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干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披上一件破棉袄,走到中间屋子。从地上挑拣了半天,才往炉子里加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碳块,用火筷子拨了拨,他招呼祝言仁出来:“出来说吧,她好不容易睡着。”
祝言仁走出来,摊开手掌,放在炉子旁烤火:“听说日本人要对英法宣战,把公共租界也占下,我原来在报关,现在停业了。”他听见贺天干想说话,便抢着说了:“我身子弱,干不了力气活。”
贺天干吞咽了一口,干巴巴的,垂下了眼睛。又听见祝言仁说话:“也不是不能试一试。曼无边想杀我。”抛头露面也不好,现在曼无边想除了他,那是很简单的,但不会猜到他去干力气活。说不定能躲过去,他这样想着,叹出一口气。
“说不定报关没事呢?”祝言仁又抬起头:“我明天再去另外一家找找看,也不过是传言,日本人不一定就进得来。”
“嗯。”贺天干落寞地点点头,往他那间屋子走了,他步子迈得缓慢,有些蹒跚,那么呆笨的一个人,除了出卖力气,也做不了什么了。不,他还会抢,不学好的话,往后说不定还会入青帮,祝言仁想。也从墩子上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他那屋子。
贺天干正爬上床,揽住了祝莺仁。祝言仁扑上去,把他抱祝莺仁的手拉开:“干什么?”贺天干轻而易举地把他推过去:“她在发抖,我给她暖一暖。”他把祝莺仁仁彻底放进怀里:“你放心。”
祝莺仁确实是睡得不安稳,在贺天干怀里轻轻颤着。他看了看祝莺仁的被子,又看看地上:“本来被子就不多,也不要分床睡了。她现在这样,但凡有些人性,总不会对她做什么。”
贺天干看了看他,答非所问:“她得好过来,多好的姑娘啊。”他像是不好意思,开口讷讷的:“祝言仁。”他涩于叫他的名字。
对于祝莺仁,他是觉得可惜,又有那么不敢奢求的喜欢。他把祝莺仁抱在怀里,叫住了正要出去的祝言仁:“得想办法让她好起来。”
他回头时正好看见祝莺仁发抖,她抖得越来越激烈,让他想起了筛糠。他忽然明白这不是单纯的冷了,忽得,他那么害怕:“这是怎么了?”
“她总会这样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天干使劲收紧胳膊:“熬,只能熬。”
祝言仁看着外面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他裹着一身寒气,脸与眼都红,是被冻透了:“我明天想办法弄些钱来,送她到医院。”
回到屋子,他彻底睡不着了,要趁着夜里回一趟集体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再想办法快些去赚钱。
夜里,祝言仁裹着寒气跑进贺天干的屋子。连踢带踹把他叫醒了:“会用枪吗?”他说着把一只枪拍在贺天干枕头旁。
贺天干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立即醒了。往下一趴,滑下去:“你怎么有这个?”
“我带回来两把枪,这一把给你。只有五发子弹,如果有危险保护好我姐。”祝言仁把弹匣拆下来给他看。又扣上,指了指扳机:“先把安全栓打开,再扣扳机就行了。”
他说着对着墙要给他演示:“平时一定要上好枪栓,避免走火。”贺天干的脸一点点冷下来,危险一点点漫上他胸口:“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祝言仁对着墙做射击的姿势,一脸坦然:“在美国学过,防身的。”
“咱们去偷吧,”贺天干声音发虚。
祝言仁手上一顿,声音也虚:“也行,你去吧。”
“是你去。”贺天干声音快没了。
“我去?”祝言仁手里的枪差点掉在地上:“凭什么我去?我可从没做过这种事。”
“你模样好,听我说,唉唉,别动手,你先听我说!咱们要是偷就偷大的,他们的钱都是黑的!你去了就装作挑东西,挑上七八样,再趁他们不注意拿走一只。”贺天干一口气说完一长段话,气喘吁吁。
“能行吗?”听他说得,祝言仁心思也活络了,将信将疑的:“你怎么这么多坏心眼?”
贺天干呆呆地笑了两声,没说话。
16、新年
年跟十五都过了,热闹气没了,上海的天就更冷了,日子也就更难过了。五点钟还不到,商家的牌子就亮起来了,红的绿的,都晃眼睛。
祝言匆匆地走,把一颗钻石戒指按进小褂的兜子里。或许是冷 ,也或是怕,他胳膊交叉抱在胸前。那钻石硌得他胸口发疼。
他觉得怪异,像是有人在盯着他,登时转过头去。正正好好,就看见了易家歌。他正站在路边,对面接待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也吃惊地看着他。他抬头看了看,是大中华饭店。
他看着易家歌,呆愣愣的吸了吸鼻子。易家歌对那人说了两句话,那人很慈善的一笑往饭店里走去了,而他则跑过来抓住了祝言,他很生气,控制不住地发了脾气:“你跑哪去了!”
祝言仁又委屈又难过,一句话也不说,就瞪着他。易家歌搓了搓他的手,他知道,凭借祝言仁自己的本事,在外面活,实在不容易。他穿的好,衣服都还是缎子,但不知为什么穿得这么少。他把身上的大衣脱了,披在祝言仁身上:“咱们回去,不闹了啊,以后不跟你闹脾气了,行不行?”
“也行,”祝言把他衣服扯下来抱在手里:“你先告诉我,姐姐是怎么疯的。”
“那是我姐姐,她那么年轻,你怎么下的了手?”看易家歌不说话,没预兆地,祝言仁眼泪流了出来,挂在脸上被灯牌照得泛着光,他用冻僵了的拳头狠狠地锥进了易家歌的胸口:“你还是不是人?”
易家歌看他的手背上青里透着红,知道这是冻坏了。心疼的把他手拉下来,揉了揉。没有祝言仁在家的这一阵子,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对于祝言仁他是动了真感情的。他的感情很贫乏,故而显得这份感情那么稀奇,显得祝言仁那么珍贵。
“咱们找医生治好她,”他看着祝言,莫名没有了诡辩的心思,那么乖,那么诚实:“你把姐姐接回来,我认识许多医生。”
祝言仁没料到他就这么承认了。憋着气,脸通红,嘴巴紧紧抿着,一动,眼泪就连成串的往下落。他很缓慢,很缓慢的摇头:“你不配救她。”
就这么一句话,易家歌突然感受到了攻城掠地。他把祝言一拉,按在了旁边的墙上。上半身狠狠地压了上去:“你现在哪来的钱治她的病?这么快就学会去卖了?”墙角本来坐了一个失意的老举(3),被他们一闯,滚了一圈,才没被踩到。抬起脸来正要撒泼,被压人那人凶神恶煞的尽头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刚才就想,谁养你啊?给你穿这么好的料子。”易家歌的话简直要比早春的风还让祝言仁发冷。他没有规律地发抖,牙齿打着颤:“谁都比你强,谁还有你混蛋?”
“我混蛋?”易家歌突然笑了,他恨不得直接把祝言仁撕碎了吃掉:“我混蛋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
他说着就上手撕祝言仁的衣服,“呲”的一声。祝言仁慌张地去挡,他最怕别人这样对他,他怕被人看低了,怕的要命。他喝出命来拱他,易家歌顺势咬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地一吸。祝言身子忽然就软了下去。灯红酒绿,曲音靡靡。他们在干什么,仿佛是被遗忘了。路上夜里刚刚准备找乐子的人们,他们有的是好看的,有的是好玩的。那些等着赚钱的则一脸木然的,漫不经心地别过了脸去。
嘈杂的交谈声,掩盖了祝言仁抑制不住的一声叹息。
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易家歌如是想着,可当他把手伸进祝言仁小褂里面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了。祝言仁突然往一侧一躲,他是慌张的,看易家歌的眼神害怕又疏远,像是怕他知道什么。
偏不让他看,那他还偏要看。他冷得脸上快结了冰,从后边提起祝言仁的领子。从他头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打开车门,把他扔进去。他脱下祝言仁的裤子拿在手里丢到路边,对着他的衣领狠狠一扯,衣服散开了,胸口白白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他本以为,那上边会有咬痕亦或是吻痕。可是,原来祝言仁只是不愿意让他碰他,原来仅此而已。消化着气息一步一顿地往饭店里面去了。
祝言仁觉得脑袋要被打掉了,又晕又胀。他想吐,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一天都没有吃过饭。只能一阵一阵的干呕。他摇摇晃晃的坐起来,尽量往边上靠,让长袍遮住光溜溜的腿。他的鞋刚才被易家歌一扯掉出去一只,便干脆全脱了。整个人都缩在座位上,一边呕,一边哈气让自己能暖一点。
一直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可他不敢晕过去。他从腰到脚都是光着的。怕有人会突然开门,这种恐惧就要把他活活吓死了。只是不停地在呕,直到他终于能欧出一点什么东西来的时候,有人开了门。
他猛地一个激灵,差点弹坐起来。定了很久的神才发现那人是易家歌。他不知道从哪里给他找了新的裤子。让他穿上,绕到前头,他刚想开车 看见祝言光着一只脚要去开车门:“我只要一开车,你就会被甩出去。”他这么说,却把钥匙拧了下来。
祝言仁用袖子擦了嘴角,眼神里全是荒凉,还有恃宠而骄的威胁:“那你把我摔死吧。”
“就不能先回去?”易家歌下了车,走到后边从他身旁坐下:“你不要总是气我。”
祝言用光着的脚蹬在易家歌的腰胯:“刚刚那个是日本人吧。”他用脚掌从那里搓了一把:“你知道我爸爸信仰什么。也知道我把他跟我姐姐看得多重要。所以,就算是你把我打碎了,锁在你的屋子里,我还是会逃走的。”
易家歌眼睛里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看着祝言仁的脚从他腿上滑回去。蹬上剩下的一只鞋开了另一侧的门,光着一只脚往黑暗里走。身影又瘦削又单薄,腰背挺得那么直而脆,露在风里白白的细脖子,快被风吹折了,可他只是个长个子的年龄,易家歌想。他的眼眶一红,顿时觉得车上很冷,像刚才祝言仁冰凉的脚心。
天压的太沉,像是老天爷不高兴,强逼着在早春的上海下出一场大雪来。纪云看看天,觉得老天爷强天所难了。
他在客厅的窗户守了多久,易家歌在车上就吸了多久的烟。腿上长得仿佛全是腐肉,没有知觉,他跺了跺脚,血冲上来,像有虫子在爬。张妈也没有睡,为他端上一杯水来,放在了窗台上。
看看墙上的钟,他还是走了出去。用脚把门口的长毛狗赶紧狗窝里,怕它夜里造了凉。然后便到了车前,推开车门,他坐在副驾驶上,从易家歌手里把烟取了出来:“这个虽然赶不上大烟,但是吸了太多了,也会上瘾的。”
易家歌还维持着夹烟的手势,像是冻僵了。纪云把烟头丢出去,摸上他的手,冰凉。
“我今天见到安吉了。”他把手从纪云手里拿出来,搓了搓:“别碰了,凉。”纪云也收回手去,淡淡地嗯了一声。易家歌知道他不想让祝言仁回来,
但易家歌能明白他的心思吗?他是怕祝言仁伤害他,他总是看起来弱小,其实是一匹小狼,别人的好坏都藏在它心里,只坚持自己那一套,伺机给人来一口。那种危险,若只透过它的眼睛,看不到。
“我放不下他,”他像是很疲惫,腿伸出去,屁股就坐的高,脑袋几乎顶在了车板:“我十岁那年见过他一次,就那一次,我就记住了。”
他不知道易家歌与祝言仁还有这样的渊源,讷讷地:“那时候,他应该很小。”
易家歌仿佛是来了精神,他扭过头了,脸上亮晶晶的:“他很小,被奶娘抱着,我那时候就想,这一定是谁家别墅里的娃娃成了精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呢?”
纪云不能理解他,只能宽慰他:“他确实是漂亮,”他没说完,易家歌又打断他:“他不只是漂亮,人也好。那是什么感觉呢?”他扬起脸来想,他的样貌端正,这样便很怪异:“我从没见过一个人那么天真过。”他伸出手想比划,但这是比划不出来的,所以分外滑稽。纪云被他逗笑了,上去把他的手拉下来:“你是对他看得太重了,再说,他那种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无忧无虑的,跟咱们不一样。”
“现在落魄了,他还是那个样子,不是家庭的原因,他本身就是个真的人。做的真,怕得也真。”他突然安静下来,沉默了许久。久到纪云要拉他下去。
易家歌在看窗外的天,看得认真又出神:“纪云,你走吧。”
纪云一愣:“什么?”易家歌摇摇头:“我不能拖累你,现在上边开始怀疑我了。到处有人监视我,不光是日本人盯我,组织上也不信我。”他又取出一只烟来:“梁仕成,才二十来岁,军统训练出来的。听说已经过来了,说要给我搭手,其实这是给我的下马威。让我收敛起。”
“今天我跟方敬山说过了,让你去他那里做副官。他这人八面玲珑,虽然不算好人,但也不坏,算个人物。不会亏待你的。”易家歌舒出一口气:“你不在,我动手更利落些,不然总怕把你拉下水。”
纪云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像是乞求:“我不走。”他笑不动,嘴角不上不下的挂着:“怎么同生共死那么多年了,我难道会怕你把我…”
“昨天我找过老梁,花三万块让他把你的名字在通讯录(4)里抹了。这三万块别让我白花,你去找方敬山,他那里一直给你留着位置,你若是不想干副官也可以去他手下的公司做经理。他现在吃得开,几乎与曼无边平齐了。他与日本人比曼无边更近一些。现在日本人得势啊……”
17、人为财
贺天干拿了一张报纸,一屁股坐在了祝言仁床头。他歪了歪身,往里挪了些,好离他屁股远一点:“那戒指当了?换了多少钱。”
“五千块。”贺天干老老实实的。
祝言垂死病中惊坐起:“五千块?”他头上的灰败毛巾掉下来,挂在脖子上,衬得脖子锁骨白花花的,他痛心疾首:“那戒指卖价可是一万二千块,钻石那么大!你弄来五千块,怎么够治她的病的?”
他说完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躺了回去,把灰败毛巾重新搭在了自己的头上。又掖起被角,把自己裹得像一只蚕蛹:“我这是怎么了,总是感冒。断断续续的,总也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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