又一个未必需要帮助的人,这只是在浪费时间。这世上有些人,救过一次,还有两次三次,永无止境,而又有些人,即使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不需要活着,因为活着也没有价值,那就更不需要被帮助,只要有人帮过他们一次,就是在浪费时间拯救一从杂草、一片枯叶,毫无意义。”
“所以我把他们锁进地下的山庄里,让他们臣服于我,效忠于我,把所有不应当的帮助摒弃出去,只剩下最适合的善良。这难道有错吗?这其实没有错——”
黎明达的声音至此停顿了片刻,他嗤笑出声:“但这只是我对他们的说法而已。”
他的神情变了。
变得更冷,更硬,仿佛石头或冰雪在他的脸上堆积出皮肤的颜色。
黎明达沉声说:“他们有人相信我的说法,也有人不相信我的说法。可无论他们相信或者不相信,最后都会选择追随我。因为这将是他们最后的选择,他们别无选择。”
“我没有任何苦衷,也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去。”
黎明达冰冷的声音拢在风中,吹得人心生寒。
“我要他们加入白阳山庄,是想维持白阳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进一步扩张白阳山庄的势力。说我贪心也好,说我疯狂也罢,我俯仰无愧天地,也没有亏欠生我养我的北地,亏欠这座扶义城。”
他话至这里,有些人却也落了泪。
说动容,黎明达做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被原谅。
他剥夺了无数人的自由,也让那么多的人失去生命,他掌控别人的生死,现在,也就是迎来了报应。
可对于北地的人而言,尤其是对于扶义城的人来说——黎明达只是在漫长的善良之后,选择走了一条危险又疯狂的路。
他们恨他这么做。
又无法站出来指责甚至斥骂他。
黎明达踱步走回山庄的大门前。
他说:“他们都没有来,二妹没有来,四弟也没有来……都不来见我,怕我吗?不,他们不怕。他们如果怕我,才会来见我。”
代表七大门派而来的各弟子都面露动容。
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衍缜,他依旧冷着神情,眉眼锋芒毕露。
衍缜道:“他们迟早会来见你。”
黎明达深深看他,问:“朱盟主是个好盟主吗?他比之蔚盟主,又有哪点儿不同?”
——这个问题,却是薛兰令问过的。
衍缜没有回答。
衍缜只说:“黎庄主的话说得很漂亮,可如果在你残酷的刑罚里死去的人会说话,那会让你的话更漂亮。”
他一句话落了音,在旁边等了半晌也不见打起来的林天娇急了。
林天娇喊道:“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啊?听一个疯子说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囚禁那么多的武林侠士?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就是错了,我算是知道了,是黎庄主没有抓到你们的头上,你们才有闲心在这儿为他哭,觉得他不容易。”
“我却知道,如果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是个好人,那他就算是死也做不成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难道还有比这更复杂的道理吗?没有人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是不这么做就会死,可他就是要做,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命。你们在这儿又哭又感动的,不过是黎庄主当初关人的时候没关你们,没拿那么长的鞭子抽你,没把你砍手砍脚砍耳朵。”
林天娇越说越气,她双手叉腰,喝道:“谁要是这么心疼黎庄主呢,那我也不介意让他去那座山庄里住住,每天用鞭子抽他两三个时辰,只给他喝汤吃糠,他要是骂呢,我就砍他的舌头,他要是瞪人呢,我就挖他的眼睛——”
林天真捏了一下她的手。
林天娇抬眼看了看黎明达的神情,也不说话了。
衍缜说:“黎庄主放心,这世上多的是像这个姑娘一样聪明的人。”
黎明达依旧看他。
哪怕林天娇方才说了那么多话,黎明达的目光还是在衍缜的身上。
黎明达说:“朱盟主在与虎谋皮,他未必有好下场。”
衍缜道:“朱盟主也托我带一句话。”
“朱盟主说,您是猛虎,也是豺狼,可猛虎掉了牙就不是猛虎,豺狼失了舌头就不会再吠叫。”
“朱盟主还说,希望您好自为之。”
黎明达就在这句话之后沉沉笑了。
他笑得很冷。
黎明达说:“很好。”
他猛地将白阳山庄的大门推开。
轰隆隆的声响。
又慢又快。
慢到每个人都听到了它,快到它仅仅只响了这么一刹那。
门后却不是空荡荡的。
门后也站着许多人。
飞云剑站在那群人的最前面,站在正中间,那位置,和黎明达错开了,却又好像正正比肩。
黎明达说:“这些人,都是曾经被我关在地下山庄的人。他们不愿意跟随我,可如今他们服下了天地蛊,每个人都会为我所用。”
直至此时,人群里才骤然嘈杂起来。
“你这个疯子!”
“我认识那个侠士!他以前救过我们村子!”
“黎明达,你禽兽不如!”
“八大门派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黎明达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看着衍缜,道:“衍缜,我就在白阳山庄里面,等你们来拿我的命。”
然后他提着剑,不再让它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响声。
他迈步穿过白阳山庄里的人群,走向了深处,走向了他这一生,或许就此止步的终点。
——外面一瞬死寂。
就好像最开始他说话的时候,落针可闻。
人们望着白阳山庄大敞的门口。
那背后是被迫服下天地蛊的各州侠士,他们或多或少都救过很多的人。
可他们此时此刻。
就要用救过人的刀剑功夫,拦住他们来救自己。
林天娇倏然落泪。
作者有话说:
黎庄主:我俯仰无愧天地。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我没有亏欠扶义城!
谷主:哇,真的吗,我不信。
黎庄主:你什么意思?
谷主:薛兰令快出来看啊,有SB
第八十六章
有些事情早就在开始就已注定。
飞云剑想着。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山庄里。
一天、两天,直至一月、两月。
他总是会想很多事情。
想自己还行走江湖时的洒脱恣意,想再握剑出鞘,让它沾满光亮。
可他如今却站在这里。
衍缜没有动。
飞云剑就从人群里走出,踩在台阶上。
他微微低头,近似于俯视地看着一切。
然后他说:“我初出江湖,结识过许多朋友,也帮助过很多人,别人称我为大侠,说我心善。这一生,要说过得很足够,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
“可是遗憾未必就要让它十分圆满。”
飞云剑偏过头去:“我们都是不愿意屈服于白阳山庄的人,我们不想为任何人卖命,听什么人的命令,我们只想做自己,想救什么人就去救什么人,无论这个人救下之后会走什么样的路。天地蛊听起来很可怕,它能让人生不如死,让人钻心蚀骨。可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一只微不足道的蛊虫所驯服。”
“习武之人,疼过,行走江湖,刀剑无眼,没有人不曾受伤过。我们不想帮白阳山庄,所以哪怕如此,天地蛊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一只蛊虫。”
飞云剑说:“只可惜那些苦苦挣扎多时的人,因为比之我们失去了更多价值……已被白阳山庄尽数除去。”
众人愕然。
衍缜道:“尽数除去?”
飞云剑答:“他们已没有了武功,断臂的拾不起剑,眼瞎的看不见人……对于白阳山庄而言,以前要他们活着,是还有一丁点儿用处,现在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局面,自然也就要将之毁灭。”
衍缜问:“那……总有尸首。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飞云剑却摇了摇头:“我被强灌天地蛊时,只隐约听到有人说黎庄主下了命令,将外面那群废人处理掉,可他们究竟把人如何处理、处理在哪个地方,我并不知晓。”
话说至此,他的剑铮然出鞘。
却没有人动。
没有人在他的剑出鞘时察觉到杀意。
他拔出这剑,竟十分平和。
飞云剑低声道:“在今日之前,我等已经决定……这一场,诸位不必出手,我等亦不阻拦。”
他抬剑。
仅仅眨眼一瞬。
剑锋却抵在他自己的颈边。
衍缜往前半步。
可也有人的声音飞得更快。
有琴弘和扬声开口:“且慢——!”
-
白阳山庄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到处都是杂音。
那些声音炸在黎明达的耳边,让他紧闭着眼睛,皱紧了眉峰。
他坐在白阳山庄的正厅里。
大门紧锁。
从外面锁住。
他不会逃,效忠于他的人也不会。
他们会为白阳山庄战到最后一刻——他不必,因为他要见到的人并不是白阳山庄的敌人。
而是他自己的敌人。
他需要维持好自己的状态。
保存足够的体力。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
在薛兰令的面前,他毫无胜算。
他可以拼一把。
却注定了会输。
可是认输是黎明达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他绝不会认输。
他爬到这种难以超越的位置上,不是为了让自己认输的。
黎明达紧紧闭着双眼。
外面的声响每传来一次,他就会颤抖一下他的身体。
那不是恐惧。
黎明达知道。
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些声响,代表着白阳山庄在逐渐消失。
倒塌的墙。
摔倒的花架。
为之死去的下属。
尖锐的声。
拍打在门上的风。
从窗外透过来的幢幢人影。
白阳山庄是如此的热闹。
这热闹之后。
却注定了只会剩下荒凉。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黎明达睁开眼睛。
窗外一片漆黑。
已是深夜。
他在长久的安静与沉默里听到了新的声音。
屋外的锁被人打开。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身披着皎皎月光,清辉流泻在那人的身上。
黑衣,墨发,高束的马尾,在月光下璀璨生辉的金羽,左眼下的赤色泪痣。
薛兰令坐了下来。
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薛兰令就坐在这个位置上。
如此重逢,屋中竟然沉沉死寂。
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过了许久。
黎明达道:“果然是你。”
薛兰令道:“当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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