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看在禾子皈的面子上,小桃枝才不对他这么客气。
老和尚看看她,又看看禾子皈,开口道:“贫僧法号念空,不幸,是这不孝徒儿的师父。”
小桃枝:“……”
她态度立刻大变样,表情也不勉强了,很热络地笑道:“原来是念空大师,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其实她哪儿知道念空是谁,不过这老和尚竟是禾子皈的师父,她若还想有希望能和禾子皈好好在一起,绝不能无端地冒犯了人家。
念空大师并不吃她这套,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用和我套近乎。”
出家人大多冷静,心如止水的占多数。像念空这样喜怒形于色的和尚——还是教导出了如此清心寡欲徒弟的师父——多少有点罕见。
“我只问你。”念空大师又道,“能放弃不能?”
他没说具体放弃什么,显然话里意思指的是禾子皈。
小桃枝好半晌没说话。
她偷眼去看禾子皈的反应,结果禾子皈压根没有反应,也不知道对两人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瞧您……瞧您说的。”她便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岂是我说要放弃,就能放弃的事情么?”
“就算您坚持要反对,我也还是喜欢他。”
姑娘的声音很轻,像是来一阵风,便会被吹散在烟雾与尘埃里。
禾子皈终于动了,他很不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拨摆弄了半天手掌上缠绕的佛珠,才勉强拨弄过去一颗。
念空大师打量了小桃枝一会儿,似乎在判断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小桃枝心不虚,不避不让地任念空打量。
“……也罢。”念空忽然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你讲讲,你到底为何不能喜欢他。”
还能有什么理由,不就是出家人不可妄动真情那些条条框框的道理?
这些限制小桃枝早都知道,她自看上禾子皈第一天就研究过了,可她觉得这些都束缚不了她。
禾子皈六根清净,她可不是;禾子皈不可动心,她却早早动了;禾子皈不喜欢她、想避开她,这都没关系。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尽最大努力,就算最后当真不成,至少不会感到后悔。
她也从未过界,一切追求的手段踩在禾子皈能接受的范围内,至多不过是时常去看他,又从窗外向房间里扔进几支盛放的桃枝。
近些日子,她几乎要看到希望了,几乎要认为对方和自己有同样的心情。这时再要她放弃,小桃枝如何甘心?
她便道:“您说就是。”
同时暗自下定决心,无论一会儿念空大师到底要说什么,她都当成鸟叫,动摇不了她的意志。
“子皈……是我捡来的孩子。”老和尚的年纪很大了,出家人讲究顺其自然,他也没特地用什么驻颜的法子,一张脸皱得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讲起古来,自有一种慈眉善目的气质,将他方才的不通情理冲淡了许多。
屋里屋外,所有人都认真听着。
“你可知道天生佛骨是什么?”念空大师问小桃枝。
小桃枝不知道,有点茫然地摇摇头。
她不知道,在角落里听着的晏锦屏却听说过。他脑中念头转得极快,隐隐猜出念空想说什么,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沈连星的手指。
——随即察觉自己的动作,很注重形象地又放松了,不愿意叫沈连星察觉他情绪变化。
沈连星半副心神都牵在他身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不过他不愿意让晏锦屏为难,便暗自笑了一下,体贴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那头念空还在讲。
天生佛骨是一种体质。
拥有这种体质的人未必会修佛,却是入此门中最适合的人选。
在修成之前,也是最受妖邪觊觎的珍贵补品。
禾子皈……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他原本出生在群山中间的一个普通村庄里。
村庄藏得隐蔽,规模很小,完全够不上城池的规模,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大一点的聚落。那里的人不知道什么佛不佛、妖不妖,只不过是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出去,也是和外界交换些生存用的物资。
可有一天,还是个孩子的禾子皈去河边打水,在河边捡了只断了半边翅膀的小鸟。
小鸟半死不活,翅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活撕裂的,软趴趴地耷拉在一边,离咽气就差最后一步,却还吊着命没死。
禾子皈善良,把它救回了自己家里,虽说不知道能不能成,还是聊胜于无地帮小鸟包扎好了翅膀,好生喂养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它放归山林。
小鸟一开始很警惕,后来态度逐渐软化,也会在禾子皈喂它时上下跳一跳,歪头蹭蹭小孩伸过来的手。
禾子皈当时不知道那是一个凶残妖物的妖仆,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天生佛骨。
可他不知道,小鸟却看出来了。
……并且在伤好之后,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主人。
念空大师当时恰好路过,见到此处妖气冲天、血光逼人,心知事情不妙,连忙赶来。可惜等他来到村庄里时,已经什么都晚了。
那妖物肩膀上站着小鸟,残忍地虐杀了村里所有人,只为逼问出禾子皈的下落。
村里人也许是真不知道,也许是为了保护禾子皈,总之妖物什么都没问出来,愤怒地泄了愤,离开了村庄之后,禾子皈仍然好好地活着。
念空赶来,见到唯一幸存下来的禾子皈时,孩子瘦弱幼小的身体扛着一把大铁锹,默默地在挖坑。
他不知道这样挖了多久,手掌上都是伤口,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周围堆满了村里人残破的尸体。
禾子皈没有表情,骨相隐隐发出金光,这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念空一眼就看懂了。
“孩子,你与我有缘。”老和尚对他伸出一只手,并未强迫,只是问他,“愿意跟我走么?”
小小的禾子皈一把抹掉脸上的血痕,声音有点哑:“去哪儿?”
念空没打机锋,简单地蹲下身,很朴素地道:“回家——或者是成佛,都可以,你选择哪一个?”
禾子皈选择了成佛。
第88章 般若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小桃枝轻轻浅浅的呼吸声,禾子皈一直没说话,呼吸也几不可闻,明明坐着,却像是已经死了。
晏锦屏离得近,观察得也仔细,看出他实际上神思不属,人在这坐着,其实说不定压根就没听见念空在说什么。
这种时候,他会想什么?
是想那个曾经恩将仇报的妖精么?想他自己的过去?死去的亲人?
还是……在想小桃枝,在想他们的未来会如何?
他如今得知了真相,又是如何看待瞒了他的小桃枝呢?
如此种种浮上水面,桩桩件件都是纠缠,禾子皈若自己不肯说,恐怕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哪怕你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呢。”念空大师最后总结道,“我也不会这样反对。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弟子还俗的先例……可惜,你是妖。”
可惜,她是妖。
妖物屠尽了禾子皈幼时生活的那座村庄里的所有人。
禾子皈……不必多说,他绝无可能会喜欢上一个妖。
如果她不是小桃枝,而真是一个普通的怀春姑娘。
又或者他不是禾子皈,而是随便一个别的什么和尚。
这世间有千百种身份,任意挑出两种来自由组合,也许事情都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可惜妄想再好,终归也还是妄想,当不得真。
人和妖是可以在一起的,但禾子皈和小桃枝不能——绝不可能。
念空大师低低地颂了声佛号,可能是见小桃枝的表情太难看,他表情又放缓了,没再逼迫,只是平静地道:“子皈是我座下最有天分的弟子,你若不再缠他,不出百年,他必成佛。”
“人世间缘法诸多,姑娘,你何必执着于他一个人呢?”
念空的声音里甚至不带个人情感,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小桃枝却前所未有地难堪起来。
她的心底浮现出两个声音,其中一个在说她莽撞,另一个则在痛斥她的自私。
她仓皇地看向禾子皈,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动摇的表情,可没有。无论念空说什么,又无论小桃枝如何辩解询问,僧人清俊的脸上都不曾出现过别的东西。
喜爱、犹豫、不舍,甚至是厌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是了……
小桃枝仿佛如今才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原本……就是她一直在苦苦纠缠。
禾子皈从没回应过。
“您……”她无措地把目光从禾子皈脸上挪开,最后干涩地道,“您让我想想。”
念空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小桃枝这件事。这世间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弟子,他见到禾子皈的第一眼,听他讲了自己近日来的困惑,立刻就懂了禾子皈这些日子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东西。
哪怕是禾子皈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动了心。
念空大师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实话,他一见着禾子皈就觉着他最适合。若是禾子皈受了小桃枝的诱惑,无波无澜地真离开佛门,那……
——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现在见小桃枝动摇了,便站起身道:“那我们就先走了,你慢慢想。”
路过禾子皈,又哼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
禾子皈游魂一样,默默跟着念空大师身后,脚不沾地似的飘着出去了。
小桃枝失魂落魄,呆坐在原地,半晌没动弹。
她不出声,晏锦屏和沈连星也不好动,于是两人仍旧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晏锦屏终于受不了了,斜眼睨沈连星,小声道:“沈公子觉不觉着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沈连星八风不动,装没听懂,垂下眼道:“有么?”
为了不打扰到小桃枝,两人声音都压得很低,凑得也有些近,乍一看上去,好像很亲密一样。
晏锦屏:“……”
他捏了一把沈连星的手,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你说呢?”
沈连星见好就收,很痛快地松开他,反省道:“刚才想事太认真,一时忘了,抱歉。”
晏锦屏垂下胳膊,用宽大的袖子挡住手指,情不自禁地捻了两下,像是想把沈连星留下的触感给捻掉似的,但失败了,只好把手背到身后,尽量让自己不再去想。
总觉着方才牵着时怎么都觉着不对劲,现在松开了,又有点空落落的,简直不知道把手放哪儿好。
——可要他主动再牵回去?那绝不可能。
晏锦屏多少有点形象包袱,不过还没等他再纠结一会儿,一直守在外边的枕黄见两个和尚都走了,便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进来。
她先是打量了一圈四周的情况,又谨慎地问小桃枝:“桃枝姐,你还好么?”
小桃枝不想在手下面前丢脸,抹了把脸,不知道心情怎样,总之声调基本听不出什么异样:“……还行。”
不愧是小桃枝,刚经历了那样一番精神上的摧残,还能尽快调整好自己的态度,问枕黄道:“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去伺候晏老板了么?”
枕黄眨眨眼,小声道:“我伺候了呀,晏老板不是在这儿呢么?”
小桃枝:“……”
她方才满脑子是禾子皈的事,压根没注意这屋子里都有谁,这时枕黄提起,她才转了转脑袋,看见了身后的沈连星和晏锦屏。
晏锦屏:……
沈连星没给她留感到尴尬或者质疑他们两个为何在这儿的时间,率先上前一步,又起了个话头道:“桃枝姑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要听念空的话,放弃禾子皈么?
这样似乎对所有人都好。
小桃枝慢慢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仰头看天上挂着的一轮明月。
这是真月亮,不是她用幻术捏成的,还是个弯弯的钩子形状,和圆满沾不上边,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颜色惨白而冷淡。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可真多。”小桃枝没头没尾地出声道,“晏老板,你好些了么?”
晏锦屏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禾子皈想到自己的,不过既然问了,他便回答道:“多谢关心,那焦泽用的红袖招虽是难得一见的东西,但到底没奈何得了我,在下已经没事了。”
听见这话,不知为何,在一旁的枕黄表情很微妙。
她下意识地伸手摆弄了两下腰间挂着的那块骨头,眉毛有点纠结地缠在一起,像是有件事很为难,在考虑要不要去做。
沈连星表情也很微妙,他匆匆赶回来,其实只有刚才听枕黄含糊地说了个大概,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还以为晏锦屏是遇到仇人暗算受伤了,刚才见到他时才会那样异常地虚弱。
现在一听,竟然好像是有人给晏老板下了药。
‘红袖招’是什么东西,联想到晏锦屏刚才那反应,沈连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谁,竟然敢——
他的心里不知为何骤然迸发出一股怒气,这怒气来得十分剧烈,而且不讲道理,只在心头停顿了一瞬,便摧枯拉朽似的转化为了对心上人热烈的占有欲。
这其实很不寻常,但沈连星现如今心里燥得慌,满脑子都是晏锦屏,一会儿又变成他被下了药的模样,到底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也懒得去细想。
好在沈家的大公子从来进退得宜,行事有度,分寸掌握得甚至有些过分精细,克制与谨慎几乎是刻在他本能里的东西。
哪怕再怎么想马上把人扯去干点什么,好歹还是忍住了。
现在这场合不好多说,他于是默默地又往晏锦屏身边站了站,靠得近点,多少能安抚他躁动不安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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