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锦屏把那块含化了的奶糖在舌尖滚了一圈,毕竟受了人家的恩惠,不好当面拆台,便只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表情里写满了调侃。
沈连星面不改色,就当没看见,理直气壮地小心眼儿。
息冉现在住御水司,平日里都是泉客负责。泉客这些日子为了板他这个见着熟人就要抱的破毛病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早习惯了他这一套家乡礼仪的说辞,敷衍道:“嗯,知道是你们那边的礼仪,说了多少次?我们这边不兴这个,下回再不许了。明白没?”
息冉听懂了他的话,不过他完全不觉得泉客是用心良苦,只认为自己的天性被这坏东西给束缚住了,很不高兴,愤怒地回头一撩水,溅了泉客一身。
他们两个身上穿的都是鲛绡制成的衣服,轻薄且出水不湿,水珠落在泉客的肩膀和头发上,又原样地跌进水里,激起一点涟漪。
息冉掷地有声:“坏蛋!”
这词用得字正腔圆,很熟练,不知道用过多少次了。
泉客:“……”
算了,他不跟傻子一般见识。
水池位置太低,他们这样说话不太方便。泉客看了一眼完全没意识到这姿势有多别扭的息冉,心知不能指望这傻子,便对晏锦屏点头示意了一下,单手拎着息冉后脖颈,另一只手轻轻地往水里一按。
随着他的动作,平静的池水逐渐改变了自己的形状,明明底下没有东西支撑,却隆起了一个由水流组成的平台,高度和大小正好合适。
晏锦屏道:“二位今日特地来此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御水司的事务繁忙,平日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泉客几面,这回听李垂珠说他们光是前两个月就来了好几趟,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才对。
“这家伙说两位是他的恩人。”泉客松开息冉,自己坐上去,对晏锦屏解释道,“听见你们回来了,嚷着要来报恩,一刻也等不了,我就带他来了,多有打扰,还望老板见谅。”
银发的鲛人也看看那水台,想了半天,觉着离人太远了没意思,便干脆地无视了泉客的招呼,尾巴一扭,就又趴到了岸边,笑眯眯地撑着下巴看晏锦屏,附和地点头。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还说不太好这么复杂的事情,于是只简单地重复道:“要报恩。”
“带你回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晏锦屏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看看泉客,又看看满怀期待的息冉,笑道,“这应当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恩情,若是为了那件事,您二位倒也不必如此费心。”
息冉还没学到四字成语那地步,听不懂举手之劳是什么意思,不过整句话他听懂了,便摇摇头,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赞同地反驳道:“是恩情,要还的。”
他这态度坚定得奇怪,难道晏锦屏带他回来时还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么?
从息冉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晏锦屏若有所思,沈连星便看向唯一知情的泉客,问他:“这是怎么说?”
泉客的表情抽了一下,吐出三个字:“……求偶期。”
息冉对此毫不感到羞涩,眯着眼笑着点头,银白色的尾巴拍打水面,激起漂亮的水花。
鲛人是有求偶期的。
他们的生命漫长,要活到二百岁才会迎来第一次分化,在二百岁之前,鲛人没有性别,也没有生育的能力。
分化会发生在鲛人成年当天,性别可以由他们自行选择,不过一生只能选一次,分化完成之后就会固定下来,没法再改了。
至于求偶期,则是自分化之后三年一次,一次持续几个月到半年不等,在固定的时间里发生。
海域十分广阔,而鲛人的族群数量却并没有人类那么多。每到这个时候,没有配偶的成年鲛人便会从他们原本的居住地游出,在广袤无垠的深海里寻找自己的配偶。
“可我记得,你们的……求偶期,应当不会发生什么危险才对。”晏锦屏道,“我看他的状态也不混乱,怎么回事?”
鲛人的求偶期不像普通妖兽的发情期,并非那么不可控的东西。妖兽在发情期时会变得暴躁易怒,鲛人可没有这种限制,就算那两天息冉当真处在求偶期中,也不会产生多大的麻烦,这算不上什么大事。
泉客的表情更微妙了,他头疼地扫了息冉一眼,对他道:“你自己说。”
息冉完全体会不到泉客的心情,泉客让他自己说,他便兴高采烈地解释道:“因为窝、我迷路啦!”
这可是个两人都没料到的回答。
海里那么广阔,又没有道路与交通的限制,再加上鲛人天生对海洋的熟悉,从来没听说过鲛人还有迷路这么一说。
息冉就说了这么一句,剩下的话就组织不出来了。泉客与他相处许久,知道这厮目前语言的极限在哪儿,便也没让晏锦屏多等,任劳任怨地担起了解释说明的责任:“……他是从西南来的。”
西南地势平缓,多河流,挨着海。虽然那儿民风比较封闭,与外界也不太联系,不过有鲛人也不奇怪。
这也能解释息冉为什么完全不懂这头的规矩。
“据他自己所说,他今年二百零三岁,小时候不知怎的与族人失散,因此从前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泉客道,“分化时也是顺其自然,没有特地选择性别。”
虽说都是鲛人,不过各自也有许多分支,息冉显然与泉客他们并非同种。他的长相惹眼,不会术法,虽然语言不通,却拥有能够通过嗓音而迷惑他人的天赋。
息冉的族人当初还没来得及教他有关求偶期的事情,便与他失散了。后来他所接触的人也没跟他提起过这事,因此当息冉的第一次求偶期来临的时候,他其实有点懵懂,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下意识的驱动下离开了自己的家,在那一片水域中四处游荡。
而正巧,西南那地方偏僻,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河流最多。息冉顺着河流一路向上游,不知怎么的,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来到了烟景城。
别说烟景城里的居民是普通人居多,就连居住在这儿的妖物精怪一类,都很少有见过鲛人的,哪里知道什么求偶期?
更不妙的是,求偶期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可配合上息冉那蛊惑人心的种族天赋就要命了。求偶期将他的这种天赋成倍地放大,而且完全枉顾他本身的意愿,不管不顾地抒发着他那一种族的本能。
那天息冉只在河里冒了个头,又唱了支歌,就引得李南寻不由自主地下河去寻他,差点把命都丢在河里——那根本不是息冉本意,他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可是却控制不住歌唱的冲动,因此而感到十分苦恼。
这事李垂珠也知道,不过她并没有怪息冉。
实话说,要李南寻死的是天命,鲛人只是一个引子。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事情让李南寻命悬一线,息冉只不过唱了一首歌而已,李垂珠很明事理,不会迁怒于他。
只是后来息冉得知李垂珠和李南寻这事,更愧疚了,这是后话。
总之,再那样任凭一条控制不住自己天赋的求偶期鲛人呆在城里,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
就算没引起混乱,想到那燃烧鲛人脂肪的燃脂灯……
幸好晏锦屏捞了他一把,让他逃离了那个倒霉的困境。虽然代价是留在御水司,直到习惯了外头的世界之前都不能独自出门玩,不过这总比稀里糊涂地被做成灯油要好。
息冉知恩图报,尾鳍轻轻拍打水面,兴高采烈地看向晏锦屏,再次感谢道:“谢谢你!”
他还没学那么高深的词汇,只能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晏锦屏明白了,他停顿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件事:“说起来,我这儿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本来没想这么快就提出来的,既然人家已经主动找来了……
息冉毕竟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口音还是有点奇怪,不过已经完全能听懂了:“尼……你说,我义顶、义……一定帮忙。”
晏老板把他从那条陌生的河里捞起来,还帮他找到了同族,息冉对晏锦屏十分有好感,现在听到自己竟然真的有能帮上忙的事情,自然十分积极。
就是话说得不明白,好好一个银发的冷清美人,一张嘴,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全无,原先听不懂时还好,现在说的是他们能听懂的语言,最后一点神秘感也没了,整体观感有点滑稽。
不过嗓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哪怕发音并不标准,也自带音调,让整句话听起来有种异样的和谐。
沈连星没忍住,问旁边的泉客:“他这……说话的风格,是你教的?”
他问得很含蓄了,就息冉现在这个学习成果来看,这要全是泉客一人的努力,真不知道他到底费了多大力气。
泉客板着一张脸:“他自学成才。”
想了想,又给息冉正名道:“……其实也还行吧。”
懂了,是他教的,他嫌丢人,不乐意承认。
沈连星便笑道:“挺好,刚见到他时还什么都不会说呢,能教成现在这样,也不容易。”
泉客满意了,矜持地点点头。
“是这样……”晏锦屏看了一眼候在旁边的泉客,挑挑拣拣地说道,“我与这位沈公子,有事想去不净海一趟。”
“不净海位置特殊,就算有回光长明灯,可是只凭我们两个就想到那去,恐怕有些困难。不知你是否愿意帮我这一趟?”
“那地方凶险得很。”泉客听见地名就开始皱眉,这时不赞同道,“御水司都管不着的地方,你们去那儿做什么?”
晏锦屏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我们心里有数,放心。”
又向息冉保证道:“只带我们到外围就可以,不必进去,后面的路我们自己走就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毕竟人家只是来帮忙,他不可能要求息冉跟他们一起冒险。
“可以!”没等泉客再发表什么意见,息冉就抢先答了,“不就是海,这鸽、这个我熟,我带泥们去!”
他答应得痛快,而且显然不会再反悔。泉客自然不可能放心他一个人去,犹豫了一下,便叹了口气道:“行吧,那我与你们一起。”
作者有话说:
是迷路迷到另外一个半球的求偶期憨憨鱼ww
不过息冉品种不同,他实际上是海妖,所以还是有点危险的(。
久等啦,今天四千字,今日起恢复每晚八点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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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了一整天合成大西瓜。
因为本文进度已经过半了,所以开始研究新书,书名已定,叫《钟情童谣》,是个非典型西幻ABO。
试着开了几章,本来想写个普普通通的爱情故事,结果一不小心又写成了变态荟萃,大中小变态,超级变态,变态加倍(。
……我正在反省自己orz
第103章 不净
不净海就在烟景城西南,若真要去,与息冉回到家乡的路线重合。
不过虽说方向相同,但不净海与息冉的家乡那片海域其实并不挨着,算不上是同一个地方。
——准确来说,不净海与哪片海都不挨着,它根本就不是人世间的场所,当然也无法用人世间的标准来衡量。
那片海域说是海洋,其实更像是一个秘境,须得通过特殊的手段才能进入,正常出海是到不了那里的。
其中没有凡人,没有精怪,没有妖兽,基本上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
可即便是这样,它仍旧十分出名。
在人们的故事中、在众口相传中,在无数个人们午夜梦回时难以摆脱的梦魇之中。
此地恶名远扬,若真与传言有半数相符,那么它就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与雪山和桃源的那些小打小闹完全不同。
人们畏惧它,却又避讳它,往它身上安排许多恐怖的内容,众说纷纭,总之都不是好话。
虽说传言总是夸大其词,可一切传闻,其实都有根据。
无论是谁想要涉足于此,都要做好发生一切意外的心理准备才行。
稍不注意,便只能获得有去无回这一个结局。
沈连星把手里放大用的琉璃镜片放在摊开的古籍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晏锦屏手里拿着幅卷轴,不过他并没有看,只是斜斜地将胳膊垂在一边,撑着头打量沈连星的动作,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做什么愁眉苦脸的?”
沈连星难得地表情有些苦闷,他用指节揉揉眉毛,两根手指把他刚才看的那本书往前推了一下,又掉了个方向,摊在晏锦屏面前道:“你看。”
他现在和晏锦屏同在一个美人榻上,只是中间隔了张木几,上边散乱地摆了好几本书,有些显然被翻阅过了,还有些没有,全堆在一起。
晏锦屏刚才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当然知道沈连星正在看什么。不过他还是借着沈连星的手看了一眼,随即假装不明白沈连星的意思,一本正经地道:“看见了,这怎么了?”
沈连星很低地叹了一声。
他方才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书上,现在乍一抬头,只觉得思绪混乱,满脑子都是那张乱七八糟的插图——这书是笔仙所出,书上所有文字之外的内容都是他老婆松烟画的,而这姑娘的画技……
不能说惊天地泣鬼神,起码也是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水准了。
沈连星真诚地评价道:“笔仙与他夫人的感情一定很好。”
此书名叫《博物山海志》,方才沈连星看的那页里,介绍的正是不净海。
不净海是相当出名的地方,松烟当然也给配了画,只是她从前画建木时虽说把人家神木给画得像只大蜈蚣,可毕竟也有个形状。这回倒好,说是画不净海,满纸全是黑乎乎一团,又不全黑,也不知怎么办到的,总给人一种‘多看看就能看出些隐藏的细节’的错觉。
笔仙从不写无根据的东西,他若要介绍什么,必定是亲自去看过了。哪怕只是站在外头往里看一眼,说不定也带着松烟,那么她的画里就有可能会传达出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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