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说出去。”
郁丹青叹息了一声,把牛奶杯放在床头,犹豫片刻,道:“……是。”
饶是已经猜到了,郁风晚还是呼吸一窒。
“学校现在不准说出去,所以你也不要说,”郁丹青似乎在尽力表现得平静,“你上你的学,其他跟你没关系。其他的……警察会查。”
离开前,郁丹青在他书架前停顿了一下:“最近在看什么书?”
郁风晚道:“《唐璜》《南美洲植物图鉴》《剑桥中国史》。”
郁丹青点点头,看见书架上摆放的大卫石膏像,顿了一下:“好久没玩寻宝游戏了。”
所谓寻宝游戏,是从郁风晚六岁开始他们时常会玩的一种游戏,把巧克力金币藏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先找到的人获胜。
从六岁开始,郁风晚就一直获胜,因为他熟悉家里的每一个地方,在还只会爬行时就用双手双脚飞快地丈量了家里的每一块地板,陶韵偶尔忘记耳环面膜放在什么地方,他也能在几分钟内找到。
直到八岁的某一天,他翻遍了家里每一片地方,还是死活找不到,只好撇着嘴认输。
郁丹青大笑着捧起书架上的石膏像——那石膏的内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被他挖空了,巧克力金币就藏在被镂空的石膏像里。
事后郁风晚扑上去大叫作弊,陶韵也忍俊不禁,直骂他无聊——这样的事,也的确只有郁丹青这样三十多岁还童心未泯的人才能干得出来。
郁风晚此刻没有心情想寻宝游戏的事,他低头思索着,关于赵正博、关于冯达旦的一切,试图理出一些思绪来。
因此也没有注意到,郁丹青趁他不注意,悄悄掀开大卫雕像,将一个巴掌大的红色日记本藏了进去。
差不多还有一两章吧,回忆杀就结束了
第43章 最后一封信
次日早晨的郁家餐桌,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静。
郁丹青的脸色很灰败,他看起来心不在焉,捣牛油果泥的时候不知不觉走神,连牛油果碎块掉到桌上也没有发觉,直到陶韵轻轻拍了他一下。
“警察会找到凶手的。”她轻声安慰道。
郁丹青勉强笑了一下。
郁风晚:“爸爸黑眼圈好重。”
陶韵叹了口气,说郁丹青昨晚失眠了一整晚,半夜的时候还突然爬起来,在书房待到后半夜。
郁风晚这才知道,父亲昨晚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
郁丹青本来就是单纯热忱、坦荡直率的性格,此刻一定比他更加焦虑和心急如焚,那毕竟是他的学生,还那么年轻和朝气蓬勃。
这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因为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一家人无言地吃完早餐。
临出门前,郁风晚看见父亲的文件包有些鼓,以为是学生作业,便活跃气氛道:“老郁最近这是打算拼事业啊,都开始把学生作业带回家改了。”
郁丹青脸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勉强笑道:“几本错得多的,实在头疼没改完,就带回来了,等会儿去班上削他们去。”
一家人坐上小轿车,照例是先送陶韵去艺术学院。
下车前,陶韵叮嘱郁丹青:“下班记得买个榴莲啊,等晚上我给你们做榴莲可乐千层吃。”
榴莲加可乐……那得是什么味道啊。
郁风晚和郁丹青相视一笑。
陶韵十指不沾阳春水,唯独喜欢捣捣弄弄,钻研发明新菜式,偶尔会在周末做点小蛋糕小甜品之类。
当然,做完之后的所有打扫清理工作,就都是家里的两个男人负责了。
郁风晚感觉父亲的笑容有些僵硬,以为他仍旧是为赵正博的死而忧心,便只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
陶韵都走到校门口了,郁丹青忽然又摇下车窗,喊道:“韵囡!”
周围的学生纷纷侧目。
陶韵脸色微微羞红,折返回来,恼道:“这在外头呢,乱喊什么呀你。”
别说过路人了,连郁风晚都不常听到父亲这样喊母亲的名字,因为在家的时候通常不需要喊名字,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两人就能心灵相通了。
这个亲昵到有些肉麻的小名,据说是当年谈恋爱的时候郁丹青给陶韵起的,陶韵嫌肉麻,勒令他不准喊了,再喊就跪搓衣板,可是郁丹青喜欢极了她羞恼的样子,还是故意每次都喊,就这么一直喊了几十年。
每当陶韵不开心的时候,他也会这么喊,逗得妻子忘了烦恼,满屋子追打他。
郁丹青被妻子骂了,反而微微笑起来。
他发誓道:“晚上回家,我一定给你买榴莲,买整个水果店最大最贵最饱满的榴莲。”
“这不是刚才说过了吗。”
郁丹青低头笑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傻:“嗯,我怕自己忘了,再说一遍。”
陶韵莫名其妙,笑骂了他一句“神经”,让他赶快去学校,别迟到了。
立藤的早晨如往常一样人群熙攘,略带困意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奔跑着,赶在打铃前跑进校门。
仍然有人在讨论着那场离奇的凶杀案,但是比昨天已经少了许多。
因为除了昨天的一点捕风捉影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过。
如同一口被嚼到没味的鱼肉渣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就只是当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罢了。
郁风晚一整天都觉得哪里不对劲,上课也心不在焉,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太对了——
父亲早晨的神情。
如果说是对学生的死亡感到悲痛,不该是那样神经紧绷、沉默压抑的状态。
郁丹青的模样,倒像是在做某种思想斗争,在决定要不要做某件事。
想及此,郁风晚立刻跑去高一部找郁丹青。
找了一圈没找到,教导主任周营告诉他,郁丹青请假回家了,说是身体不太舒服。
郁风晚一愣:“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身体不舒服呀。”
周营笑了一下,语气里有种奇特的冷漠和古怪:“人身体的不舒服,有的时候就是很突然的。”
郁风晚无暇顾及他话中的深意,打电话给郁丹青。
无人接听。
他心下有些担心,因为郁丹青热衷锻炼,不常生病,都说不常生病的人生起病来才会很严重。
思考片刻,中午果断和班主任请了假,打出租车回家。
推开门,家里静悄悄的。
他以为郁丹青在屋里睡觉,可是推开父母的房门,里面也是空荡荡的。
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脊背。
郁丹青的电话无人接听。
周营骗了他。
郁丹青今天早上的异样不是他多心,而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郁风晚的脑子突然一阵混乱,世界仿佛忽然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无数的谎言和陷阱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诱哄他跳下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从昨晚到今天的一些端倪和蛛丝马迹。
父亲……晚餐……赵正博……
牛奶杯……警察……寻宝游戏……
郁风晚的大脑仿佛被锤子猛地敲打了一下。
是了。
他大脑一片空白地跑回房间,慌乱地打开那个被挖空的大卫石膏像。
原本里面是空空荡荡的,十岁之后他就不往里面藏东西了。
如今,里面赫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红色笔记本。
他茫然地把那本笔记本拿出来。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掉了出来。
展开纸张,上面是熟悉的,属于郁丹青的一板一正的字迹:
“吾儿小晚:
早晨出门前我就想好,如果成功把复印件交到警方手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来,把这封信烧掉,免得你担惊受怕。
可是如果你已经看到这里,并且迟迟联系不上我,那意味着我可能已经失败了,我希望你立刻把你手边的这本笔记本烧掉。
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在书房挣扎崩溃了一整晚,最终自私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我害怕自己无缘无故地“被消失”,害怕至死也无法把真相告知给第三个人。
这本笔记本,就是赵正博的日记本。
我趁周营他们赶到前,把它从教室里偷了出来。
我知道赵正博的死亡一定有蹊跷,所以在他的桌肚里仔细搜找,寄希望于能找到一些对破案有帮助的证据。
万幸,我找到了。
赵正博家境贫寒,一直有记账的习惯,每天发生了什么事、学了什么课、见了什么人也都会写在日记本里,其中包括了他半年来被霸凌的经历。
当然也包括了,他死亡的那天白天与冯达旦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当天晚上,是陆月生拜托他在放学后留下来。
事情远比我想象得更复杂,但这不是我逃避的理由。我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一年前没有及时发现陈岸被霸凌,二是陈岸事件发生半年后,仍然没能担负起保护学生的职责,让赵正博在我眼皮底下惨死了。
自从踏入神圣的教师行业以来,我牢记于心的只有两句话:一是陶行知先生的‘以教人者教已,在劳力上劳心’,二是‘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警方之所以迟迟没有线索,就是因为监控损坏,找不到赵正博死亡前与任何人有过接触的记录。这本日记本,足以填补部分空白。
我决心去弥补我的过失,赶在学校调取教室监控、发现是我偷走赵正博的书包之前。
但是如果我失败了,那意味着我面对的情况远比我想象得复杂,牵扯到的人和势力也远超我之上。
我渴望这世上的正义与光明,但我更爱你和妈妈。
我无法劝服自己,但你比我聪明得多。凭着这最后一份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自私卑劣,我恳请你立刻把这本日记本烧掉,不要再牵扯到这件事情中。
在人生余下的日子里,好好陪伴妈妈,忘记你曾有一个愚蠢的父亲。
——你的父亲郁丹青”
郁风晚的神情从惊慌,到惊恐,最后变成了不知所措的麻木。
他的思考能力好像停滞了,久久回不过神。
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等思绪慢慢回笼,第一个想法就是:报警。
他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猛地拉开大门——
一个戴着黑色口罩、全身黑衣、高挑清瘦的男人站在门前,似乎已经等待他良久。
黑衣男人斜倚在门框上,在开门的瞬间,蓦地伸出左手,将一把小刀片抵在了郁风晚的颈部大动脉上!
速度之快,行云流水,几乎察觉不到动作的痕迹。
郁风晚只能感觉一阵微风吹过,脖子上已经抵上了一个冰凉锋利的东西。
“你父亲已经自杀了,”他漠然道,“把日记本原件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我非常喜欢的一章,但是也是真的虐,哎……一边写一边虐得想哭
第44章 尘埃落定(回忆篇完)
那是一双全然陌生的眼睛。
细长,冷漠,瞳仁是深灰色的,声音也很陌生,不属于郁风晚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左手两指细长,娴熟地握着刀片,指尖稍动,就可以轻巧地割断他的大动脉。
郁风晚恍惚听见他在说话,又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父亲……自杀?
……他的父亲?
怎么可能呢。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待在一起,他抱怨学生作业错得太多、害得他还要把作业本带回来批改;他发誓下班后要给妻子买全超市最大最饱满最贵的榴莲;马上他们就要一起度过周末,做奇奇怪怪的榴莲可乐千层蛋糕。
郁风晚:“你是谁?”
男人只说了四个字:“拿钱办事。”
他的身上有种训练有素的冰冷气息,如同一台执行指令的机械,没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郁风晚觉得这场面很荒诞,茫然道:“我不知道什么日记本原件,快上课了,我要去学校上学了。”
他试图推开男人,刚前进一步,锋利的刀片就刺入了他的皮肤。
血珠一颗一颗滴落,浸入白色衬衫的衣领上,如同一小朵一小朵的红色刺绣小花。
男人没有收回刀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郁风晚的脑袋轰地炸开了。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一样东西——父亲的手帕。
郁丹青偶尔有一些比较老派的习惯,比如常年在西服口袋里放一块米白色棉质手帕,用来擦额汗和手汗。手帕的右上角有一排歪歪扭扭的“丹青”字迹,用藏青色丝线绣成,是陶韵有一阵子痴迷十字绣、一时兴起绣上去的。
此刻手帕的大半边都被鲜血浸红了,“丹青”两个字浸在深红的血泊中,如同一道道阴森可怖的刀痕,再没了声息。
血迹把少年的眼睛也染红了。
郁风晚怔怔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忽然听到房间里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惊讶地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自己嘴巴里发出来的。
心脏的某个地方仿佛倏然爆裂了,烂肉和鲜血汹涌而出,从他的鼻子、口腔、耳朵……任何可以逃逸的出口飞溅出来。
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晃动和模糊起来,如同落入水中,四周的一切都在拼命挤压他、堵住他的鼻腔,逼得他的血肉绞烂,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痛,如同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身上乱爬,噬咬他的皮肉。
男人熟练地扼住他的口鼻,把他猛地按在地上:“日记本在哪。”
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地面上。
郁风晚头晕目眩,死死地咬着下唇。
日记本就在他左前方的鞋盒上,刚才开门的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思考速度,条件反射就将日记本塞到郁丹青的一双皮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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