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又说,“反正……马上就都没有了。”
“没有了是什么意思?”沈连星问。
晏锦屏没回答他,抬起头,看向了神像的方向。
小沈连星一怔,也跟着回头看去。
“你来了。”在他的注视下,从神龛后头缓缓地转出一个少年来,少年容貌清秀,看上去给人一种很好亲近的感觉。
少年笑道:“来得有点晚。”
“路上有点事。”晏锦屏简单地略过了寒暄,“好久不见,图南。”
真是……好久没有见过他这张脸了。晏锦屏面无表情地想。
图南是图南山里天生地养的一条灵脉,原本没有名字,后来遇见了晏锦屏,晏锦屏也懒得给他取名,干脆直接就借用了图南山的。
其实他本身并不壮大,只是有些聚拢灵气的本事而已,几十年前被妖兽刨地伤了根基,是……是晏锦屏救了他,将他带在身边,慢慢地教育。
真的计较起来,他还算是晏锦屏的半个徒弟。
他如今的一身本事、他的口才,甚至他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心计,都是晏锦屏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的。
——这孩子怪傻的。晏锦屏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既然图南被他所救,他就理当负起责任来,别到时候出门再让人给欺负了去。
没想到现如今没人欺负他,这些个能耐后来倒是全用在晏锦屏自己身上了。
“看到我,你好像并不惊讶。”图南的表情里带着一点隐秘的欣喜,又把目光挪向沈连星,皱眉道,“……他是谁?”
晏锦屏不跟他客气,直来直去地道:“管得着吗你。”
图南被他呛了一下,不以为忤,脾气很好地问道:“又是你路上捡的东西?”
小沈连星不认识他,不妨碍他看出来者不善,默默地搂住了晏锦屏的脖子。
晏锦屏把他又往上抱了抱。
图南冷哼一声,还想说话,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很小的声音来,心惊胆战地提醒他:“山神大人,务必要小心,提防那妖物暴起伤着您呐。”
晏锦屏掀起眼皮,往传来声音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懒洋洋地提高了声音:“谁在那儿呢?别躲躲藏藏的,有什么话,你站我面前说。”
图南城的城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有人透过那条缝隙,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了一会,确定了现在暂时没危险,才大着胆子推开了城门。
图南没动,脸上都是得意,晏锦屏也没动,面无表情地搂着小沈连星。
城里的居民鱼贯而出,这城本就人少,现在出来的都是青壮年男性,各个手里都握着武器,紧张地盯着晏锦屏。
晏锦屏面不改色,跟沈连星道:“你上旁边去等我一会儿,嗯?”
小孩猛地摇了摇头,拽住他的领子不松手。
图南脸上都是看戏的表情,领头的那个男人站在他身后,似乎有了点底气,举着手里的柴刀,冲晏锦屏喊:“……妖物!你欺骗我们这么长时间,现在终于、终于露出了马脚,要不是仙人给我们看你吃人的证据,我们到现在都还被你蒙在鼓里——!”
他越说越激动,身后的百姓们也跟着骚动起来,本来就都憋着气,这下有人带头了,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叫骂起来。
“骗人的妖怪……这下看你再得意!”
“做了那么多恶事,丧良心的东西……”
“亏我们把你当成神仙来供奉!你还我兄弟命来!”
“他看着不像……”
这人立刻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那就是他迷惑人的手段,咱们可都是亲眼见过证据的,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真实的过去晏锦屏没见着这些居民,自然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现在听见了,还觉着挺新鲜,饶有兴趣地听着。
顺手还把沈连星的耳朵捂住了。
“各位。”任由他们骂了一会之后,图南朗声道,“诸位现在已经知道了这妖邪的底细,他的力量就来自于大家的祭拜和供奉——他骗你们,目的就是为了吸收你们的信仰来壮大他自己。要想断了他这条力量的来源……我看,不如大家就把他这神像砸了吧?”
他这基本上完全就是胡扯。晏锦屏觉得好笑,他的话你们不信,图南一条新来的野灵脉,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些所谓的‘证据’,说话怎么就可信了呢?
不光信了,还跟着他一起……弄死了妖孽晏锦屏。
百姓们吵吵嚷嚷的,憋了一晚上,情绪已经达到了爆发的边缘,现在终于有个突破口,顿时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齐心合力地把手里的武器砸到神像上。
神像是空心的,很快就被愤怒的人们砸得面目全非。
神龛轰然倒塌,那颗不太像晏锦屏的头颅扁下去一块,慢腾腾地滚到图南脚底。
被他看也不看,一脚踢开了。
滚进浓重的阴影里。
第24章 忘筌
沈连星默默地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切,这才意识到晏锦屏刚才说的‘马上就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道义沦陷,信仰崩塌,敬畏很快就转化成了比爱更加黏稠的恨。
看这架势……晏锦屏如果再不做出反应,别说是一座神像,下一个没有的,就该轮到他本人了。
可他明明预料到了今晚的这些发展,为什么却还是来了?小沈连星想不通。
就好像……他是特意赶来赴死的一样。
“……我本来没想这么快暴露的。”图南缓步靠近两人,他的相貌很柔和,没有什么攻击性,就算是在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也还是显得很温柔。
他笑道:“本打算用除妖的借口,带你去山上远一些的地方再下手,结果不知怎的,竟被你提前发现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呢,师父?”
图南以前从不肯叫晏锦屏师父,晏锦屏当他是害羞,没想到第一次听见,是在这种时候。
也许图南从没把他当成是师父……甚至是当成自己亲近的人来看过。
晏锦屏站着没动,垂下眼,表情沉静,显出一种庄重又肃穆的意味,面目几乎与不远处那尊雕像重合了。
你说怎么办?他心里对接下来的发展门儿清,又实在懒得做无谓的抗争——毕竟这出戏得从头到尾演完才行——只是晏锦屏从习以为常中,无端地生出了些许厌烦。
快点结束吧。晏锦屏抱着沈连星温暖的小身体,心道,我还得回家做我的生意去,没空敷衍你这么无聊的回忆。
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建木果然是闲得太久,闲出毛病来了,等一会出去得好好跟白泽说说才行。
图南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虽然已经撕破了脸,但他还是亲密地搭上晏锦屏的肩膀,用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态度甜兮兮地说道:“你倒是说话呀。”
他有那么一瞬间疑惑了晏锦屏为何没有动作,不过夙愿即将得偿的喜悦,很快就让他忽略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少年的手细白、柔弱,指甲都修剪成很无害的圆形。
“这个。”图南很轻地点了点晏锦屏胸口,商量道,“我想要,反正你拿它也没用了。不如就给我吧?”
晏锦屏没搭理他,低头问沈连星:“怕不怕?怕就上一边儿呆着去,这地方一会要死人了,再吓着你。”
沈连星这会光顾着怒瞪图南,很倔强地摇了摇头。
晏锦屏就叹了口气,捂住他眼睛。
“别废话了。”他说,“你要干什么就赶紧干,我赶时间。”
图南怔了一下,对晏锦屏很乖巧地笑了笑,虽然沈连星被晏锦屏捂住了眼睛看不见,也还是很有礼貌地对小孩点了点头,宣布道:“那我可不客气啦。”
随即他就借着自己身体的遮挡,趁人们都在对着那尊雕像发泄火气,无暇顾及这里时,勾指成爪,就这样简单地——
毫无阻拦地穿透衣服与血肉,猛地掏出了晏锦屏的心。
这里和上次也不太一样。
晏锦屏失去心脏,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他在等死时弥漫上来的窒息和疼痛中漫无边际地想到,上次图南是提前和图南城的百姓们说好了,他带晏锦屏去山里‘除妖’,其他人破坏神龛,断绝晏锦屏收取‘信仰之力’的途径。
然后他本人,趁着神像倒塌的那一刹那,信仰之力全数从晏锦屏身体里抽离、毫无防备的时候,从晏锦屏的背后发起了偷袭。
晏锦屏从没提防过他,但寻常时候图南就算偷袭,也奈何他不得。他只不过是大意了那么一次,就毫无悬念地丢掉了性命。
这回晏锦屏不给图南面子,一来就戳穿他的计划,看来图南的行动也随之而发生了改变。
青年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偏头吐出一口血,单手制住猛地挣扎起来的沈连星,不让孩子把自己捂在他眼睛上的手扯下来。
“这是你自己不肯走的。”晏锦屏胸口破了个大窟窿,嗖嗖地往里灌凉风,体温跟着鲜血一起流失,还有闲心自言自语道,“吓着了可怪不得我。”
小沈连星发出不成语调的呼唤声,压在嗓子里。涌到自己后背上的液体十分温暖,带着不容忽视的铁锈味,晏锦屏身体贴着他的那块皮肤不正常地发烫,可是捂在他眼睛上的手指却迅速变得十分冰凉。
他明明已经从声音和触感中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
这不应该啊。
他那么厉害、那么强……他怎么、怎么不反抗呢?
孩子迟钝地想起,晏锦屏带上他时的确说过,他是来送死的。
图南那头还没完。
他杀了山神,自己却本事不够,成不了新神。除了夺取百姓的信仰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情得做。
晏锦屏的手已经开始发抖,虽说这里是梦境,但该有的感觉一点都没少。疼痛已经让他的身体变得麻木,耳朵里被灌满了嘈杂的耳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现在虽然眼睛发花,但甚至能够听见血液急速离开自己身体时发出的声音。
痛……当时就有这么痛吗?
他苦中作乐地想到,自己当年可真能忍。
晏锦屏面无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图南捏住自己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仔细地、一点点地把它生吃了进去。
——图南只不过是条灵脉,就算骗了图南城的人们信仰自己,他也没有成神的资格。夺取神力,直接吃了倒也是个办法。
其实当年可以直接找晏锦屏要的。
晏锦屏并非是自己想做山神,如果图南想当,只要跟他说一声,给他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闹得这样不好看。
可惜……
可惜他自己自私又狠毒,就把全世界人都想得和他一样,选择了直接下手这条路。
少年吃完了最后一口,背对着义愤填膺的百姓,缓慢地笑了。他面色苍白,唇角还粘着血,清秀的脸上全是畅快的得意。
“从今往后。”他舔舐着自己还在滴血的指尖,轻柔又阴险地用只有他们三个才能听见的音量道,“我才是图南山名正言顺、天生地养的山神。你怎么看,这位……冒名顶替的妖怪?”
“是就是呗。”晏锦屏单手搂着小沈连星,捂住他的眼睛,不让孩子挣扎。他没去管自己胸口那个还在往外冒血的洞,就是觉得图南莫名其妙。
这话他老早就想说了,上次是第一次被掏心,业务不太熟练,过度的疼痛和震惊搞得他光顾着混乱了,没来得及出声。这次一回生二回熟,不仅能说出成句的话来,甚至还能抽空露出一个‘你真是不可理喻’的表情,正眼都不给他一个,嘲讽道:“你当谁都乐意做山货呢?你是人参成精了么?愿意当就当去,从来也没人说过要和你抢啊。”
图南的表情在畅快和震惊之间卡住了,一时看起来十分扭曲。
晏锦屏不给他留反应时间,左右这地方不过是他的回忆,情况再糟糕也糟不到哪去了。他转头吐掉一口影响说话的血,冷笑道:“你不问自取、贪图不属于你的东西、戕害恩师暂且不论——反正我也没指望你报答我。又欺骗了这许多百姓,让他们被迫助纣为虐,气运与你连在一起,要他们给你供奉、千秋万代地祭祀你这种数典忘祖的畜生……”
他声音已经越来越难以为继了,全凭一股子精气神撑着,干脆直接盘腿坐下,拍拍沈连星的后背,轻声道:“小孩儿,读过书没有?你告诉他,他这种行为叫什么?”
小沈连星还被晏锦屏捂着眼睛,早在两人的对话里听懂了来龙去脉,这会也不挣扎了,乖乖地贴在晏锦屏身上,也不顾晏锦屏的血又染了他一后背,试图留住一点青年正在飞速流逝的体温,大声又清脆地替他道:“不要脸!”
连正在打砸神像的居民们都听见了,望向他们这边。
“——哼。”图南怒极反笑, “随你们怎么说,反正现在赢的是我。只要弄死了你,我就是正位的神仙,从此……”
他不再和这两个要死的人废话,双手迅速化成利爪,就要让晏锦屏和这碍眼的小屁孩从此消失在这个人间。
十五年前他没成功,这次也没有。
晏锦屏这回没拿沈连星的发带,自然没有多一块玉来填他空缺的心脏。就在图南马上要扑过来的前一秒,他最后剩下的那一口气终于也喘到了头。
图南山的前任山神死得平平无奇,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即便真是山神,没了心脏,也活不下去。
百姓细碎的言语、图南恶毒的咒骂、沈连星惊慌失措的呼喊、神像破碎的声音……
皆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漫天的繁星坠入淤泥里。
破障节,庆祝图南山的新山神为图南城消除邪瘴、还图南百姓一个太平人间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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