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朗把沈锐那件棉衣抠了个洞,塞进了脚镣和皮肉之间的缝隙里。
他不能让自己成一个废人,他还要靠着这双手脚,靠着他舅舅教的东西,一步一步爬回雍京。
走了一天的路,解差们喝着温酒,吃着小菜,邵云朗和另几人在啃冷硬的馍,那几个解差看着邵云朗吃了一整个那石头样的东西,还忍不住有些诧异。
有一人忍不住笑道:“真能吃下去啊,原也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唉?你现在是个庶人,也不能用皇家的姓氏了,我们怎么叫你?”
“云五。”邵云朗说。
那少年的眼睛隐在乱发之后,透出凶戾的寒光,解差一辈子押了多少穷凶极恶之徒,竟也被这眼神镇住了。
直到被他同伴拉了一把,他才回神,啐了声晦气。
入了夜,邵云朗和另几名犯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
他知道邵云霆没那么轻易的放过他,这位太子殿下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豺,不杀死猎物他轻易不会罢休。
所以邵云朗这几日从未真正的合眼过,但今日不知为何,却总觉得疲惫异常,眼皮上下打架。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那麻木的疼痛感让他猛然意识到了不对。
黑暗中,有几人凑过来,用钥匙打开了邵云朗和其他人连在一处的脚镣,两人抬着邵云朗往外走,另一人在屋里搓了搓手,有些急迫的说:“快着点!老子也想尝尝皇子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拉着邵云朗腿的人邪笑道:“上头说弄死他,要不先弄死你再来玩。”
“去你娘的!老子玩热乎的,快点回来替我!”
这两人将邵云朗带出了驿站,一直但驿站东侧的树林,才将人放下来。
领头的那个嘿嘿笑着伸手去扯邵云朗的衣襟,借着月光看清少年惊艳俊美的一张脸,一时嘴咧的更大了。
随即,他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茶色眼瞳。
那眼里是他下午便看过一次的寒芒。
他甚至没看清这少年时怎么动的手,便被邵云朗用手上的铁链绞断了脖子。
同行的另一名解差刚撒了尿回来,见他那同伴半趴在那少年身上,小幅度的痉挛着,忍不住出声嘲弄道:“你这也太快……”
他话没说完,那看似手脚无力的少年一脚踢开死尸,豹一般敏捷而矫健的扑了过来,解差下意识提刀便砍,却当啷一声砍在了铁链上。
“坏了!”他骂了一声,仗着邵云朗脚镣未开,疾步后退。
邵云朗手里断口尖锐的树枝刺了个空,那冷馍他到底没能全吐出来,脚下一虚软,手上便跟着失了准头。
解差瞧了空档,刀柄凶狠的砸在邵云朗后颈。
这一下着实狠辣,邵云朗踉跄着扑倒在雪地里,然后被那人一脚踩在背上。
他那同伙一看就活不成了,这解差见状也没了心思,一心只想杀了这随时准备反扑的狼崽子,他抬手,刀还没挥下去,猛地爆发出一声惨叫。
邵云朗将那半截树枝从他小腿里扯出来,被腥热的血液溅了一脸。
那解差躺在地上,不断的哀嚎,他看着邵云朗握着那半截枯枝爬起来,那张沾了血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意。
解差伸手去够掉落的刀,下一秒,那半截树枝便贯穿了他的手背。
“啊啊啊——!!”
邵云朗捡起刀,歪头笑道:“你想上我?”
他将刀尖悬于那人眼球之上,俯身笑问:“是吗?”
“啊啊!!我没有!我没有啊!!”
那解差痛得面孔抽搐,口水眼泪混着留下,偏偏动也不敢动,瞳孔缩得针尖般大小,死死盯着悬在眼睛上的刀锋。
“啧……”邵云朗摇头,满面遗憾的说:“你不诚实啊。”
他一甩手,已然脏乱的雪地上又添一蓬血花,然而人还没死透,惨叫声震得林中飞鸦死起,邵云朗耳尖一动,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他抽刀,看都没看便向后劈斩。
金属刮擦声刺耳,一杆长-枪架住刀刃,月色下,握着长-枪的少年一手扯洛遮挡风雪的面罩,露出其后水墨画似的一张脸。
“小五!”顾远筝轻声叫他,“我是狗东西,我来迟了。”
邵云朗很缓慢的眨了下眼睛。
先是风声入耳,然后是寒意渐渐侵蚀了皮肤。
他听到庆安帝的咆哮、看到邵云霆阴毒的目光,还有端妃的眼泪和将军府冲天而起的火光。
像是无形的屏障被眼前之人打破,邵云朗怔愣半晌,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只有眼泪无声的滚落下来。
他手一松,长刀脱手,顾远筝手腕一翻抓住那刀,随即大步走向还在哀嚎翻滚的解差,一刀割开了那畜生的喉管。
林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顾远筝抬手,一点一点的擦掉邵云朗脸上的血污,然后展开身上的大氅,将邵云朗整个包进怀里。
他身上是新雪与白檀的味道杂糅在一起,这味道让邵云朗心安,他在这人面前放下了所有谋算与警惕,终于迟钝的感受到了疲惫和痛苦。
他伏在顾远筝肩窝,喃喃道:“顾远筝,我好痛啊。”
顾远筝用力拥抱他,力道大的像是要将他从此嵌进骨肉里。
“乖,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痛了。”
顾远筝珍而重之的吻上他的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很多年后,殿下成了陛下。
陛下:狗东西!那年小树林子里!你不是说不会让我痛了吗?!!【骂骂咧咧捂屁股】
顾皇后:又痛又爽不算哦,陛下。【微笑】
(我发誓,现在有多少章刀刀,我日后就发三倍的糖糖,做不到我就改名叫言汪汪)
第23章
驿站里重新燃起了炭盆。
顾远筝抱着邵云朗坐到床上,将身上御寒的大氅解下来给邵云朗围好,他自己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邵云朗脚边,小心的把邵云朗的靴子脱了下来。
脚镣哗啦作响,一团染着血沾着黑灰稻草的棉絮从缝隙里掉了出来,顾远筝屏住呼吸,一瞬间眼底猩红。
他抬头,目光森寒的掠过唯一还活着的解差,齿缝里迸出两个字:“钥匙。”
他带来的人一脚踢在那解差胸口,解差脖子上还架着刀,他不敢反抗,赶紧从腰间解下那一串钥匙。
站在顾远筝身后的人接过来,双手捧着,恭敬的递给顾远筝。
解差赶紧又小声提醒,“爷爷,左边第三把是脚, 第四把是手……”
顾远筝解开那沉重的镣铐,将那东西丢到角落里,他重又坐回小凳子上,冷声吩咐:“脚砍下来,拖到山林里喂狼。”
屋里的人闻声而动,拖着解差往外走,解差惊惧的大吼:“你不能杀我!我是衙门的人!我是当差的!我是……唔唔唔……”
后面的话他喊不出来,盖是因为被那拖着他的人一刀柄敲掉了满口牙。
顾远筝置若罔闻,只垂眸用温水给邵云朗清理伤口,倒是邵云朗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这是劫囚,要死吗?”
顾远筝将他的脚仔细擦干净,握着放在膝上,从袖中摸出伤药,这才道:“我劫的是谁?五殿下今夜已经死了,你是宁州秋水关一名叫云五的新兵。”
他话音刚落,一名做行商打扮的下属从门外大步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子血腥味,他躬身向顾远筝汇报道:“大公子,那三名解差的尸体已经处理好了,另四名囚犯中有一人含冤,因党派之争遭太子-党陷害,按您的吩咐已经被咱们的人接应走了。”
上了药,顾远筝有用干净的纱布将邵云朗的脚腕包扎起来,他动作轻柔专注,半晌后才道:“妥善安置,日后有用。”
“是。”下属拱手,又接着说:“另三人,皆是罪大恶极之人,流放的不冤,已经彻底闭嘴了。”
他们没蒙面,打的就是灭口的心思,但邵云朗却在想如何填补这四人的空缺,还有那三名解差。
那下属极有眼色,立刻主动替主子解释道:“云公子,我们带了四名药人,这药人不能言语,没有思维,只消我们的人扮成解差,将他们顶替囚犯押送至西南,不出半月便会暴毙身亡。”
这东西听着邪性的很,邵云朗也没心思细问,他这些日子心神损耗的厉害,一放松下来便觉得困倦,眼皮半阖之际,足心一痒,又惊的下意识缩脚。
小腿被人不松不紧的捏着,顾远筝轻声道:“别动。”
邵云朗睁眼,便见顾远筝解了外衫和棉衣,将他的脚拢进怀里。
隔着中衣,少年体温灼热,暖烘烘的贴着冰块似的脚心,邵云朗呆住,半晌才不自在的缩了缩。
“不必如此,用炭火暖一暖就行了。”邵云朗顿了顿,又说:“你也不嫌脏啊。”
他金尊玉贵的时候没做过这作践人的事,如今衣衫褴褛,倒等来了这般待遇,一时喉咙发哽。
倒是顾远筝眸中冰雪消融,一手给他捏着小腿,一边神色淡淡的说:“不脏,若是困了,就先睡吧。”
这是驿站中的上房,床上的被褥虽说旧了,但却柔软舒适,真的累极了的人是顾不上身上干不干净的,邵云朗歪在枕头上,明明很是困倦,却舍不得睡。
见邵云朗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顾远筝诧异道:“怎么还不睡?”
邵云朗想,顾远筝一个相府公子,总不能跟他这么个杂兵一起跑到秋水关去吧,那么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顾远筝就该返京了,可不就是看一眼少一眼。
脚已经暖了,顾远筝把他的脚塞进被子里,正要说什么,有人敲门道:“大公子,有人来驿站投宿,一进门就查看那几个假囚犯,我们怕出事,就把他给打晕了。”
顾远筝与邵云朗对视一眼,两人眸中皆是一个疑问:是太子的人?
将人拖进来后,邵云朗才发现这人他认识。
是青州提议调查祭祀拐骗案的石策,青淮总督的独子。
顾远筝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和邵云朗在一处的,既是为了保全顾家,也是为了将自己置身暗处,防止邵云霆把他也给盯上。
故而他看了邵云朗一眼,低声嘱咐道:“问问他来干什么的,但别透露你要去秋水关的事。”
邵云朗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石策追到常州来干什么,听了顾远筝的嘱咐,点头嗯了一声。
顾远筝便转而站去了床幔后。
那下属端着杯茶水,泼在石策脸上,又快步退了出去。
“咳咳咳……卧槽了……谁他娘的偷袭我……”石策被呛的咳嗽不止,睁眼便看见坐在床上的邵云朗,脸上立刻生出欣喜来,他脱口叫道:“殿下!”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便又改口道:“邵……邵云朗……”
邵云朗方才就已经脱去了外衣,仅着单衣裹着被子,便更显消瘦,他皱眉看着石策,疑惑道:“你来常州做什么?”
“自然是要带你走啊!”石策爬起来,坐到凳子上,还左右看了看,揉着脖子问:“刚才是谁把老子给打晕了……”
“带我走?”邵云朗诧异,“怎么带?往哪带?”
石策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压低声音道:“我打算买通押送你的解差,便说你路上生了病,不治身亡了,然后你同我回青州,我找个地方将你安置下来。”
邵云朗:“……”
他对自己这发小天真简单的思维感到难以理解,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他表情一言难尽,石策咳了一声,脸莫名的有些红,“我在青州已经买了一处院子,你且避两年风头,平日里采买东西,我让府里的下人去办……”
邵云朗越听越觉得古怪,但他一时又没想明白古怪在哪里,直到床幔后有人冷笑了一声,问道:“石公子这是养了个外室吗?”
邵云朗这才恍然大悟。
石策涨红了脸,满脸尴尬的摆手道:“自然没这个意思……唉?不对,你谁啊?”
他要绕过床去看,却听邵云朗说:“行了石策,你也别管他是谁,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为什么啊?”石策急了,上前一步问:“你还真要去西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活一辈子吗?也根本活不了一辈子吧?”
“那不然呢?”邵云朗浅色的眼瞳不带一丝温度的看着他,“像一只老鼠一样,一辈子都躲着藏着,再也见不得光?”
“话也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吧?”石策挠头,“我愿意好吃好喝的养着你,总比去那苦寒之地要舒服的多,而且……”
“闭嘴吧。”邵云朗冷冷的打断他,“若你还顾念我们幼时相交的情义,就闭嘴。”
石策僵住,面色复杂。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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