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从没见过这种架势,维娜朵站在原地没反应。由于外表所限,当她不动也不出声的时候,他们甚至不能完全确定……她是不是就这么直接死了。
应该不至于,她看起来对自己的办法很有自信,应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
好在维娜朵确实没死,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很快动了起来。白骨左右看看,向着净火所在的冰台方向走了两步。
现在净火还在梦里,既然对人没什么危险性,沈连星和晏锦屏便也没阻拦她。
维娜朵面朝着冰台,缓缓地解开自己身上那一身袍子,珍惜地在上面拍了两下,把它叠好、放在了一边。她里面穿的是上下一套的裙子,裙摆是蓝紫色的布料拼成的,随着她的动作像是流水一样摆动。
只不过维娜朵现在是具骨头架子,到底撑不起这样漂亮的衣服,裙子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多少显得有点没精打采。
“真可惜,现在再穿它就没那么好看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轻巧地拎起裙摆转了一圈,说着可惜,语气里倒是没什么可惜的情绪,回头浅浅笑道,“我还是很喜欢这条裙子的。”
她原本想走到净火旁边去看一看,只是最终到底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向沈连星和晏锦屏道:“……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可做,要生效还得一段时间,不如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怎么样?”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甜美,她的相貌早在这漫长的一百年间逐渐风化,可声音却从来没变过,永远地停留在了她还是一个普通姑娘的那一刻。
“其实我本来没想告诉你们的。”维娜朵笑道,“只是刚刚我又想了想,到底还是不忍心让他们的故事被永远地埋没在这座雪山里。那样有多寂寞,我最清楚不过了——你们愿意听一听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晏锦屏轻轻皱起了眉,沈连星犹豫道:“姑娘,你……”
维娜朵歪了歪头,状若不解地问道:“我怎么?”
“……没事。”沈连星已经能听见从她的头盖骨里传来零星的崩裂声,这声音他熟悉得很,因为以前听过基本一样的,不可能会认错。
那是枝叶顶开种皮、缓慢地伸展枝条的声音。
……是有什么东西在维娜朵的头骨里发芽的声音。
他默默地闭上了嘴。
维娜朵眼眶里那两簇金色的小火苗仍旧燃烧着,而且似乎越来越亮了。她就好像感受不到自己身体里发生的变化一样,对此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是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们愿意听一听他们的故事么?”
没有人说话。
维娜朵看出他们两个没有拒绝的意思,很轻地笑了一笑。
她当然也能察觉到一直被她温养在身体里的那棵种子开始发芽,细细的藤蔓试探着探出一个小尖儿,轻轻地挠了挠她火苗一样的灵魂,这有点痒,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于是维娜朵稍微用手指抹了一把脸,忽略掉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痒意,听着身体里传来的小小‘劈啪’声音,接着道:“想必两位已经猜到一些了吧?现在在那冰台上燃烧着的,并不完全是净火。”
第58章 维艰
她之前就说过净火现在不完整,又说净火本该是纯正的蓝色,沈连星和晏锦屏多少猜到一些,对此并不意外。
“朗因山的封印是那样强大而又牢固。”维娜朵在冰面上跺了跺脚,叹息道,“这下头封印的妖兽数量之多,是任谁来都难以想象的。虽说净火可以起到防范作用,可仙人自信,那也只不过是针对一两只侥幸逃出来的妖兽。现在整座山凭空裂开这样一条缝隙,相当于这封印几乎完全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仅仅是凭借……凭借那么一缕火苗,哪怕它是举世难寻的至宝,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多久呢?”
常春谷的人们虽然身强体壮、懂得很多,可说到底他们也不过只是一群稍微聪明一点的凡人罢了。面对这样近乎灭顶的灾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
而且显而易见,他们最后成功了。
“猜猜看,晏公子,沈公子。”维娜朵听见自己颅内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细小的藤蔓借助了那一点净火的火苗,终于在百年之后穿破坚硬的种皮,随即欢欣鼓舞地用根须缠住她柔软的灵魂,她轻柔地问两人,“你们猜,我们做了什么?”
青翠又柔软的藤蔓从她的眼眶和颅骨上的缝隙中爬出,很没有威慑力地张牙舞爪了一会儿,蹭花了维娜朵脸上涂抹的色彩。
晏锦屏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们献祭了自己。”他说。
……
献祭听上去是一个很神圣的词。
其实不是的。
至少对于常春谷的人们来说并非是这样。
“就算有天大的理由,谁愿意就这样将自己的性命付之一炬呢?”维娜朵慢慢地说道。
她身体里的藤蔓还在生长,速度不算很快,但也已经钻出了她的身体,缠在每一寸它们能接触到的骨头上,将她的身体缠得乱七八糟地一直响。
维娜朵压根儿没管。她就好像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样,又往缝隙那边走了两步,继续道:“但没办法,净火在雪山里呆了太久太久,它每一刻都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雪山里的寒意,因此倒是不缺阴气,缺的只是一把燃料而已。”
一把足够能让它坚持到封印被加固那一天的燃料。
常春谷的人们经过仙人点拨,那是这片雪山里最纯净的东西,用他们的灵魂充当燃料,再合适不过。
净火炙烤着他们的魂魄,从第一只乌察诺在缝隙深处爬出来到现在,正好过了一百年。
姑娘清脆好听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里,伴随着骨节摩擦的咔哒声和藤蔓生长的动静。
在雪山的八十三年里,维娜朵每晚都在不断地回忆着这些往事。就算有天大的壮烈情绪,也早被消磨在了漫长的等待里,给她剩下的只有略带感慨的平静。
现在,她只是不想忘记那五十三个人的脸而已。
她讲得轻巧,但话里话外透露出的……百年前的真实,却让沈连星和晏锦屏两人久久地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也曾经各自揣测过这片苍茫的雪山里都发生过什么,献祭当然是最先想到的选项。实际上,自从维娜朵说出‘赫戎’这个名字之后,晏锦屏就知道,他一定就是当初的其中一位牺牲者。
可无论想象有多么丰富残酷,都没有听见维娜朵亲自讲述来得震撼人心。
“我们部落人不多,年龄合适的、能用得上的男孩、男人,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十三个。”维娜朵平淡地道。
“勉强够用。”
其实五十三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人世间的种种苦难与灾祸:饥荒、瘟疫、战争……无论是哪一样,降临在任何一座城中,死掉的人都会比五十三更多。
但是被逼无奈走向死亡和主动敞开怀抱迎接它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区别在于,后者仍然拥有选择。
然而这却并非是对后者的仁慈,而是钝刀割肉、是一场将会持续至你做出选择那一刻的慢性折磨。
“一百年前,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家人,有爱人,有朋友,有难以割舍的回忆和土地。”白骨轻声道,“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这没错。但他们也怕死,也会痛,也会生老病死,也会喜怒哀乐。”
“痛又能怎么样。”维娜朵伸手拨弄了两下身上的藤条,她想抬头看看太阳,随即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于是最终没有抬头,只是道,“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燃烧自己,这样至少女人和老人孩子还能得救,要么逃走——等到封印完全破裂,朗因山下压着的妖兽就会倾巢而出,杀死所有人。”
应该选择哪一条路是显而易见的。
勇士们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直将封印完整地拖到了十七年后,维娜朵找到加固它的办法,回到雪山的那一刻。
晏锦屏轻声道:“所以常青城里的人们……”
维娜朵曾经说过,常春谷是常青城的前身。
“他们都是我们曾经的亲人。”维娜朵的身体上已经遍布了新生的藤蔓,它们刚一接触到外界的冰冷空气时都还有些犹豫,现在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个生长速度,向外蔓延的动作越发地快了,维娜朵也相应地加快了语速。
“要提供充足的阳气,只需要身强体健的男人。”维娜朵道,“虽然我们送了其他的人下山,但是她们其实不知道勇士们具体要去干什么。”
常青部落里的姑娘们并不柔弱,从不会依靠男人生活,因此就算只有她们带着其他老弱病残下山,留下的人们也并不担心。
但决定留下的男人们也知道,姑娘们绝不会允许自己冷眼旁观,看着她们的同胞去牺牲自己、燃烧灵魂的。
她们一定会坚持留在现在已经并不安全、布满了食人蜘蛛的雪山上,怀抱着那一点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希望,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所做出的努力不就没意义了么?”
“比起同生共死,我们更希望我们爱着的人能好好地、毫无阴霾地活着。”
“所以我们消除了她们的记忆。”她说,“幸好,这一步做得非常成功,她们下了山,好好地过上了自己的日子,也许并不富裕,但至少幸福又快乐。”
于是才有了现在的这个常青城。
消除记忆、构建全新的记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对于凡人来说这几乎不可能做到。不过维娜朵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可能是她认为这点小事无关紧要,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时间实在已经不多了。
攀附在她身体上的那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正在急剧地吸收消耗着她的生命力,她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正在自己的灵魂中扎根的那些触须,它们看起来形态相当诡异,但其实不是什么坏东西。
它们只是……嗅到了封印的气息,因此渴望生长而已。
沈连星终于动了。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晏锦屏垂在身侧的手背,换来晏老板莫名其妙的一瞥,随后端正了表情问道:“那么赫戎呢?”
维娜朵显然非常难过,也可能是疯长的藤蔓吸收了她太多力气,让她有点神思不属,逐渐地开始抓不住重点,动不动就会陷入回忆。
既然他们两个已经决定了要替她记住这个故事,那么将整个故事完整地听完,也是对于维娜朵、对于百年前那些悍不畏死的常春谷人的一种尊重。
“赫戎……”
猝一听见这个名字,维娜朵明显地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又回头去看了一眼净火,但净火当然不会给她什么回应,一如这八十三年来那样,安静而冷漠地燃烧着。
她的叙述一直是有条不紊的,过于漫长的时间像是一把不温不火燃烧着的柴,将过去的故事燃成了一堆灰烬,纵然那么痛苦,现在也都能平静面对、甚至讲给他人听了。
只有赫戎,却是灰烬深处仅存的那一点余温,伸手进去摸索时,猛地烫到了她的指尖。
维娜朵艰难地张了张嘴,随即发现藤蔓几乎已经完全充斥了她的整个颅骨,像是长了一脑袋过于杂乱的绿头发,也阻碍了她张嘴的动作。
左右她是具骨头架子,又没有声带,其实并不一定非得要张嘴才能说话,她便干脆不再尝试,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继续道:“赫戎是当时部落首领的小儿子。”
“也是第一个被净火燃烧的灵魂,是制造燃料的根基。”
“他……他其实不是最佳人选,他才刚满十八岁,又不怎么喜欢上课,很多该做的准备都不懂,要做根基,部落里有许多比赫戎更合适的人选,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先来。”
“但赫戎是第一个发现了封印异样,冲进这个山洞里的人。”
百年前,谁都没预料到会发生这场地动,只有首领的小儿子不爱学习,趁着大家都在上课时,又跑到山洞口的树上睡觉。
也因此……在第一只蜘蛛从洞口伸出它纤长的脚时,他是第一个迅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
净火火苗微弱,难以长久支撑。封印眼看就要被一拥而上的妖兽撑破,他没有办法,叫人又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好孤身一人,冲进了山洞里。
毕竟还是常春谷的人,他们从小就是听着朗因山和净火的故事长大,血脉里天生就带着这些知识,要如何才能暂时稳定住局面,赫戎还是懂的。
虽然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渺小,但他还是一直坚持到了自己的族人发现事情不对,冲进山洞的时候。
“因为赫戎是第一个,所以我们以他的灵魂为中心布下阵法。”维娜朵已经拖着她那一身的藤蔓走到了裂缝旁边,她单手拍了两下乌察诺首领伸出来的那条腿,像是有点累了,斜斜地靠在上头,“那时他的精神还是正常的,可等我十七年后再回来……他却已经不认得我了。”
阵法的中心要承担起支撑所有燃料的任务,赫戎必须一直保持神志清醒。理论上来说,他应该不能睡、不能休息,甚至不能闭上眼睛。
这意味着,他在过去的一百年中,耳边也许昼夜不停地响彻着他的同胞们痛苦的呼喊。
不疯才怪。
至于他为何在那之后,还能继续稳定地维持着燃料的燃烧速度,没有彻底失控,这个维娜朵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经死去,留下的只有这一朵不会说话的净火。
一转眼百年已逝,美人化为白骨,少年面目全非。
都在这片吞噬了同胞血肉生命的冰冷土地里,不得安息。
第59章 羝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维娜朵最后道,“这就是他们的故事,我的族人们那么勇敢,我不想让他们的名字毫无痕迹地被风雪埋没。”
应该得有人记得这些,至少,还能记得他们曾经来过。
“……我明白了。”晏锦屏简单地回答她,“这确实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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