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晏锦屏第一次遇见沈连星的日子。
是他失去心脏那天。
就是今天。
那些特地从烟景城里赶去图南山过节的人们,今天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看来他死的也不是毫无意义。
“山神……山神大人——”
“什么山神,那分明就是个吃人的妖怪!”
“神明保佑我族六畜兴旺,保佑我族子嗣绵长,保佑……保佑我们……”
“值吗,值得吗?”
……
“你们选择相信他?”
第25章 得偿
晏锦屏从一片漆黑之中惊醒。
他好好地还坐在建木上,手掌按着粗糙的树皮。
血与火、挣扎与不甘、信任与背叛、繁星和泥沼……
都被留在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里。
他轻轻地摸了摸心脏,那儿现在没有痛感,伤早好了,晏锦屏身为曾经的山神,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极好,如果不是像失去心脏这样的大伤,一般来说是奈何他不得的。
图南是下了死手。
“你后悔吗?”建木看完了一整场乐子,十分满意,好奇地问他。
你后悔信任了图南、后悔回应了他们的呼唤。甚至更早,你后悔答应了图南人的请求,做守护他们的山神吗?
你对他们失望了吗?
“……不后悔。”晏锦屏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思绪刚从那一场不太愉快的回忆中抽离,他想了想,又对建木说道,“重来一回,我还去。”
还去图南城,远赴那一场专门为他设下的局。
建木恍然大悟地道:“懂了,你是傻子。”
晏锦屏:“……你别以为有白泽守着,我就不敢打你。”
只有人才造神,人自然有选择自己信奉之物的权利。严格上来说,图南人只是将自己信仰的神明从晏锦屏变成图南而已,最多说是有点蠢,倒算不上是非常坏。
不过选择的后果,就需要他们自己承担了。
神不歆非类,新神图南无情,他不去,图南没法名正言顺地获得百姓的信仰,说不定真会把整个图南城都杀干净。以杀证道,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
于情于理于本心,晏锦屏绝不能让他这么干。
那城里不光有愚昧的百姓,还有父母、有夫妻、有挚友、有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躺在襁褓里的孩子。
覆辙太深,实在不能不重蹈。
他输,只不过是能耐不够,棋差一招而已,怨不得别人。
不过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在见面时先把图南那个小畜生的头拧掉。
晏锦屏曲起手指,差点抠掉建木的一块树皮。
“那信仰呢?山神之位呢?”建木又问,“图南人那样对你,你不恨他们?”
他们一厢情愿地奉晏锦屏为山神,又听信图南一家之言将他拉下神坛、碎骨剖心,莫非这些年来晏锦屏心里就丝毫也没有过怨恨?他是圣人么?
建木不信。
“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晏锦屏慢慢地回忆着自己当时的心态,回答道,“我一开始真是不能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存在,而且还是一群……后来在人间呆了十五年,原先想不通的地方,现在也都差不多能想通了。”
凡人,尤其是生活环境闭塞的人,思想会相对而言比较简单,容易轻信,也更容易激烈地爱之以爱、恨之以恨。
图南城里的人几乎从不与外界沟通交流,很单纯,笃信眼见为实,因此在看过了图南给他们的‘证据’之后便从没有过怀疑。
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晏锦屏是吃人的妖怪,是可怕的骗子,是害得他们失去亲人的罪魁祸首。
要他们还能对晏锦屏笑脸相迎,才是真的难为人。
想必现在也仍旧很坚定地信仰着给他们带来光明未来的新山神。
“至于山神……倒也没什么,我不是那样全凭信仰苟活的废物,本来便没有的,也就无所谓再失去了。”晏锦屏又敲敲树干,“看完热闹,满意了没有?果子能给我了么?我这急着要用呢。”
建木很大方,没等他自己伸手,就用叶子卷着果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果肉赤红,颜色鲜艳——这里头包裹着的,就是建木的种子。
“上一回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建木看着晏锦屏接过果实,又满怀好奇地问,“心脏都没了,这种情况,没有逃走的可能了吧?”
“……”晏锦屏看了一眼建木,只觉得这根破木头桩子从树根到树叶全透露出一股子八卦的味道,不像是神木,倒活似个百无聊赖只能和街坊嗑瓜子磨牙家长里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寡妇,烦得很。
十五年之前,他拿了沈连星一根发带,发带的两头坠着两块莹润的白玉。孩子年纪小,给他发带的人应当也没说,小沈连星自然不知道那两块玉的价值。
玉是普通的好玉,只是上头附带的符咒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不知道沈连星是从哪里得来的。
它们在晏锦屏失去心脏苟延残喘的时候,其中一块勉强护住了他微弱的一丝气息,另一块干脆直接进入了他的身体里,充了个临时的心脏,维持着晏锦屏身体机能的运转。
不过毕竟不是原装的,用起来不太合适也是无可奈何。因此晏锦屏才有了这么一副半残不破的身体。
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他并不要求太多。
“上一回是那个孩子救了我。”这些事没必要和建木解释得那么详细,晏锦屏最后只是说,“现在是我欠他的,不过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又拍拍树干,把果实放进袖子里收好,打了个招呼:“行,那我走了?”
“你——”建木可能是想问他想怎么下去,也可能是还想知道细节。不过晏锦屏目的达到,已经不想再和它继续废话了。
青年扶着树干站起来,低头估计了一下他脚下这根树枝和地面之间的距离,觉着没什么大问题,便松开扶着树干的手,把两边碍事的袖子卷起几折,伴着夜风、红月和建木震惊的呼唤,直接从树枝上跳了下去。
上来时是不想爬树又不会飞,没办法,下去时反正摔不死,慢吞吞地找路下去不是晏锦屏的风格,不如直接跳到地上来得快一点。
他轻盈地落了地——宽大的袖子还是散开了,和外袍的下摆一起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扬起一地灰白色的骨灰。
“他比我预测中回来得要快些。”白泽在晏锦屏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之时就已经知道了,温声对沈连星道,“这是好事,说明他没怎么受建木的影响。”
“……会有什么影响?”沈连星问他,“他不是去摘果子的么,难不成还要通过建木的考验之类的?他事先没跟我提过。”
“不算是考验。”白泽笑道,“放心好了,这对锦屏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在获得种子之前,还得经过一道小小的流程才行……建木孤单得太久了,我又没法与他交流,恐怕得缠着他聊一会才肯把果子给他。”
“至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白泽又说,“你不如自己去问他。”
建木在他身后,白泽最后一个音节刚出口时,就毫无预兆地轻轻往左边偏了一下头。
晏锦屏这时刚好落地,踩到一块小石子,擦着白泽的右脸飞过去。
沈连星抬头往上看了看,还是没看到建木的尽头,奇道:“……你刚才是跳下来的?”
到底是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才能把石头弹出这么远去?
“是啊。”晏锦屏不以为意,把果子掏出来递给沈连星,“拿好,这是建木的果实……外头那层你直接洗洗吃了就行,对凡人的身体有好处,里面就是建木的种子了。”
“吃了能长命百岁?”沈连星小心地接过果子,挺稀奇地看了两眼就塞进了口袋里,问晏锦屏,“没出什么事吧,锦屏?”
这就叫上了。
“吃了能长生不老。”晏锦屏看他一眼,也没反驳他的称呼,算是默认了,“能有什么事?摘个果子而已。”
他又不是杀条蛇都要嚷嚷半天的小屁孩,取个果子而已,沈连星未免也太小看他了。
“你们要走了么?”白泽在一边问。
“等会儿,这给你。”晏锦屏从袖子里又摸出两只书虫,拿绳子捆在一起塞进白泽怀里,“没事的时候……你多给那建木听听,我看他马上就要闲出毛病来了,在这种鬼地方待上个三五百年,就是神仙也得疯。更何况他现在还是个孩子,你自己闲着就算了,别扯上他。”
白泽也没推拒,闭着眼笑道:“看来你们相处得不是很好。”
“还行。”晏锦屏八风不动地回答道,“再跟他呆一会,他能把我祖宗八代都问出来。”
“不过问出来了也没事。”他又说,“反正我没有祖宗八代。”
两只书虫仰面朝天倒在白泽怀里,费了好大劲才齐心协力地一起转了回来。
沈连星伸头一看,一只背上写着《我的父亲是帝君之掌纱仙子和云梦泽上神的爱恨情仇》,另一只是《鬼王驾到之小小狐妖哪里跑》,名字奇长又扯淡无比,从第一个字胡扯到最后一个字,真是要多狗血有多狗血,要多八卦有多八卦。
沈连星:“……这些书都是从哪来的?真的有人写过么?”
这种鬼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么?
“是榕灵的私藏。”晏锦屏解释道,“她一棵榕树,跟笔仙关系又好,讨些话本不是难事,让书虫吃了还心疼了许久……她和建木都是树,想来审美应当差不多,这类型的肯定正对建木胃口。”
沈连星半信半疑。
他没见过建木,只是人家多少也算是个在人间有头有脸的角色,真会喜欢这种玩意?
白泽倒是很自然,虽然看不见,但显然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两只书虫肚子里装了些什么货,还是面色如常地收下了。
“多谢。”他温和地道,“劳你费心了。”
“客气什么。”晏锦屏本想拍拍他肩膀,不知为何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转为挥舞了一下,驱散一些还在四处飞舞的尘土,“你……也不容易。”
白泽笑而不语。
第26章 速归
沈连星也跟着站起身来。
事情已经办完,他们确实没有再在这里耽搁的必要了。
“也耽误了你不少时间。”晏锦屏道,“而且一会还得找阴兵把我们送回去,阴兵白天不出行,拖到太阳升起来之后就麻烦了。”
毕竟这地方没别的近路,如果单纯用走的又太麻烦了,有省力的办法,当然不用白不用。
“倒也是。”白泽笑道,“走之前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
“虽然我没了双眼,勘破天机的本事算是全没了。”他的指尖搭上自己紧闭的眼皮,“不过如果只是……某人近况之类的小问题,还是可以回答你的。”
“就当是答谢你送我书虫了。”白泽补充道。
“……”晏锦屏对他这不好好说话的交流方式意见很大,闻言怒道,“你这不是都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干什么还非得问我一遍?好玩么?”
“唉。”白泽倒也不生气,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明明是你刚来时让我正经说话的,现在却又嫌我问题多了。”
“这人可真难伺候。”他转向沈连星,意味不明地对他道,“……辛苦你了。”
沈连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应该的。”
“说不说?”晏锦屏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这两个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货一眼,“不说走了,忙着呢。”
其实按理来说,这事是晏锦屏和白泽之间的谈话,沈连星作为一个暂时还什么都不了解的旁观者,只要在一旁听着就好了。
以他沈家继承人的身份,以及多年以来所接受到的教育和修养,是不应当去对这些事情太过好奇、多嘴多舌地询问的。这样很容易让两方都尴尬。
只不过也许是这地方暗红的夜色太朦胧,又或者是不远处一圈厉鬼的哀嚎太让人心烦,总之,沈连星看着晏锦屏和白泽斗嘴时精致而生动的侧脸,心中一动,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说的近况,是谁的?”
白泽耸了耸肩,晏锦屏也不出声了。
四周厉鬼哀怨的呼唤声变得明显起来,它们见到了晏锦屏拿果子下来,就知道至少有关建木果实那部分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一个个死盯着沈连星怀里,眼睛都绿了。
“不……”沈连星说完就后悔了,刚想说点什么来跳开这个话题,就见晏锦屏将五指插进头发里,很随意地将从建木跳下来后有点散乱的发丝往后一耙,表情似乎并不是很介意。
“回去给你讲。”晏锦屏耙了两下,发现头发实在是掉出来太多,他本来拢得就不紧,只是用一根发带松松地缠着,现在发带更是要掉不掉的样子,挂在头发上,显然很快就要彻底脱离了。
于是他干脆直接把发带摘了下来,也不束发,就这么把那根带子缠在了手腕上,任头发随意地散着。
晏锦屏早就想找个机会,把发带那事情告诉沈连星了,不然一直欠着人家的恩情,也并不是他的性格。
现在正和沈连星自己主动提出来,他当然也不会遮遮掩掩的。
“不是什么大事。”他一边把发带绕在手腕上打结,一边随意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现在不太适合讲这个——看够了没有,你到底想不想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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