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是对着白泽说的,白泽一直以一种饶有兴趣的表情观察他们两个的互动,这时像是终于看够了,心满意足地道:“能见你这么耐心的态度,真是难得。”
……
晏锦屏现在算是知道建木那好事又八卦的性格是从哪学来的了。
“图南过得不太好。”白泽看他真的转身要走,见好就收,直接进入主题,简洁明了地道,“那么一个小城里的信仰不够他用,他本以为当了山神,就能千秋万代、一步登天了,却没想过神明也分三六九等……见识浅薄,惹人笑话的东西。”
白泽以前就跟晏锦屏关系好,自然对害了他的图南没什么好脸色,提起来时也皱着眉头,带着一点凉薄的嘲讽。
“行。”晏锦屏很干脆,“知道他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图南城的人们也过得不怎么样。”白泽又说,“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地上香、供奉……可图南压根不搭理他们,拿钱不办事。偶有神迹或是愿望实现,其实全是巧合,叫他们硬套在图南身上的。”
十五年了,竟然从没有人怀疑过,也难为他们替图南找借口了。
陷入狂热信仰的人总是这样,他们宁愿欺骗自己,也断然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当初选错了人、办错了事,这个态度也是正常的。
“等等。”晏锦屏奇道,“图南不办事?那他处心积虑地当上山神,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又不是没见过晏锦屏在山神位时忙的那个德行,难道不知道,山神的定位,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么?
什么也不做的话,就算有图南人的信仰替他维持神力,他也很难再更进一步了。
“他的所有目的,就只是成神而已。神明是无情的,他的一切行动最终都只是为了他自己。”白泽说,“神明不在乎生死,不在乎任何人,因为神明没有心。”
“……我怀疑你在说我。”晏锦屏说,“我也没有心,死的活的都没有。”
确实没有,他胸口里原来应该是心的那个地方,现在装的是块硬邦邦的玉,阴天冷雨天寒,下雪天不转,压根不干心脏该干的活,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
“不。”白泽早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只是微微偏过头,带着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道,“你原来没有心,可现在已经有了。”
晏锦屏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瞪了沈连星一眼。
沈连星无辜受累,很是莫名其妙,但还是回了他一个微笑。
白泽仍然坐着,不知是什么原因,从没见他站起来过,现在就算是两人要走了,也还是坐在地上不动,只闭着眼睛,把脸转向他们。
“行,我知道了……那我们走了。”晏锦屏点头示意了一下,“今天夜里多有叨扰,见谅。”
白泽不再说话,恢复了两人刚来时那个一动不动的端庄坐姿。
他们从来到取种子再到聊天,一共也没花多少时间,晏锦屏用双刀劈出的火焰还未熄灭,厉鬼被两人联手震慑,现在都躲在一边,倒是不必费心再重新清理一遍道路了。
沈连星与他并排走着,忽然觉得光线有那么一瞬间暗了下去,于是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晏锦屏问。
“……可能是我看错了。”沈连星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没什么变化,“我刚刚好像看见月亮闪了一下。”
“这个正常。”晏锦屏也抬头看了看,淡红色的月亮安静地悬在天上,“因为那根本不是月亮。”
那是几百年来,一直默默地盘旋在天上、隐天蔽日、遮盖繁星,而且至今为止仍在不停壮大的,怨灵的眼睛。
眼睛又眨了一下。
“那是睚眦的怨灵。”晏锦屏介绍道,“睚眦听说过吧?龙和豹子生的,心眼儿小,让白泽杀了一回,一直在这徘徊不肯去,死盯着白泽——就等着什么时候白泽疏忽大意了,好弄死他,让他给自己偿命。”
睚眦也是民间传说中多有出现的形象,传说其‘豹身龙首,弑杀喜斗’,常被刻在刀环、剑柄之类的兵器上,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死了。
“白泽竟能杀龙子?”沈连星问道,“他不是瑞兽么?睚眦主战好杀,应当比他强才是。”
再说了,白泽和睚眦,一个瑞兽,一个凶兽,各司其职,有什么事能犯得上让他们两个大打出手,甚至让白泽直接把睚眦弄死?
沈连星又想起白泽紧闭的眼睛和一动不动的坐姿,心想白泽也许并不是什么代价都没有付出。
“强有什么用。”晏锦屏嗤笑一声道,“光长岁数不长脑子,能玩得过白泽才奇怪。这事不是谁武力强谁就稳赢的,你当白泽为什么要坐在那么一个破地方不挪窝?”
“以天地为阵法,以建木为根基,他自己就是阵眼。只要白泽还坐在那儿一天,睚眦的怨灵就拿他没办法,只能在天上挂着当他的月亮。”
“再说了。”他又说,“睚眦实际上是一个统称,只要是条龙,和豹子生的都算是睚眦,天上这位不是龙君生的,只不过是旁支一条小龙的儿子……其实本事不大,白泽杀他,也只不过用了一个斩龙阵而已。不然龙君早来找他算账了,白泽可打不过龙君。”
“那白泽……那位为什么要杀睚眦?”沈连星又问。
按理来说,这两位都是能各自叱咤一方的神兽,好像没什么非得拼个你死我活、王不见王的必要吧。
“这个嘛。”晏锦屏回头看了白泽一眼,白泽一动不动,雪白的长发垂在地上,远远地看着,像一团将融未融的冰雪。
他的身后是挺拔而沉默的建木。
“可能是因为睚眦杀了他的心上人。”晏锦屏说。
第27章 招摇
晏锦屏带着沈连星,借着回光长明灯的指引,找到了一个刚押送完怨鬼,无所事事的阴兵。
“劳驾。”晏锦屏笑得很和蔼,“我们事情办完了,只是找不到出去的路,这才又来麻烦你——帮我们开条路就行,我们自己走着回去,不忙送。”
所有阴兵全是同一张死人脸,做不出别的表情,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总之这位也没拒绝晏锦屏的要求,阴惨惨地替两人开了通道,就默默地走了。
看来阴兵还是挺好说话的。
通道里很安静,这次只有他们两人,连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阴风都停了,只有两个人轻轻走过湖面的声音。
“睚眦。”沈连星踩着通道里的湖水,想了想,起了个话头,“为何要杀白泽的心上人?他们有仇么?”
“不全是。”晏锦屏拎着提灯,声音回荡在这个空荡的通道里,不知撞在什么地方,竟然还有回声。他想了想,解释道,“这件事一开始,其实是个意外。”
沈连星洗耳恭听。
海外有一仙山,名叫招摇。
招摇山并不与大地相连接,由龙子赑屃托着。赑屃形如乌龟,而性格平和、好背负重物,背着招摇山时刻不停地行走,因此招摇山的位置实际上是处在不停变换之中的。
山上有灵芝仙草,有许多凡间见不到的珍宝,普通人穷尽一生,也难以窥见其真容。
偶尔有传闻,说渔民出海见到有山,下次再去时山却不见了,有可能就是碰上了难得一见的招摇。
“当年有一位凶神,名叫相柳。”晏锦屏道,“相柳是条长了九个脑袋的毒蛇,性情十分凶猛。”
——怎么又是蛇。沈连星带着很大个人偏见地腹诽道,而且还是个凶神,可见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相柳和当年那条小长虫可不一样。”晏锦屏头都没动一下,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道,“那是真正的上古凶兽,身子有山高,盘起来能缠住整个烟景城的。而且人家早就成了神,地位就和……和当年的睚眦白泽差不多。”
睚眦和白泽,自古以来就是叫得上号的著名神兽。
“它是蛇,赑屃是龟,既然大家都是神兽,便免不了被相提并论。相柳口碑不好,总在别人的言谈里被赑屃比下去一头,因此就算赑屃实际上并无争斗之心,却依然还是被相柳记恨上了。”
“相柳高傲自大,很难接受自己这种凶名在外的人物竟然只和赑屃相提并论,在他的认知中,自己怎么着也应该是龙君那样的人物,怎么能和一只驮着山的乌龟放在一起比较呢?——更何况竟然还是他输,这更让人受不了。”
“相柳自己是凶神,他认识的朋友们自然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身边的妖兽们除了裹乱就是看戏,不知谁的煽风点火是最后一根稻草。总之,百年之前的某一天,白泽找到了其他人,告诉他们,他看到了相柳。”
白泽当时还没出事,如果特意去看,能看到过去未来之事,他看到的未来,如果没有外力强行加以改变,就一定会发生。
“相柳想要想要杀赑屃,想要绞断招摇山,让天柱崩塌,让世间人看看,他和赑屃,究竟谁才是更有能耐的那一个。”
招摇山与赑屃一起,上撑青天,下支黄土,如果真要被相柳弄塌了,恐怕就算不天塌地陷,也非得洪水滔天、生灵涂炭不可。
况且赑屃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只大龟,憨厚得很,没什么战斗能力。如果相柳是铁了心的要杀他,他是没办法招架的。
“白泽的眼睛能够看到世间万物,他的预言不会出错。”
“白泽生性善良,不忍天地受难,可是他一个人又没把握打过相柳,于是他找到了其他龙子。赑屃是他们的兄弟,就算不为天下苍生,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那白泽的心上人……?”沈连星又问。
“……他名叫季清平,是个修者。”晏锦屏道,“硬要说的话,算是崂山——给你琳琅阁路引那位的平辈。现在人们谈起修道之人只知崂山,却早就忘了,百年以前,曾经有位风华无双的清平君,是能与崂山道人平起平坐的。”
“清平君天资上乘,修炼刻苦,有呼风唤雨之能耐,又不像崂山道人只愿在山中清修避世,因此几百年前,清平君在百姓之中便已口碑极佳。”
“而且生得也好看。”晏锦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我当年也曾经见过他几面,仙人之姿,的确令人难以忘怀。”
清平君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从始至终,晏锦屏更偏爱的都是艳丽的颜色,他自己的样貌也偏浓俨,该白皙的地方白皙、该色重的地方色重,界限分明又搭配合宜,挑眉睥睨时全然不像神仙,倒像是个惑人心神的妖精。
清平君却人如其名,君子端方而清隽,穿着永远淡雅而整齐,像晨曦中叶尖带着露水的青竹,单看其人,只让人觉得像是谁家出门散心的俊俏书生,绝想不到,此人竟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仙人,清平君。
修道有成者如果不想老去,总有许多办法将自己的容貌留在自己最满意的那一刻,只有崂山道士是个怪人,从不用外力干涉,胡子和头发全是雪白的,一张老脸皱得好似那风干的橘子皮,可能这也是道法自然的一种体现吧。
“他……清平君曾经救过白泽一命。”晏锦屏淡淡地说道,声音轻而气息匀,像在讲一个许久未曾回忆起过的梦,“白泽小时候有一次身受重伤,化成原形,跌入清平君家的那个山头,叫清平君捡回了家。”
“原来神兽也会受伤。”沈连星道,“谁能伤得了他?”
“是啊。”晏锦屏看他一眼,“神兽不仅会受伤,还会死呢。你忘了睚眦?还有相柳,那一回过后,相柳也死了。”
神兽虽各自有大能耐,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珍贵材料。就连文鳐、冉遗这样普通的灵鱼都有治疗癫症、驱散噩梦之类的功效,更别提相柳、白泽这种难得一见的神兽,更是大受欢迎。
笔仙和龙君向来不对付,就是因为笔仙薅过龙君的胡子,做自己笔头上的毛。
不过成年神兽能耐大,寻常人奈何不得,就都挑幼崽下手,抓到一个算一个。
当时尚且年幼的白泽遍体鳞伤,为了躲避追杀,误打误撞地闯入了清平君的地盘,没人敢在清平君眼皮子底下撒野,它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清平君心善,不仅没对送上门来的天材地宝心动,反倒是将它带回了家,好生照料着,帮白泽疗伤,甚至还教了它许多法术。”晏锦屏叹了口气,“今日你看到他拿来灭杀厉鬼的那一招,就是白泽从清平君那里学来的。白泽双眼没了,神力也散掉大半,倒是只有这些东西留了下来。”
清平君当时教给白泽这些法术,其实只不过是想让他有些自保的手段而已。
谁料世事无常……
救命之恩、日夜相处,再加上清平君又是那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白泽的动心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不过清平君拒绝了他。”晏锦屏又说,“他当时说人神殊途……可我看他未必不心动,只是他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却是再也没法得知了。”
晏锦屏总觉得季清平应当也是喜欢白泽的,可他最后还是拒绝了白泽,又没有告诉他们理由,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事后的猜测。
清平君通过掐算天机,也算到天下将有此一浩劫,于是也来到了招摇山,准备出手想办法化解。
就算不能化解,道人有移山填海之能耐,多少阻挡一些洪水,能够尽量减小损失也是好的。
白泽当初被他拒绝,也并不纠缠,只是给对方留出了十成空间,从不滥用能力去观测清平君的行踪。
自然也就没处知道,清平君也来了招摇山。
其他的龙子们倒是认识清平君,可是不巧,他那日第一个遇见的是睚眦。
睚眦主战,遇上这种事自然一等一的积极。今日他来便是要杀人,管你来的是谁,一律全都当成敌人处理。
清平君能耐再大,可他不是主战派,战力也不如龙子。又是猝不及防之下,被睚眦一招得手。雷鸣枪穿身而过,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大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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