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咳一声,沉下眼眸。
遥天真人便问:“师弟,你有何事要同我说。”
凌祉从怀中掏出那遍布皱褶的信件递与遥天真人:“他十日前,便留书说回了无上仙门。”
遥天真人一惊:“可云谏未曾回来过。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凌祉摇摇头。
遥天真人又道:“那这十日间,你在做何?你竟是未曾察觉到他的异样?”
凌祉握紧了白瓷茶盏。
他便是造成那个异样的罪魁祸首。
若说未曾察觉,不如说他一直逃避。
遥天真人见他模样,顿也了然,但仍斥道:
“云谏是我首徒,是无上仙门未来的掌门,你可知晓!”
“即便是啊他平日行事傲气了些,可他出生于世家望族。三岁便是天资卓越,不过八岁就于我座下修习。”
“再往后十数年间,我时常闭关,是你求了我由你来教授他法力。”
“他本就聪慧,又得了你许久的疼爱。若说这性子,倒是你养出来的。”
“若你想要磋磨他的锐气,如何行事不好,非要将他舍弃在那坪洲府不管不顾,现下连踪迹都寻不得!”
凌祉垂着头,沉默不语。
遥天真人终是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便是我不闭关,也会将云谏放于自己膝下教养。”
——“是我错了。”
凌祉陡然抬眸,古井一般深邃地叫人望不见他的心底。
他的指节突起发白,硬生生地攥了起来。
他拱手道:“师兄,我此番回到无上仙门。一则为了将青鳞送回,我才好去寻云谏;二则,却也有事想要问询师兄。”
遥天真人向来好脾性,训斥完了便也舒缓了脸色。
他道:“何事?”
——“障眼法。”
遥天真人皱皱眉:“障眼法?”
凌祉道:“将自己浑然脱成另一幅模样的障眼法。”
“问此作甚?”遥天真人颇有疑惑。
“倒也不那么重要。”
凌祉顿了顿,却仍是问道:“是否必须要那修为远高于你我,才能叫你我都看不清他的障眼法伪装?”
遥天真人颔首:“这般言说倒也无错。只是若那人修为纯净,倒也不比比着修炼长短了。”
凌祉应了一声。
搁下了一直捏在手中许久的茶盏。
他道:“师兄,劳烦多关注青鳞。”
遥天真人叹了口气,摇摇头。
即便那是亲子,他仍是心疼自己的弟子。
凌祉行了礼,便要告辞。
临走前,遥天真人踌躇许久,仍是说道:“师弟,我也有一事要问你。”
“师兄请讲。”
——“我从前未曾可知,你到底因何,对着那同青鳞生的一模一样,又像了云谏八分的画中人,情根深种?”
凌祉陡然打翻了那白瓷茶盏。
泼洒了一地。
第13章 往事
凌祉沉默不语。
遥天真人只当他并不愿意言说,便摆摆手:“师弟若是觉得难为,便也不必说了。现下,寻回云谏才是重中之重。”
凌祉弯下身去,将白瓷茶盏的残碎一片片地拾了起来。
待全然做完,他才开口道:“并非为难,只是斟酌如何才能对师兄言说。”
言罢,他向着遥天真人行了无上仙门最重的礼节。
遥天真人被他一惊,本能地想要搀扶其他。
却终归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呢?”
凌祉道:“师兄知我生于东海旁的小渔村,父母亲族皆已不在。却不知,我本也该不存于人世——”
“二百年前那场灾祸是由东海水族与蛟龙族的千年纠葛而起,我们只是受了牵连的普通人。”
“父母亲族皆在战火中殒命,我方才九岁年纪,只能奋力躲避。”
“但又如何能躲过,眼瞅着就要命丧黄泉,却是他替我挡下了这穿心一箭。”
譬如天神降临。
凌祉回忆起那时的场景,眼底皆是靥足。
遥天真人久久叹息。
他从前是知凌祉为孤儿的。
却也不晓,竟还有这般惨烈的往事。
他慨叹万分,又问:“那云谏?”
凌祉一愣:“他伤的那般重,我想他应入了轮回。我便拜入无上仙门,妄图修的这长生之术,等他归来。”
遥天真人心下了然:“你便是将云谏当作了那转生之人?”
凌祉未曾言语,面容神色却出卖了他。
“那青鳞呢?”
“青鳞同他生的一模一样,又正是二百年前所诞。”
皆是唏嘘。
遥天真人叹了口气,道:“你当真愚钝!”
凌祉敛下眼眸,沉了声线道:“是我执念太深,才酿此大祸。”
遥天真人摇摇头:“待寻到云谏,便叫他回来吧,蛇妖一事只交予你。往后时日,你们二人也不要再相见了。”
凌祉如鲠在喉。
他并不想如此的。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真的与萧云谏再不相见。
可只若想到那个场景。
却是心下动荡,仿佛有处空了起来。
萧云谏没了灵力又丢了剑。
好在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和灵石,也算能报得炎重羽的相救之恩。
炎重羽也不跟他含糊。
既然舍了凄红那副皮囊,也得为自己与萧云谏,置办几身行头。
他正拿着两件极近相同的衣衫在自己身前比划。
捅了一下萧云谏,问道:“哪个好些?”
萧云谏心不在焉,瞥了一眼道:“赤色更衬你些。”
他撑着下颌自窗边往外看去,正巧瞧见几人在拳打脚踢一位老者。
他当即坐不住了。
罔顾了炎重羽在后唤他的声音,他翻身便从窗子落了出去。
“滚开!”
他厉声喝道,摆出保护者的姿态在那老者面前。
老人佝偻着身体,持着拐杖倒在地上□□着。
施暴者见有人护着老人,便恶狠狠地道:“好狗不挡路!”
萧云谏眼眸一斜,目光流转间,却是叫从前那般骄矜的劲儿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脊背挺得笔直,一掸衣袖。
端的一副无上仙门掌门亲传弟子的做派。
他冷哼了一声,道:“我再说一次,滚开!”
施暴者哪里肯离开,他们瞧着萧云谏生的好看、又细皮嫩肉,不禁调戏道:“这么好看的小公子,你若是替他受过,我便放过他。”
老者这才扯扯萧云谏的衣摆道:“年轻人,救救我……”
萧云谏拍拍他的手,道:“放心吧,老人家。”
施暴者冷笑一声,三人将他围了起来。
未等萧云谏摆出防御姿态,炎重羽的声音便已然传入他们耳廓:“萧云谏,你救人不带我玩,可当真不地道呢。”
音起话落,施暴者已是倒地不起、磕头求饶。
炎重羽弹弹手指,翩然落在萧云谏身侧。
萧云谏回头瞧见老者衣衫褴褛的,便对炎重羽说道:“可还有银子?予他一些置办些衣物。”
炎重羽撇嘴,万分不情不愿。
“算了……”萧云谏叹了口气,他拔下发冠上的玉簪。
又迅速折下一旁柳枝,挽住了自己的发髻。
他将发簪递给老者,道:“老人家,这个您收着,也能换些钱财果腹置衣了。”
老者千恩万谢了半天。
待老者拐了个弯不见了踪影,炎重羽仍是抻着脖子张望。
萧云谏无奈:“还看什么?”
炎重羽啧了一声:“早知你将簪子给他,我倒不如给些碎银子呢!”
萧云谏一笑,也没言语。
他抬眼看向炎重羽,一身赤红广袖衫,周遭皆用捻金线作为点缀。
一瀑青丝被缎带随意缠住,余下两缕不服输的碎发飘在耳侧。
炎重羽见他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挤挤眼睛,道:“怎得,被我美貌吸引了?”
他生的本就张扬艳丽。
这般行事只叫人觉得他天性如此,并不刺目。
萧云谏斜他一眼。
炎重羽窘然一笑,又问:“你可是寻得法子,叫你这周身灵力归来?”
萧云谏一顿:“并无。”
他垂下眼眸,睫羽盖住了他眼底神色。
其实他回了无上仙门的藏书阁,应当是能寻到那法子的。
只他那日终于狠下心来,回到客来居想要去寻凌祉的帮助。
可待他到时,早已人去楼空。
小二见他,还有些诧异:“这位客官,您怎得回来了?您不是回什么……什么无上仙门去了吗?”
萧云谏笑意凝住:“你看了我的信?”
小二忙不迭地摆手辩解:“哪能啊!只不过那日两位客官拌了几句嘴,我听了一耳朵。”
萧云谏骤然转晴:“是何拌嘴?”
小二挠挠头:“不正是因为您的信。您那位兄弟,拿了信就揣起来了。还是我言说,才给那谪仙人般好看的客官瞧的。”
他言兄弟,指的恐怕就是青鳞这个与他生的相似之人了。
其实……
是自己生的与青鳞相似才对。
不论是否是那障眼法,自己总是在后的。
萧云谏蹙起眉头。
青鳞竟是做的这般过分?
他又问道:“那凌……仙人客官,可是有说重话?”
小二思索片刻,摇摇头:“并无,只温声细语地劝了两句,两人便手挽手收拾了行装,说是就要回那无上仙门去。”
他脑子里面也稀里糊涂的,哪里记得清楚那么多。
瞧着青鳞生的与萧云谏相似,萧云谏也未曾辩驳那兄弟一词。
只当萧云谏听不得旁人说他兄弟坏话,随意搪塞过去了。
萧云谏却又是如同重锤在胸口敲了一下。
想起自己在满芳楼中所受的委屈,又念起凌祉所言。
以至于都这般田地了,凌祉还未曾怀疑过青鳞。
竟是有些万念俱灰起来。
他好不容易生出的那一星半点勇气,又重新被小二的话语击溃。
惶惶间他出了客来居的大门,望着那一轮金乌,眼前却是黑蒙蒙一片。
炎重羽唤了他一声,他才好容易回过神来,道:“呵——我还在期许什么呢?”
第14章 错过
萧云谏心中顿挫又惶恐,自然更不会回无上仙门去。
炎重羽却是又道:“虽说我们殊途同归,都是要端了那蛇窝。可现下你没了灵力,如何协作?”
萧云谏黯然:“我省得了。”
炎重羽瞧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道:“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这般不开心。”
萧云谏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归只吐了个“没”字出来。
炎重羽撇撇嘴,又好奇心作祟地问道:“那满芳楼叫你作甚?让你这般气馁。”
萧云谏怔住,手指蜷起,攥成了一个无法松开的拳。
许久,他方道:“让我杀了凌祉。”
炎重羽愕然:“杀了……凌祉?凌祉可就是那个不要脸的男人?”
萧云谏瞥了他一眼,炎重羽见他脸色便已了然,啧了一声又道:“那你怎得不动手?”
萧云谏望向天边云卷云舒、天色缱绻,叹息声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我杀不了他,我下不去手。”
“况且……像我现下这般,我能……杀得了谁?”
他笑得有些无可奈何。
运作丹田,却是没有半点灵力凝在指尖。
悲戚而又可笑。
炎重羽撇嘴:“对了,先头我藏在满芳楼里,倒是探查了些许线索出来,还未曾与你说。”
萧云谏立马问道:“是何?”
“满芳楼瞧着虽是鸨母做主,可到头来,她却是地位最低的那个。”
“这些长虫们,大多都是被负心汉所抛弃。她们曾经的情夫有人有妖、或生或死。”
萧云谏慨叹万分:“但即便从前她们是可怜人,如今也手染鲜血,成了杀人者。”
炎重羽点点头:“正是。坪洲府内十几起案子惹得人心惶惶,但作案者却每次都不相同。满芳楼中的姑娘借着身份便利,得以确保不会错杀,每次都会派出不同之人。”
萧云谏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前总以为这楼中也许还有清白之人,可到底……
所有人手上都沾了罪恶之血。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恶心。
又瞥了一眼炎重羽,问道:“那你呢?”
“什么你呢我呢。”炎重羽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凄红为何每日被人责骂,不便是因此吗?”
他一摊手:“我可没害过人,别用那种眼神瞧着我。”
萧云谏应了一声,也是当真信了炎重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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