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达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是重山门的少主,还是薛大侠?”
薛兰令道:“我以为黎庄主会知道,我是飞花宗的宗主。”
“飞花宗,”黎明达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就是飞花宗的宗主……不,应该说,原来飞花宗的宗主就是你。”
“从武林正道,成为魔教妖人,薛少主感觉滋味如何?”他如此问。
薛兰令静静看他。
那双幽深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愤怒,伤心,亦或大仇得报的快意,那种种应该存在的,却都不存在。
薛兰令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又温柔,锋利且磨人。
薛兰令说:“我还是更喜欢做一个魔教教主。武林正道又算什么,黎庄主的白阳山庄在八大门派也是说一不二的,可现在,你还是什么都没有。”
黎明达却道:“我活得很好。”
薛兰令道:“我过得也不错。”
黎明达道:“不错?可我看你现在和当初,完全不同。”
“人当然是会变的,”薛兰令说,“我诈死而去,逃离中原,昔日重山门,只余二十精锐。父亲带我远入大漠,气绝之际,只告诉我两个字——公道。”
“从那时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让这个世间有公道。谁都应该知道。七年,我不想回到中原,因为我之所以回来,意味着我已经离开。我从中原出生,自中原长大——在这之前,谁又能想到,我竟还需要回家。”
黎明达便沉沉地笑:“你真可怜。”
薛兰令道:“黎庄主多虑了。真正可怜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把黎星辰放走了,是吗?”他忽然问。
黎明达神情一凝。
薛兰令懒懒道:“我没有发现他,那就证明你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你让人带他离开了。你怕他死吗?怕我杀了他?或者说,你害怕他知道你不堪的事情不止这些。”
黎明达道:“你想做什么?”
薛兰令道:“你在见我的时候就在说谎。你说,你对明玉灼是真心的……可这话谁听了都会觉得可笑。”
他在黎明达阴沉的凝视中轻笑:“你说得很对,你先认识了明玉灼,和她有了儿子。可你真正爱的人却是明玉坠。你喜欢她,你爱她,只要她愿意背叛重山门,让你知道你想要的,那明玉灼也好,黎星辰也罢,都只会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你不爱明玉灼,你爱的是明玉坠,可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你的权势,你的地位。所以你不能为了明玉坠放弃这些东西,你只能放弃明玉坠。所以你还是娶了明玉灼,因为她知道你很多秘密,她完全深爱你,她可以为了你背叛重山门,放弃所有。”
薛兰令的声音好像划破一切迷雾的惊雷。
“明玉灼是明玉坠的替身。但凡明玉坠足够听话,明玉灼也好,黎星辰也罢,都会消失在这世上。”
黎明达却笑了。
黎明达笑着说:“的确如此。”
薛兰令道:“现在还不是要你性命的时候,黎庄主,我十二岁那年,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懂,我看明白了一些事情,却还没能猜透。但现在我已十分清楚。”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黎明达绷紧身体将要反击的时候,已在眨眼间走到黎明达的身前。
黎明达瞳孔骤然紧缩。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肌肤。
沿着血肉爬行蠕动。
黎明达瞪大眼睛。
他张着嘴,喉中发出一声近似于绝望的悲鸣。
薛兰令居高临下地看着,修长的手指正正扼在他的咽喉。
“黎星辰身体里的蛊虫,我早就取出来了。毕竟……我真正想要让之生不如死的人,从来都是你。”
黎明达忽而闭上嘴,咬紧了牙关。
他竭力想要站起来,可蠕动在皮肉里的蛊虫,竟似根刁钻的铁钉。
将他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薛兰令道:“你以为这是结束吗?毁掉你的白阳山庄,毁去你所有心血,让你身败名裂——不,这不是结束。”
“你是第一个,是开始,你的路还没有走完,他们走的路,也终将走到尽头。”
黎明达甚至无力挣扎。
——薛兰令练成了那个功夫。
他骤然惊醒。
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从薛兰令将那门武功练至大成的时候,他就已经输无可输。
再无翻盘的机会。
——这江湖,势力惹人,名利诱人,实力才能成就这两者。
薛兰令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复仇。
也许在某个深夜。
一瞬之间。
他就能让八大门派群龙无首。
可薛兰令偏偏不这么做。
他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去死,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死。
他要他们轰轰烈烈的死。
像一场烈火。
像群山倾倒。
要所有人都看见他们如何站在顶峰,又被人扼住咽喉一并摔下。
跌得粉身碎骨。
——再不能回头。
—卷四·刀下影·完—
第八十七章
那是场噩梦。
谁都记得它,谁也都忘记它。
没有人敢将当初种种想得足够清楚。
那是场烈火。
烧尽了。
所有都埋藏在泥土里,葬进深夜,弥散于风中。
……
多少年,又多少个日夜。
世上讲说心诚则灵。
可能达成的心愿又能有多少?
——卷五·此人间
天气晴好。
俞秋意拜别众人,笑着接过梅慕白的长刀,背在了背上。
他们决定回家。
回到那座刚开始的小山村,回到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
这江湖很复杂。
俞秋意已不想再在江湖上漂泊无定,当个侠客。
梅慕白失去了半截舌头。
为了救他。
这让俞秋意无法再自诩是个大侠。
——他没能救到他的知己。
他也就想回家。
俞秋意想回去,梅慕白并不反对。
他们也是曾经初入江湖,有过豪情壮志的人。
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多,豪情壮志已经化为云烟,反而将人生性命看得更重。
俞秋意道:“我这就和慕白回去,以后若是大家得空,可以来村里找我们。”
梅慕白亦轻轻颔首。
自白阳山庄覆灭,黎明达不知所踪,祝榭也随之将七刀门解散。
祝榭不想做七刀门的门主,他只是在逃命。
如今黎明达再不成气候,他便离开了灵门城,往扶义城来,说了三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想要暗杀俞秋意的人,确实是白阳山庄的人。
第二个秘密,当初黎明达兴建这座地下山庄,是得了另外两个门派的指点。
第三个秘密,八大门派之中,未必没有相似的地点。
这些秘密若是放在以前说出,是断不会有人相信的。
可祝榭如今提及,谁人听了都觉得极有可能。
俞秋意与梅慕白将彼此经历摊平说开,也算是应证了祝榭的话语。
白阳山庄彼时希望他们二人皆加入白阳山庄。
俞秋意不愿,梅慕白却是点了头。
然而梅慕白点头之后,忽然察觉其中有异,白阳山庄似乎不想就此放俞秋意回去。
梅慕白想要传信告知,却反被出卖。
他被剪去半截舌头作为警告,与之相对的,俞秋意的生死性命就握在了梅慕白的手里。
他只能点头。
他成为了地下山庄的观刑人,为黎明达做无数丧心病狂的事。
绑走一个又一个在江湖展露锋芒的侠士。
然后折磨他们,教他们成为白阳山庄的一条狗,忠心耿耿,绝不反抗。
梅慕白不想做这些事情。
他也不想当这种忠心耿耿的狗。
可他不愿将俞秋意牵扯进来,他唯有忍,也唯有等。
白阳山庄试着暗杀俞秋意的事情,他亦听过风声。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从黎明达的监视下走出扶义城。
他担心到要发疯。
害怕得到消息,又害怕得不到消息。
直到俞秋意锲而不舍去天机楼查问他的消息。
他得以见到俞秋意。
在黎明达危险的话意里。
——黎明达想要让俞秋意归附白阳山庄,如果不能,那就要将之毁掉。
梅慕白于是要做这条忠诚的狗。
他在黎明达的书房里一笔一划地写:“属下去杀了他。”
黎明达放他离开。
如果要说行走江湖至今,除却彼此,什么人最让梅慕白印象深刻。
那还要说起天机楼的贺生言。
贺生言知晓他的任务。
他自请前来,要取走俞秋意的性命——
然而他不可能动手。
他只是想看到俞秋意,确认他不似他一般断了舌头,也不似征院里的人失了手足。
他不动手。
贺生言却也是个监督他的人。
可贺生言却做了这个善人。
贺生言没有将俞秋意活着的消息传回白阳山庄。
贺生言寄给黎明达的信里清清楚楚写着,俞秋意死了。
说八大门派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天机楼和白阳山庄竟有如此交易。
但贺生言却做了善事。
祝榭闻听此言时,只道:“他不算是个坏人,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仅此而已。”
正如薛兰令即将要做的事情。
亦是在其位、谋其事。
仅此而已。
夜里响了惊雷。
风吹得门窗哐哐作响,连带着有琴弘和的衣衫也凌乱一团。
他逆着风把窗户用力关上。
“砰”地一声。
屋中陷入死寂,只余半盏微弱昏黄的烛光。
他舒了口气,撩开衣摆靠坐在摇椅上。
林天娇问:“什么是《不识卷》?”
这间屋子里坐着好几个人。
他们将要走到通州地界,让林氏兄妹回到天意镖局。
走过之后,便要去最后一个地方。
——中原。
然而在这紧要关头,正是白阳山庄轰然覆灭,八大门派元气大伤的时候。
却生出一个传言。
传言,从前名震江湖的绝世秘籍《不识卷》现身武林,就在中原地宫之中。
寿雪风道:“当年《不识卷》可是让全江湖都乱成了一团,为了得到它,什么亲友兄弟,手足挚爱,都不能称之为人,而是自己通往无敌境界的绊脚石。你是不知道啊,当初最有名的神偷为了盗取这个绝世秘籍,被傀儡夫人用银针丝线割断了四根手指,从此隐遁世外,再也没敢出现。”
林天娇道:“那这个叫不识卷的东西岂不是很厉害?”
“岂止是厉害,”寿雪风道,“传闻得到此秘籍者,独步武林,天下无敌,莫说做一派掌门,就算是想一统江湖,那也是弹指一瞬的事情。普天之下,或许唯有一个武功能与之匹敌。”
“什么武功?”林天娇问。
寿雪风轻咳一声,道:“欲求飞花天地行。”
“欲求飞花天地行?这名字怎么这么长?”
“欲求飞花天地行,是秘籍残卷的下卷卷首第一句话。”
“残卷?”
寿雪风道:“这部秘籍无人知晓它真正的名字,只知道它是一部残卷。而残卷也只是下卷,排头就写了欲求飞花天地行这一行字。可就算只是下卷,这半部功法也远胜所有,甚至可以说是不识卷现世之前最为‘霸道’的武功。”
林天娇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爹说过,江湖上如果有什么武功最霸道的话,要属当年的残卷,可是爹说的那个残卷并非天下只此一本,这个残卷是谁都能买到的。”
寿雪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正因为谁都能买到,谁都能学。”
“所以人多力量大?”林天娇问。
寿雪风怔然,笑道:“不是,你可曾听过有谁练成过残卷?”
林天娇摇了摇头。
寿雪风道:“虽然欲求飞花天地行是人人都可以练到的武功,可这武功虽说霸道,修炼它却极为困难,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暴毙而亡,当初现世之时,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打得头破血流,最先得到这本残卷秘籍的人,是当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可他没有练成这个武功。”
“他在练至第七重的时候走火入魔,一剑将自己给捅死。”
林天娇瞪大眼睛。
寿雪风又道:“拿到这个残卷的第二个人,是这位剑客的同门师弟,他吸取了剑客的教训,循序渐进,慢慢也练到了第七重,然后就在他想要突破第八重的时候,气血倒冲,活活儿将自己给炸成了碎片。”
林天娇惊道:“这功法竟然这么可怕!”
寿雪风道:“正因如此,这残卷里写的武功虽然厉害,却没有几人愿意冒着这等风险去练它,久而久之,这残卷功法也就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东西,反正练了也是死路一条。至今也没人能把它练到大成,更别谈做到‘独步武林’、‘天下无敌’。”
林天娇点了点头:“那照这个说法,现在的不识卷岂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它也不是残卷。不过说来,这个欲求飞花什么什么的,光是残卷下卷就如此厉害,也不知道两卷合一,会不会像古时传言说的那样能够破碎虚空撕裂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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