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过多地评价常春谷人们的做法,无论如何,他们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应该做的事情,而且成功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们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怜悯,身为一个旁观者,任何故作可惜的评语都是多余的。
维娜朵没做声,只是笑了笑。
关于取火,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其他的办法,做了这么多年令人闻之生畏的白骨夫人,不敢说能耐有多大,至少也不至于面对困境一筹莫展。
可那些办法,不管哪一个都太危险了,成功的几率极小,根本就是要她拿自己的命来赌。
我不敢啊。晏锦屏和沈连星一时间都没说话,于是维娜朵跑了会儿神。她看着洞壁上光滑的蓝冰,心想,我的命原本就不值钱,就算是急躁冒进,死了也没关系。
可我若是死了,谁来加固封印、谁来记住他们的故事呢?
难道就让勇士们的灵魂,在这片苍茫无人的雪山里,悄无声息地被当成是燃料,燃烧殆尽么?
这一犹豫,就犹豫了八十三年。
无论是用什么做成的颜料、有多么好的品质,既然是燃料,那么就总有燃尽的那一天。到了那时,她若再没想出合适的办法来,被压抑了一百年的妖兽们将再次掀翻朗因山、突破封印,恢复它们的凶恶本性。
朗因山下就是常青城,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常青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他们被结界无形地排斥在外,甚至不知道雪山里都发生过什么。
维娜朵想做一个苦笑的表情,但失败了。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呢。她有点愧疚地想道。说好很快就会带着加固封印的办法回来,结果光找办法就找了十七年不说,竟然还让大家等了足足一百年、最后还是两个外来的旅人帮忙才取到的火,这可真是……太不像话了。
她看着翠绿的藤蔓从自己肋骨缝里伸出来,缠上她纤细的腿骨,蛇一样扬起嫩生生的尖端,隔空向着地上的那一道裂缝探去。
这场景太奇怪了,沈连星终于忍不住问道:“……维娜朵姑娘,你这样没事么?”
细藤缠着白骨,她好像快要被绿色的植物埋成一堆,看上去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若不是维娜朵自己还会动,她简直就是一具被遗忘在废墟里的尸体。
“……没事。”维娜朵艰难地转了转脑袋,坚持笑道,“这是正常情况,本就该这样的,二位公子不必担心。”
她从一处秘境里带出来的藤蔓早就嗅到了封印和妖兽们的气息,它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正在向她的灵魂深处传递欢欣鼓舞和迫不及待的感情。
维娜朵知道自己就快坚持不下去了,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她并不恐惧,只觉得解脱。
白骨的身体已被植物所覆盖,它们缠满了她身上的每一寸,已经在她的灵魂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灵魂与根须几乎完全融为一体,齐齐发出满足的叹息。
“是时候让他们安息了,这是我的宿命,我就是为此才活到了这一刻。”维娜朵转头看向站在一起的晏锦屏和沈连星,对他们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清脆好听,温柔地轻轻笑道:“谢谢你们两位啊,听我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我在雪山上许久没有见到活人,激动起来就话多,真是有点儿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姑娘的气势并不强盛,她就好像是在和两人闲聊一样,一边说,一边拉扯从自己身上垂下来的那些的藤蔓,它们丝丝缕缕地蔓延到了地上,像是铺开了一张柔韧的绿网。
然而只有她头盖骨上那一条缝隙不一样,那里钻出的是一支小小的、新鲜的花苞,在几人对话的过程中不断地发展壮大。
花儿是很嫩的那种水粉色,花瓣细长,左右摇摆着,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自己。
时间差不多快到了。
“为了常青的荣耀。”维娜朵轻声地道,“……为了赫戎。”
又说:“若你们能成功见到赫戎,别告诉他我曾来过。”
她的声音里蕴含了太多的感情,一时间叫人分辨不清。晏锦屏伸手向维娜朵,他是下意识地想拉她一把,于是往前走了一步,皱眉道:“等等,你——”
可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维娜朵头盖骨上钻出来的那朵花已经盛开到极致,细细的根须和藤蔓从她脸上的每一个孔洞里钻出来。枝条撑起了她紫色的裙摆,她不再犹豫,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
——径直踩进眼前的缝隙里。
也许是因为那植物是净火催生出来的,净火将它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也许是净火感应到了维娜朵想做什么,因此特地为她开了一扇门。总之,裂缝上那一层蓝色的薄冰完全没有阻碍维娜朵的行动,女孩的身体轻巧地跌入深渊,就像一粒火星落入篝火,很快就消失在了地底。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生长到胳膊那么粗的绿色花藤从黑暗的深渊里窜上来。花藤上带着几朵漂亮的粉色小花,轻松地将自己插进裂缝两边的岩石中,针线一样来回地穿梭了几下,就缝补了这条本不该存在的漏洞。
又有几条藤蔓精准地甩到蜘蛛的腿上,像是拉着一根不会动弹的木头一样,将它拉回了缝隙里。
整个洞穴的时间仿佛都停止了那么一刹那,随即洞壁和地面上属于净火的那部分蓝色的薄冰碎成了千万片细小的沫子。冰屑四下里崩裂飞溅,在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又陡然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没有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丝痕迹。
这里终于恢复了它百年前应该有的那个样子。
晏锦屏抬起的那一只手还悬在半空,没来得及落下去。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放下了手。
沈连星站在他旁边,又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胳膊,带着点安慰的意思。这回晏锦屏没再觉得他莫名其妙了,他慢吞吞地放下手,看了沈连星一眼。
晏锦屏的眼中倒是没有什么意外或者惊慌的表情,事情会向这个方向发展,其实也都在他俩的意料之中,只不过……就算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了,还是会觉得震撼。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春秋’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最后一点,香炉被晏锦屏收回了怀里。净火不再做梦,可藤蔓伸过去,却也没被火焰袭击,由此看来,有关这部分的危机已经彻底地解除了。
沈连星见晏锦屏没有想说点什么的意思,便耸耸肩,长腿一迈,试探着跨过裂缝。
那些藤蔓在封上了裂缝之后并没有停止生长,自从维娜朵进入深渊,它们竟成长得愈发快,粗壮的藤条涌动着,无声而安静地漫过地表,向着洞穴之外伸展开去。
他们暂时还不知道这些藤蔓要长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也没再将心思放在这上边。因为比起这些温顺无害的藤蔓来说,现在眼前还有更值得在意的事情。
净火中央的那点金色缩成一团,随即缓慢地离开净火,化为了一个金色的光圈。
光圈在半空中舒展、生长,身体逐渐地拉长,最终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人形单看外表是个少年,虽然个子很高,但容貌细看之下仍旧有些稚嫩。鼻梁高挺,眉眼很深,站在冰台前,明明没有实体,鼻尖还是通红,像是被寒风吹了脸似的。
冰台上的净火陡然间缩小了一大圈,颜色也变回了纯正的冰蓝色。
显然,这才是净火原本的样子。
少年的表情很迷茫,他刚刚苏醒,还搞不清楚情况。他先是左右环视了一圈,疑惑地眨眨眼,又小动物一样晃了两下脑袋,随即才将视线投向自己眼前站着的晏锦屏和沈连星。
“你们是谁?外乡人?”他有点儿莫名其妙地问道,“……我记得我刚刚是在山谷里参加祭祀,怎么一睁开眼睛就到这儿来了?”
声音也很清朗,话里带着点独特的口音,和现在常青城里的人们那种说话方式又不太一样,像维娜朵。
少年又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恍惚起来,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皱眉道:“不对,不是这样。山谷……山谷早就应该不存在了,山谷……封印……可如果是这样,那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
他看起来是把封印破损的事想起来了,可记忆应该不太完全,还搞不清楚到底今夕何夕。
晏锦屏看了沈连星一眼,两人谁也没出声,安静地等待少年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少年使劲揉了揉脑门,一低头,又看见了自己半透明的手掌,顿时感觉更纳闷了:“……我这是怎么了?我——哦,对了,我死了。”
他对自己这幅样子倒是接受良好,或者就是心大,很快就认清了自己已经不是活人的事实,好奇地在自己身上东戳戳、西摸摸,一边念叨:“可我刚刚明明是在山谷里喝酒呢,我是怎么死的来着?是梦么?这也太真实了。”
是‘春秋’。
春秋塑造出的梦境太过真实,加上他这么多年来精神一直不太好,刚刚脱离净火,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不过看来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他都还记得。
也许对于他来说,分不清也是好事。
“这位。”晏锦屏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终于问道:“你……是不是叫赫戎?”
其实不必问的,答案显而易见。
“我是叫赫戎没错。”少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何自己会突然见到故乡的场景。他于是干脆不想了,挠了挠头,问两人道,“你们认识我?可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们。”
“初次见面。”晏锦屏道,“我叫晏锦屏,这位是沈连星。我们也是第一次来雪山,但我们都听说过你的名字。”
“我们是……维娜朵的朋友。”他说。
第60章 触藩
“太好啦,原来你们认识维娜朵。”赫戎这小伙子看着就是那种没什么心眼的类型,一听这话,立刻放松了本来就没多少的警惕。他垮下肩膀,眉开眼笑地呲出两排大白牙,热情地看向两人。
他头发微长,而且发量很多,带着一点天然的弯曲,有些蓬松。虽然他长得跟沈连星差不多高,可一眼看过去,视觉效果却完全不同。如果说沈连星是个成熟的英俊男人,那么赫戎就很有些像是一只欣喜的小狗。
小狗——赫戎兴高采烈且满含期待地问晏锦屏道:“维娜朵说要下山去找修补封印的办法。现在我既然出来了,那她一定回山里来了吧。你们已经见过她了吗?她怎么不在这儿,她去哪儿了?”
晏锦屏:……
啧。
这问题要怎么回答?
赫戎在火里时浑浑噩噩的,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这世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
他不知道他思念的维娜朵早就来过无数次,也曾经站在裂缝之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其实那姑娘已经……
能回答他么?
“见过了,就是她跟我们说了你的故事。”沈连星叹了口气,向前一步,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们两个不是本地人,不过因为些家事,需要用到净火。之前已经跟她说过,维娜朵也同意了。现在既然封印已经恢复了,那我们可以取火了么?”
“当然可以!”少年听见维娜朵的名字,眼睛里就亮晶晶的,现在听说这两人已经见过了维娜朵,顿时更高兴了,惊喜道,“我就知道她一定有办法。二位请便,取多少都行。”
反正现在封印完整,他们再也用不着净火了,赫戎答应得相当干脆。
毕竟,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论那火是多么难得的宝贝,也都已经没有用处了,不如送给有需要的人。
——更何况这两位还是维娜朵的朋友呢,少年高兴地想道。这可真是太巧啦,送给朋友,多少都不嫌多。
他们几人这时正站在那冰台前,旁边就是净火,虽然火光跳动着,不过它既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就算离得很近,也完全没什么存在感。
得了主人家首肯,晏锦屏便对赫戎笑了一笑。他弯腰将脸凑到了一个离火苗极近的地方,仔细地打量了净火半天,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真正的净火。
之前都是从他人的传言中,拼拼凑凑出了一件宝物的形态,人们说它如何纯净、说它如何难得,又说它有多么的危险,普通人经历千难万险,也难以挨着净火的一个边。
现如今亲眼看见了,才发现这东西纵有千般少见,其实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一蓬性质比较特殊一些的火苗而已。
而且……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眼熟。
“说起来,你们怎么会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维娜朵一个人呢?”在晏锦屏沉思时,沈连星闲着也是闲着,好奇地问赫戎,“她很厉害么?”
白骨夫人当然是有实力的,不过在她还是维娜朵时,应该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他们怎么能放心将全族的性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呢?
“算是吧。”赫戎回答道,“她的母亲是我们部落里负责主持祭典和传授知识的女祭司,维娜朵从小就跟着她学习,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她应该要继承祭司的衣钵,成为下一任祭司才是。”
“她是很聪明的姑娘。”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这个表情让人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现在两人眼前的这位少年只不过有十八岁而已,“而且……而且,她也是我们部落里最美的姑娘。”
沈连星想起维娜朵的脸,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具白骨和‘最美的姑娘’联系在一起,可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头附和道:“确实,她很漂亮。”
少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腼腆的表情,这让他的身上散发出了那一种少年人所独有的青春感,羞涩之中还带着一点蓬勃的朝气。
“我刚刚好像还看到她了。”赫戎挠挠头,有点不解地道,“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在山谷里参加祭祀,维娜朵在鼓上跳舞……可那肯定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那是梦么?梦怎么会那么真实呢……”
“咳。”沈连星咳了一下,解释道,“关于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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