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星垂下视线,不再问了,后退两步,站到晏锦屏旁边。
“赫戎。”维娜朵来得次数多,对净火的阈值也很了解,胆大。她站在裂缝前,对那一团火焰说道,“清醒一点了没有?我是维娜朵,我来看你了。”
火焰安静地燃烧,一动也不动,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维娜朵叹了口气,她早预料到净火会有这种反应,已经习惯了,并不失落。
晏锦屏偏过头看了看维娜朵,问她:“他认识你吗?”
“……算是吧。”维娜朵简单地回答道,“可惜他早就不记得我了,认识也没用。”
她没有再试图去获得净火的回应,而是转而习以为常地从袍子下面翻了翻,找出一卷很细的绳子。
绳子的材料很普通,差不多只有手指的一半粗,长度也不算是很长,大概只够在维娜朵的胳膊上缠个几圈,绳头上有一个松松的活扣,是套住东西之后就可以收紧的那种。
维娜朵上下滑动了两下活扣,试了试松紧,就把手挪到头顶上,极为熟练地拔下了那朵插在她天灵盖上的小假花。
等着看她想干什么的沈连星和晏锦屏:……
虽然知道这位来山上的次数比他们俩听说雪山的次数还多,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没意义的事情,不过就算是这样,她这举动也有点太离奇了。
维娜朵不管他们俩在想什么,她把小花套进绳结里,拽了两下确保松紧没问题,便将它朝着净火所在的方向丢了出去。
因为前头拴了东西,绳子没有四处乱飞,很快就准确地掉在了裂缝后的一处地上。
什么都没发生。
就算已经做过千万次这种事,维娜朵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细瘦的指骨紧紧攥住了袍子的边缘,轻微却又无法控制地不停颤抖了起来。
——会怎么样呢?这次,能成功么?
没有让她猜测太久,净火很快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落在地上的小花是用布做成的,里面可能是加了一些铁丝之类的内衬,外面是绣花,还用金色的线包了个漂亮的边,总之看起来十分精致。
工艺和维娜朵身上那件衣服差不多,但比衣服要新,应该是她最近刚做好的。
小花掉在地上,很有弹性地在地上跳了两下,花瓣全都摔得歪到了一边去,只停顿了几个呼吸。
随即和净火一样的幽蓝色火苗慢慢包裹了整朵花,又顺着牵引的绳子爬上去,一直爬到地上那条裂缝附近,才终于止住了向外蔓延的势头。
那冰层其实并不厚,况且又是漂亮的蓝色,如果光是看着,这可真算是一种温和又柔顺的侵蚀手段,甚至令人察觉不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摧毁。
可谁都知道不是这样的,火焰若真像它看上去那样无害,断然困不住马上就要冲破封印的乌察诺。
如果真被那种东西沾上一点,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比上个月我来试时远了五寸,而且这次没把东西全烧了。”维娜朵单手扯着绳子往后拉,她次次来,每次都要弄上这么一遭,早就习惯了。听声音并没有什么沮丧的感觉,只是很冷静地总结道,“看来就算我一直没找到办法接近,他自己也在逐渐恢复神智,现在情绪还是比较平稳的。这是好事。”
她最后用力地一扯,将绳子和花一起收回来。绳子上也覆盖了一层蓝色的薄冰,硬得像什么棍子一样,小花更惨,被包裹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冰球,叮叮当当地被拖到一半,就直接碎在了半路上。
晶亮的粉末在地上汇聚成小小一堆,还没来得及等人看清,就自己散了。
好像那东西从没存在过一样。
“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就是这样,谁也接近不了他。”维娜朵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局,并不感到沮丧失落,只是问两人道,“……想到有什么办法,能取到净火了么?”
这件事上沈连星帮不上忙,只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看向晏锦屏。
晏锦屏没有马上说话,盯着火苗,沉思了半晌。
维娜朵也不急,并没有催他,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等着。
“……你说你和净火是旧识。”晏锦屏沉吟一会儿,没说他想到了些什么,反倒是问维娜朵道,“有多旧?你对他有了解么?”
“……”维娜朵显然很不想讨论这个,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她最终还是点点头,轻声道,“我对他应该还算是熟悉,晏公子想知道什么?”
晏锦屏在袖子里找了找。
“我想知道,净火……”他终于摸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香炉,慢吞吞地问道,“这位‘赫戎’先生,生前有没有什么眷恋的人或者事物呢?常春谷么?”
维娜朵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晏锦屏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他说这话时是什么情绪。只是视线一直放在维娜朵脸上。
明明看不见女孩的表情,维娜朵也没有回答,他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似的,自顾自地打开香炉的盖子,弯下腰将香炉摆在身前的地上,轻声道:“有就好办了。”
香炉是个博山炉,个头不大,光看外表应该是铜的,错了花纹精致的金,盖子上铸有立体的山川,山峦嶙峋,缝隙之间是隐蔽的小孔,用于出烟。
炉子里自带有白色的香灰,明明是刚拿出来的,灰却没有乱,整整齐齐地铺平在香炉里,看来可以直接使用。
“……你想干什么?”维娜朵问晏锦屏。
晏锦屏摆好了香炉,又掏出一个木盒子。木盒只有巴掌大,里头装着三粒塔香。塔香上细下粗、香身圆润,和普通的香一般无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晏锦屏现在将它拿出来,就一定有他的用意,绝不可能单纯只是在这呆烦了,想点炉香改善一下空旷的环境。
晏锦屏看了维娜朵一眼,解释道:“别紧张,我不是要做坏事,这东西不是什么迷药,就算是,也伤不到净火。”
“……只是既然他还对一些东西有眷恋,便让他做一个相关的美梦而已。”
不必他细说,另外两人见多识广,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净火还疯着,那就是还有意识。要烧谁冻谁都由他自己操控,将他拉入梦境,让他沉溺进去,就不会再具有攻击性。
所以晏锦屏才会问维娜朵,净火……那个明显是维娜朵故人的‘赫戎’,有没有曾经非常眷恋的东西。
维娜朵后退了一小步,浑身上下的骨节都发出了一阵细碎的轻响。她似乎是想反对,但又转头看了一眼净火,最终还是忍住了。
“这香有名字么?”沈连星问晏锦屏。
至少他从没听说过有这种用处的熏香。
“这香啊……”晏锦屏将香塔放在香灰上,两只手指轻轻一捻,对着香塔漏了一点火星下来。
他垂下眼皮,近乎肃穆地看着那点不显眼的火星点燃了香塔的尖端。火光明灭,逐渐有沉沉的白雾,从香塔上流淌下来,像是水流,也像一条没有实体的微型瀑布。
晏锦屏盖上博山炉的盖子,把香炉往净火那边轻轻推了一下,声音很低,怕惊动了什么一样:“这是我一位姓吕的故交送的,他从来就善于制作令人入梦的东西,这香是他一次新的尝试,只做了一点点,顺手送给了我,也就没有起什么特别的名字。”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又说,“可以叫它‘春秋’。”
沉溺于虚幻而又美好的梦境之中,不愿醒来,便再不知春秋。
第57章 举步
浓稠又缥缈的烟雾溢出博山炉,自动地汇成一束,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冰台中央的净火流去。
烟雾只不过看上去是烟雾,其实并没有实体,是‘春秋’根据净火的过去经历和内心深处的渴望,为他制作的黄粱一梦。
而火焰是无法燃烧梦境的。
烟雾毫无阻碍地穿透冰层、爬上冰台,缓慢而无法阻拦地侵入了净火的中心。
净火还是悬在那儿,没有动静。
虽然已经点燃了香,但晏锦屏依旧很谨慎。他并不能确定净火一定陷入了春秋为他编织的梦中,于是没贸然向前跨过那条裂缝,而是转向沈连星,对他摊开手掌问道:“带没带手帕?”
“带是带了。”沈连星很上道,掏出自己的帕子放在他手上,不解地问道,“你没带么,为什么要用我的?”
不应该啊,他前两天才看见晏锦屏用过……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晏锦屏把沈连星的手帕平摊在掌心,单手掐起手帕的两边,没见怎么动作,就把它捏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鸟。
小鸟起先软趴趴地躺在他的手上,等到晏锦屏将手指挪开之后,它才颤巍巍地抖了抖脑袋,扑闪着它那对小小的翅膀,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
晏锦屏看着小鸟飞过裂缝、越过蜘蛛的腿,一直到它飞过维娜朵测量出的界限,却并没有被火焰包裹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转回头,理所当然地对沈连星解释道:“送鸟过去是要取火,我此次来雪山,身上就带了一张手帕,若是烧了,我用什么?”
同样只带了一张手帕的沈连星:……
行,算你说得很有道理。
晏锦屏跟沈连星在这不着边际地胡扯,维娜朵却一直若有所思地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她在看着那只小鸟。
小鸟飞舞的动作并不灵活,甚至称得上是有些笨拙。它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软,甚至它都不是真鸟,而是晏锦屏随手用一块手帕叠成的。
它看起来难以承受长距离的飞行动作,也许一只蜻蜓都能比它飞得更远一些。
……却那样轻巧地越过了她八十三年来给自己划下的那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像梦一样。维娜朵近乎迷茫地想道。
难不成真是梦么?
不,不可能是梦。
即使是睡着的时候,她也从不敢做这样的美梦。
手帕小鸟在她发呆时,已经从净火上成功地取下了一小团火焰。任务完成,它颤巍巍地飞了回来,那一小点蓝金色的火苗燃烧在小鸟的尾巴尖,既没将小鸟冻成冰块,又没把它烧成一团灰烬,乖顺又不起眼地发着微光,像是一颗普通的宝石。
那光芒几乎灼伤了维娜朵的眼睛。
小鸟落在晏锦屏指尖,看来对成功完成了任务的自己非常得意。它昂首挺胸地啄啄晏锦屏手腕,又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随即形状一松,变回了一张手帕的样子。
火苗挂在手帕一角。它仍然是沉默的,外圈是蓝色的火焰,内里是小小一团的金,就算是凑近了,也仍然感觉不到它的温度。
它不像是火,更像一把残缺不全的灵魂。
维娜朵上前一步。
“……这里头带着灵魂的力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管你们要净火是用来干什么,这一簇火苗恐怕都帮不上你们的忙——虽然仍旧纯净,但现在它还称不上是完整的净火。”
晏锦屏捏起火苗,让它悬在自己的手指上,挑眉问道:“意思是?”
“意思是这个你们用不了,给我吧。”维娜朵淡淡地道,“我有办法加固封印,但是需要你手里拿着的这个。”
“到了那时……”她低下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轻声道,“就算再来一场地动,封印也不会再破损了。等封印牢固之后,净火也就结束了它的使命,当然也会随之而完整。到时候……随你们取多少都可以。”
晏锦屏八风不动,单手抬着火苗,另一只手将幸运没破也没坏的手帕还给沈连星,笑道:“可我如何信你?”
我如何信你能够成功?
维娜朵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她丝毫不让,回望晏锦屏,也跟着笑:“就算我失败了,你们也没有损失吧。同样的方法,再取一点不就行了?”
晏锦屏看看她,白骨的脸上只能看见浓重的油彩涂抹痕迹,就算是他,也难以辨别出维娜朵信誓旦旦的保证中究竟有几分自信。
不过……
“你说得也对。”他看了一眼并未表示反对意见的沈连星,叹了口气,将指尖的火苗递给维娜朵,体贴地问道,“这些够么?”
火苗只有很少的一簇,看上去一阵大点的风都能将它吹熄。不知道维娜朵打算如何使用它,如果不够,还得再取一些来。
“够了。”哪怕维娜朵是具白骨,她也没有晏锦屏那样徒手捏火的能耐。她四处看看,没找到什么东西能把火苗接过来,便干脆直接低下头,露出自己脑袋顶上拔掉假花之后的那条裂缝,对晏锦屏道,“劳烦您,把火苗放进来吧。”
晏锦屏:……
他疑心自己对维娜朵的意思有误解,再次跟她确认道:“放进去?”
“嗯。”维娜朵还低着头,她晃了晃脑袋,肯定地道,“您看到我头上的那条裂缝了吗?把净火放进去就可以了。”
“行吧。”晏锦屏道。
既然已经答应了配合,晏锦屏不会在这种事上犹豫,维娜朵说可以,他便用手指在她的头骨上轻轻一抹,将火苗送了进去。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白骨表面,触感冰凉,不算非常光滑,像烧坏了的瓷器。
不远处的净火似乎极其强烈地颤抖了一下。
在净火进入脑中之前,有那么一瞬间,维娜朵有些瑟缩。
她想往后退,想说等一等我还没有准备好,但这么点下意识的退缩又马上被她死死地控制在了行动之前。她最终还是没有躲开,只不过是更加地直起了她的脊梁骨。
其实没什么感觉,不痛。
山洞里阴暗而冷清,春秋仍在香炉里燃烧着,烟雾不停,源源不断地为净火提供他想要的梦境。
刚刚的那一下颤抖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梦见了什么。
晏锦屏送了火苗过去,便礼貌地后退两步,在沈连星旁边站定,跟他一起观察维娜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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