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谏兀自颓下了肩膀。
微弱的阳光自窗缝间照入,予了这昏暗房间一丝明光。
却也将他佝偻的背影拉得绵长。
他环顾四周,却是铜墙铁壁般将房间封了个严严实实。
除却上锁的大门,毫无出路。
他不信邪,妄图推开。
却在触碰到门扉的一刹那,被轰的一声弹开。
他跌落在三尺之外。
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了几声。
他捂住胸口,神色恍惚。
向来骄傲不可方物的他,何时受过这般羞辱!
“怎会这般!”
他茫然地看向自己双手。
可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不论是今时今日的田地。
还是往昔往日的伤人。
萧云谏捂住脸,眼里却是干涩涩。
什么也落不出来。
只剩下无尽的酸楚。
他坐在地上望向门口许久。
不知在思索逃出去的机会,还是琢磨自己如何能恢复灵力。
可他却一直寻不到这个答案。
他试了无数法子,却连半分效果都无。
萧云谏被关在这昏暗房间内不知几日。
只中间减翠来了几次,每次都是那几句话相迫。
他便咬着牙关,不论什么法子,都不再开口。
减翠气绝,日日短了他的吃食。
幸而他曾修习过辟谷之术,也算是保齐了自己一命。
浑浑噩噩数不清日升月沉之时,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刺目的阳光直直地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措手不及地护住了眼睛。
来人蹑手蹑脚,轻轻地合上了门。
萧云谏在昏暗中迷迷糊糊看清了来人。
是满芳楼中一位姑娘,名唤凄红的。
他记得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与减翠相对应。
那日正巧碰上鸨母打骂于她,自己便出手相助了一番。
凄红看他处境,忙道:“你别慌,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萧云谏皱皱眉头,手却是触碰到了一旁的灯盏,紧紧攥住以防身。
他问道:“你当真不是同他们一伙的?”
凄红笑笑:“哪有禽类,能与这些个长虫活在一起的。”
她伸出手臂,便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羽毛在上。
而后她又手指轻翻,便剥了一层人/皮面具下来。
皮下之人一副张扬美艳的面孔,远较凄红好看了许多。
粗着嗓子道:“我也是为了剿这蛇窟,才佯装成这幅模样,却未曾想到,竟还能救下你。”
萧云谏咧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男子?”
“正是,我本名炎重羽。”炎重羽笑道,“你若信我,我便能救你出去。我们也算殊途同归,到底可以携手端了这蛇窝。”
萧云谏愕然。
他还是有些惊异于炎重羽方才的那副姿态。
炎重羽却是满不在乎。
他搅弄了一下自己的发丝,又道:“还是你准备和那些老长虫们,同流合污?”
——“我同你走。”
如今萧云谏已没了旁的什么选择。
即便同是妖物,现下这炎重羽也是要救自己出去之人。
他踉跄起身,想要奔着光明而去。
可还未走出两步,便因脚下虚浮。
一头栽倒在地。
炎重羽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用轻咳掩饰着自己:“别急。你将这人/皮面具披上,再换了凄红的衣物。我扮作非要带你出楼的嫖客,这般才能逃得出这蛇窝去。”
他见萧云谏瞪着衣物又看看他,一摊手道:“也是下下之策,你便别在意这些了。”
萧云谏一咬牙:“好,我穿。”
他披上人/皮面具,正准备换了凄红的衣物。
却见炎重羽仍是直愣愣地看向他,窘然地将钗裙揉做了一团。
炎重羽立马笑道:“好好,我背过身去!”
他将一直放在手边的聆风搁在了桌上,又脱下了来时那身素白衣衫。
那衣衫早已不见先前模样,被灰尘脏污覆盖着。
萧云谏又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待他换完,炎重羽便挑了脏衣扔在一旁,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萧云谏垂头不语,作凄红模样。
炎重羽便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拎了个酒壶,往身上泼了一半,作醉醺醺的嫖客模样。
鸨母来拦,便怒气冲冲地道:“滚开!别挡着本大爷的道,本大爷今夜就要带这小娘子,出去快活快活!”
说罢,便扔了一锭金子给鸨母。
鸨母自是眉开眼笑地咬了一口,乐呵呵地送了他们出楼。
龟公却是瞥了一眼炎重羽的样貌,皱着眉头道:“何时楼里来了这么个俊俏公子?”
鸨母方才察觉到不对,赶忙叫人去瞧关着萧云谏的屋子。
可早便已人去楼空。
再想去追,人影也已然瞧不见了。
炎重羽带着萧云谏飞出几里之外,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道:“快些想法子将你的修为恢复了吧!”
萧云谏颔首。
他探向怀中,想要尝试召唤聆风。
却陡然察觉聆风不见了!
他蓦地忆起,自己在换钗裙的时候,将不离身的聆风搁在了桌上。
而后……却是没有而后了。
这几日他脑内混混沌沌的,竟是忘却了聆风。
“我要去拿回我的剑,”他猛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回满芳楼取回我的剑!”
炎重羽被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剑?你方才逃出来,现下他们正在追着我们,你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萧云谏面色凝重:“可我要取回我的剑。”
炎重羽不明就里:“什么剑,这般重要?”
萧云谏一双眼睛比赤霞更红:“是我的本命剑……与他同源的本命剑!”
第12章 谎言
炎重羽撇撇嘴:“不过一柄剑罢了。”
萧云谏面无血色,看着倒比先头在满芳楼中不吃不喝、满身污秽的模样。
更要狼狈。
他咬紧下唇,血色氤氲。
他坚定地道:“不论旁的原因,聆风是我的本命剑,与我相伴百年,我怎可将它丢弃!”
他与聆风的情谊,早便不是一柄剑般的简单。
即便不是与凌祉的息雨同源而生,那也是他的岁月痕迹。
虽然他已失去了灵力,但是同聆风仍有羁绊在。
依稀能感觉到聆风仍在原处。
只一瞬间,他却蓦地感受不到聆风的气息了。
他揪紧自己的衣角,慌乱道:“聆风不见了!”
“什么?”炎重羽不明就里,“你方才不已然说过这话了吗?”
萧云谏焦急万分道:“不是这般,我根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炎重羽拧着眉头,思索片刻道:“据我所知,坊间有一物能断了主人与物件之间的联系。”
他一敲脑袋,又道:“我好似在满芳楼中瞧见过那物件,便像是块布一般。恐怕他们已然拿去裹了聆风,故意引你上钩吧。”
萧云谏顿也了然。
但他仍是揪着心。
聆风并非那随意可丢的物件。
却更似是他无处宣泄情愫的寄托。
是聆风。
亦是凌祉。
萧云谏脑子里面混混沌沌,不知如何是好。
从前这般事由,他也未曾操过心。
皆是凌祉替他完善殆尽。
他只怨自己的疏忽,才叫遗落了聆风在满芳楼。
若能回溯过去,他定然不会再掉下聆风。
可若真的能回溯过去——
他又怎会只在意聆风?
炎重羽见他沉默不语,又道:“现下你又怎得去取回聆风,倒不如先寻个法子,将你身上灵气尽失解决了。”
萧云谏点点头。
便是活了着一百五十载,他仍是被凌祉保护太好的稚子。
可一想到凌祉,又是绞着心肝的疼。
凌祉已经不要他了。
他又怎得舔着脸上前去,再次求得协助?
凌祉已有五日未曾见过萧云谏。
他本未曾搁在心上。
往日里,萧云谏负气出走比比皆是。
况且那日,自己还说了诸多伤人的话语。
只从前,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去哄着他归来。
而如今,萧云谏那般骄矜之人——
想来更会因着自己那扎心之语,更不愿再相见。
他心有动容,可奈何青鳞日日缠着他。
更叫他比较起了曾经萧云谏待他的冷漠。
天上地下般。
反而叫他梦中都是萧云谏的影子。
恍然又过了五日。
凌祉仍是未曾收到萧云谏的消息。
坪洲府内蛇妖的恶行依旧在继续,可那个说着要斩妖之人却不见了踪迹。
朝饭之时,凌祉赶在青鳞下楼之前,便问了店小二此事。
小二挠挠头,仔细回想了一番,道:“那公子不是给您留了书信,我交给那位与他生的相似的小公子了。”
什么书信?
青鳞可未曾给自己瞧过。
凌祉冷若寒冰的一张脸上也有了几许皲裂。
他瞧着姗姗来迟的青鳞,问道:“云谏可是有书信,放在你那处?”
青鳞眼里瞬间挂上了晶莹的颜色。
他摇摇头:“什么书信,我不知晓。是何人所言,竟是这般污蔑于我。”
小二在一旁听了他这话,立马甩了抹布在身上。
叉着腰瞪着眼,不干了:“这位客官怎得说话,我何时污蔑与你?那日我将书信予你之时,你还曾言说道,交予你们谁人都行,你自然而然会转交的。如今却是翻了脸皮,赖账不成!”
他说得言之凿凿,声线又拔得颇高。
引得周遭食客、行人,皆驻足张望。
青鳞眼中泪花更甚,他瘪着嘴,怎么也不看凌祉的眼睛。
凌祉蓦地想起那日,萧云谏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语了——
“他生了另一幅面孔,根本不同于你画中人模样。未曾用人/皮面具伪装,而用了障眼法。”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子不易察觉的异样来。
看向青鳞的模样中,也带了些许揣度。
他还依稀有印象,青鳞那时,还刻意提了萧云谏的名讳。
但他却只有再问:“青鳞,你再好好思索一番,到底有没有?”
青鳞摇摇头。
继而,又点点头:“当真是我的错处,是我忘却了。那日却有一封萧峰主的信件,说要交予你。我拆开瞧了,他只说要回无上仙门去,我便没搁在心里。对不住……”
凌祉眼眸如古井般深沉。
他沉默片刻,好似压着些许怒意:“信件在何处,拿与我瞧瞧。”
青鳞状似乖巧地点点头,回到房中便拿出了那封被揉得乱糟糟的手书。
凌祉细细将其展平,抽出信纸。
青鳞倒是未曾说谎,信上当真只告知了要回无上仙门。
青鳞委委屈屈:“我都说了……只有这一行字罢了。”
凌祉松了口气,道:“我未怨你。”
他施法传了灵简,投给了遥天真人。
不多一会儿,便得了回音——
云谏未归。
凌祉心中一顿,来不及细想,便道:“我们回无上仙门。”
青鳞啊了一声,眨眨眼问道:“何时?”
“现在。”
“可你还应了再带我去坪洲府旁的小村镇玩耍两日。”
凌祉瞳孔紧缩,似是在一瞬间压制住了自己心底的气焰。
他看着青鳞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现下回无上仙门,收拾一下行装。”
青鳞噘嘴:“好嘛,怎得这般凶!”
凌祉长吁一口气,望向青鳞那张与自己心尖上人生得一模一样的脸。
未曾言语。
青鳞慢慢吞吞地收拾了许久。
待到日落才勉强完毕。
凌祉也没顾他的娇声娇气,掐了剑诀便揽了青鳞一起。
嗅着窜入鼻腔青鳞身上的味道,他却皱了皱眉。
他细细瞧着青鳞的耳后颈间,那些人/皮面具最容易露馅的地方。
却未曾得见任何端倪。
瞧着宏大的无上仙门就在云端眼前。
他还是先收起了心中所思。
直御剑行至遥天真人所居的无墟峰前,他才止了剑诀。
遥天真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却也迎了出来。
他瞧见凌祉身侧跟着青鳞,一张脸上沟壑愈甚。
凌祉却道:“师兄,我有话同你言说,可否叫弟子先行带了青鳞回去休息?”
遥天真人一捋胡子:“自然。那小屋我日日叫人收拾着,待他归来。”
青鳞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抬眼就见到凌祉略显凉意的眼眸。
剩下半句话,也吞了回去。
待青鳞离去后,遥天真人抬手便要在房外织上一层隔音诀。
可凌祉却道:“不必织了。”
说罢,就连他自己皆有些讶异。
只因萧云谏的那一句话,他在心底里,却是当了许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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