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厉鬼的视野就猛地降低。他本来就残缺不全的额头磕在地上,激起一大蓬灰尘,又上下弹了几下,终于再也不能动弹。
明明没有人去碰他,甚至完全没有预兆,这厉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腿开始向上蔓延,迅速而无声地化作了一把飞灰。
只剩下头颅,最后还在地上苟延残喘地滚了几圈,很快也散成了一地的泥土。
“……早都告诫过你们。”白泽叹道,“我不喜欢杀生的。”
——看来白泽对‘我不会害你’这句话,和凡夫俗子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认知。
晏锦屏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笑道;“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是有不长眼的来打扰你,看来这些鬼的记性不太好。”
“这位应当是新来的。”白泽斯文地道,“还没管教好,不懂规矩,烦扰到两位了,真是抱歉。”
明明刚出手烧了个凶残的恶鬼,白泽却面不改色,说的好像这些个厉鬼是他圈养的宠物似的,反差感十分强烈。
沈连星眼看着那厉鬼被白泽强行‘零落成泥碾作尘’,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铺在白泽身边、建木的树下的那厚厚一层颜色突兀的粉末,原来竟然不是泥土。而是这么些年来,胆敢向建木踏出一步的厉鬼骨灰。
这样的厚度……也不知究竟是死了多少个,才积攒下来的。
早该料到的,只凭着摸不着看不见的气息威胁,镇得住这十方凶狠恶鬼么?他们就像是饥肠辘辘的野狗,至今没扑上来的理由,必定是不知死了多少不要命的同类、经过多少次直接震慑,才多少长了那么一点脑子,学会观望了。
“反正他们也不算是生。”晏锦屏压根不惊讶,顺着白泽的话道,“杀不杀影响不大。”
“也是。”白泽同意了他的观点,两位大爷对坐着谈论这种凶残话题,背后是恶鬼,身下是骨灰,场面一时十分诡异,“还得多谢那个厉鬼,这样一来,我和……建木,应该又能多清闲一阵子了。”
白泽此举一出,可比晏锦屏声势浩大地放火要效果显著。建木周围围着的那一圈厉鬼本来伸手的时候还要嚎两声、给自己配个音,现在被他这么一惊吓,全都像是被掐住了嗓子,一声都不敢出。
刨地的动作倒是一如既往的利索。
……这建木,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白泽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枯坐,不分昼夜、殚精竭虑地护着?
沈连星不由得回过头去,又仔细地看了一看建木,除了‘树干真直啊’、‘这可真高’之外,以他肉眼凡胎,实在是挑不出来别的特色。
可能是另有隐情?
现在这时机却不太合适说这个。
“你取吧。”白泽终于道,“就连……这个机会,都是我找你帮了忙才换到的。没有你,天地间恐怕也不会再有白泽……现在你只不过是想要一颗种子而已,我若是不给,未免也太吝啬了。”
“行。”晏锦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跟他多话。他一撩衣摆站起来,拍拍沈连星肩膀,只觉得手下触感生硬,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位衣服底下填的不是血肉,是人为组装起来的木头和金属。
还挺新鲜的。他心想,此间事了,得问问沈连星愿不愿意让他研究研究。
晏锦屏挺随意地对沈连星道,“那你在这等我一会,建木……太高,取种子的事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沈连星刚刚好像在发呆,被他拍了一下肩膀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抓住了晏锦屏正要拿开的手指,然后却不动弹了,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怎么?”晏锦屏见他这样,还以为他是有什么新的想法,又或者是在这种鬼地方呆得太久,不耐烦了。考虑到沈连星的身份特殊,又好歹也算是琳琅阁的客人,他于是耐心地安抚道,“……只是取个种子而已,不费什么事,很快的。”
“我只是在想。”沈连星一脸严肃,就好像他真是在说什么重要事情似的,缓缓地开口道,“……我以后也可以叫老板锦屏么?”
这样听起来亲近些。
……
浪费感情。
晏锦屏把手抽了出来,对沈连星扯出一个敷衍了事的笑容,很快地抹平了嘴角,不再跟他废话。
又对白泽说道:“劳您大驾,替我陪沈公子一会吧。”
“跟我还客气什么。”白泽斯文地笑着点点头应了,嘱咐道,“当心——虽然我觉得以你的能耐,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晏锦屏已经转过了身去,闻言也没回头,只是随意地对他们二人摆摆手。
“……能说动他来求我。”晏锦屏走了,白泽闭着眼睛,把头转向沈连星,轻声道,“你是他客人里最有能耐的一个。”
“不敢。”沈连星完全不这么觉得,“我只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不会变幻法术、不会点石成金、移山填海……实在是比不上老板的其他贵客。”
虽然要他承认这一点,心里有些不爽就是了。
“你们是不一样的。”白泽又说,“你和锦屏从前——从琳琅阁建成那天起,所有的客人都不一样,沈公子,你是特别的。”
“怎么说?”他摆明了就是知道些什么,沈连星不由得追问道,“能否劳烦……指点一二?”
白泽透露了也许很重要的东西,吊起了沈连星的胃口,这时却又紧紧地闭上了嘴,什么都不肯说了,眉目安详的,像尊白瓷烧的闭目菩萨。
……行吧。
沈连星也知道对方不太可能会这么轻易地将所有事情都告诉自己,毕竟要严格说起来,其实他才是那个新来的。白泽又不是谛听,一眼就分得出人心善恶……有所防备才是正常反应。
只是——
他也和顺地想,不巧,他们做手艺的,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第21章 求鱼
晏锦屏来到树下,手指触上建木粗糙的树皮。
离得这么近了,那些风声、怨鬼不甘心的小声嘟囔、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像是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过一样。
建木周围只有一片寂静。
晏锦屏的手指很长、虽然不能算是纤细,但也绝称不上有多么粗壮。骨肉匀亭,薄薄一层皮肤裹着漂亮的指骨,骨节并不粗大,就一个男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精致了。
只是似乎由于这里气温太低的缘故,他的指尖和关节处泛着一点薄红,给他苍白的皮肤添上了一点颜色。
晏锦屏曲起手指,轻轻地敲了树干两下,权当做是打招呼。
“又见面了。”他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没有反应,建木可能不太想搭理他。
晏锦屏并不在意,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只有血红的月亮——这地方的天永远是这样,同一个颜色,月亮暗红且滚圆,挂在同一个地方,从不变化,没有昼夜之分。
看不到建木的顶端通向何方,如果光以高度来看的话,会流传出‘建木通天’的传闻,倒也不是件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只是这样高的树,如果换做别人来,实在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万无一失地爬上去。
晏锦屏却是早有准备,他在袖子里仔细地掏了掏,拎出一大捆绳子来。
绳子只不过是普通的麻绳,不是什么特殊的法器,但放在晏锦屏手里,就大不一样了。
民间一直以来就有传闻,说曾经有狱中关押的犯人,借着展示技艺的机会,抛一根长长的绳索上天,毫无凭借地便能令绳子垂直立住,攀绳越狱而去;又有卖艺父子,父亲向空中抛上绳索,孩子就能顺着绳索直上天宫、摘得蟠桃回来讨贵人欢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传闻有许多,但大概都离不开使用一根绳索就能登天的内容。后人看不穿其中的道理,以为神迹,其实此乃‘绳技’也。
绳技一道自古就有流传,大多数指的是将绳子横着系在两根柱子上,人穿着色彩夸张的衣服,摇摇欲坠地站在绳子上头做许多危险的动作这种表演。看起来奇特,其实这就是杂耍的一种,和吐火、吞刀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还有一些偏远的地区,会用它来预测吉凶——杂耍人如果能够平安无事地做完所有动作,就是吉,反之,若杂耍人从绳子上掉下来,则是凶,无论所祈求的究竟是什么事,最好都不要去做。
当然,其实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玄学意味上的凭据。大家请人来做时也都选技巧娴熟的杂耍人,不会做太复杂的动作,比划两下就下来了,不给自己失误的机会,纯粹只是为了图个吉利而已。
至于传闻中的垂直登天,这样的技巧严格说来是法术的一种。
除了方士奇人之外,在普通凡人中会者寥寥,真能学会的,也大多并不经常在人前展示,因此看起来就显得少见又新奇,偶尔露面一次,就会被众人所追捧。
根据施术者能耐的大小,绳子能在空中定住的长短也各不相同,至于晏锦屏手上拿着的这根……
只要他愿意,它就可以变成真正的通天梯。
晏锦屏检查了一下,绳子的长度是够了,于是他便捏住绳子的一段,向天上轻巧地抛去。
明明上方空无一物,根本无处着力,绳头却并没有如预料一样软软地垂落下来。而是笔直地向上竖着,像被什么东西抓着一样,猛地向上窜去,带动了晏锦屏手里剩下的那些绳子,不停地减少着长度。
天色晦暗不明,像是暗中有只恶毒的眼睛,在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只不过晏锦屏怎么会怕这点威胁,他手里慢慢地放开绳子,任其自行向上,然后回头又看了一眼月亮。
其实这儿还有另外一位故人,不过晏锦屏和他算不上熟悉,而且他早就已经死了,因此晏锦屏也就没提。
建木上头不知到底有多高,晏锦屏从怀里掏出来的绳子有一大卷,一直放到堪堪剩下一个尾巴尖儿还攥在晏锦屏手里时,绳子才从上到下地整个颤抖了一下,像是终于撞上了什么东西,到头停住了。
按照正常的使用方法来说,现在他应该直接顺着绳子爬上去。不过这种行为一来实在不太雅观,二来又太耗费体力。晏锦屏现在身体不好,是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支使别人就绝不自己亲身上阵的大爷。于是他只仰头看了看,就又从怀里掏出了那盏装着伥鬼的回光长明灯。
伥鬼还在任劳任怨地推磨,长明灯默默地发着无害的光,晏锦屏把灯举起来,轻轻地晃了晃,看了一眼绳子,把灯的提手拴在了绳子的末尾上。
觉得不牢固,还打了个死结。
伥鬼好歹也算是鬼,一接触到外边的阴气,就知道这地方有许多自己的同类。它正想着是不是晏锦屏忽然改了主意,要放自己去投胎了,满怀期待地从纸上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围着的那一圈厉鬼。
厉鬼们个个面目可憎、凶神恶煞,看着可比它一个小小的伥鬼可怕多了。伥鬼哀怨地叹息一声,又把脑袋埋回去,努力推起了灯里的磨盘。
明明晏锦屏只是系了跟绳子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多余动作。可等他仔细地把结系紧、打好之后,看不清变化是如何发生的,这盏灯就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木制的平台。平台上方凸起一个把手,被拴在绳子上,以一种令人完全不能理解的道理保持着稳定的平衡。
晏锦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施施然一撩衣摆,就直接站了上去——这么大的动作,平台竟然还没翻,真是岂有此理。
平台在完全没有外力辅助的情况下缓缓上升。
这树高得出人意料,纵然晏锦屏的平台和绳索质量牢靠、他自己施加的法术也绝无半路失效的可能、风吹得再猛烈也没吹动平台一丝一毫,可等他一直升到绳索的尽头,还是花了奇长无比的一段时间。
绳子的末端栓在一根横平竖直的树枝上,树枝并不长,但是看起来十分结实——建木的树干本身就非常巨大,树枝再细也不会细到哪去。
这根树枝也没有分叉,就好像专门生长在这里等人爬上来似的,生着几片宽大的叶子,叶片椭圆翠绿,掩映着中间一颗赤红的小果子。
果子就挂在这唯一的一根树枝枝头,本身是一只手就能抓住的大小,叫叶子遮挡着,只露出一点光鲜亮丽的颜色,如果不是特地去找,很容易就会被忽视过去。
建木上头的夜风很大,将那颗果子吹得摇摇欲坠的,总像是马上就要脱离树枝掉下去了,却总也不掉,叫人看着多少有些紧张。
晏锦屏坐在树枝上,单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像从井里打水似的把绳子收上来,绳头上系的长明灯已经变回了它本来的模样,伥鬼似乎对这种高度十分畏惧,推着磨盘的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外头瞟,每看一眼都要哆嗦两下,搞得灯光也时亮时不亮,不停地闪烁着。
晏锦屏也懒得解开那个死结,顺手就把绳子和长明灯一起收进了袖里乾坤。
他离那果子已经很近了,几乎是稍微再往外挪一挪身体、探个身就能摘到的距离,可是晏锦屏没有动,他只是在粗糙的树皮上抚摸了两下,轻声道:“……你在下面应该已经都听见了吧。”
夜风吹散他的句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树干没有动静,只是梢头的果子又猛地晃了晃,像是在诱惑他去摘。
晏锦屏没去做尝试,他知道建木什么意思。
“可不能白送给你呀。”声音似乎直接从他的脑海里响起,似男非女,只听得出来年纪似乎不大,带着点儿童特有的天真和高昂,“你要真是那种人,我刚刚就把你晃下去。”
晏锦屏低头看了看,他在的这个高度,已经完全看不到地面上的细节了,树木与河流都成了面目模糊的色块,建木树根附近围着的那些厉鬼更是成了一个可笑的圈,他之前用火焰开辟出的那条通路还在,火焰尚未熄灭,像是一篇文章还未写成,就匆匆落下的一个残破的句号。
“虽说我这种子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建木传达着这样的意思,“也是得百年才能结一颗的,凝聚了我的不少力量……得拿你的回忆来换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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