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到了客来居的门口。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只能依稀瞧见凌祉坐于窗前,目光投在寥寥无几的行人上。
他张张嘴,却是什么都没唤出声。
他蓦地想起来了——
他的容貌变了,可他不似是炎重羽那般,还能改掉声音。
凌祉同他生活了那么久,又如何辨别不出来?
他哑然失声,仓皇地走到凌祉面前,对着凌祉无助地比划着。
凌祉收回了目光,问道:“怎么了?”
萧云谏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摆摆手。
凌祉眉头一皱,道:“小二,拿纸笔来。”
天才蒙蒙亮,灰扑扑的颜色就如同两人同样的心思一般。
小二睡眼惺忪,递了纸笔过来。
凌祉便置于萧云谏的面前,道:“你可写下你想说的。”
萧云谏右手接了笔,落笔之时又猛然想起——
他的一手字,也是凌祉教出来的。
深吸了一口气,他将笔换至左手,写道:“郊外有一群人头蛇,抓走了个红衣人,正是昨日晌午与你交谈者。”
凌祉一惊,昨日晌午,便只有萧云谏口中所言的炎重羽,那……
“还有一人呢?”他慌乱间碰翻了桌上茶盏,水渍流了一身却没半点注意,“那人穿着天青色衣衫,生得好看,约莫这么高。你可瞧见了他?”
他只觉得万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叫他愈发焦急地不知所措起来。
萧云谏左手握笔写得慢,可听着凌祉这般念自己,却又有些没出息——
他眼睛润了一下,便有一颗泪珠落在了上面。
糊了他全部所书文字。
凌祉深吸了一口气。
萧云谏便顺势将所有全然修改,写道:“已有三个时辰了。”
凌祉起身绕了两圈,萧云谏的目光就凝在他身上湿了的那一片。
他又问:“你可从当场寻到什么物件?”
若是有了物件,他便可以招个灵鸟来探查。
萧云谏摇了摇头,忍不住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他怎得又乱了手脚?
炎重羽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然也被他扔在了河边。
凌祉瞧他动作,急忙制止:“无妨。只你可瞧见了阿谏……那天青色衣衫之人,也同样被抓了起来?”
萧云谏抿着嘴,却是摇摇头。
“我会救他。”凌祉给遥天真人传了灵简,要他速速派弟子来剿了满芳楼,“你且安心。”
萧云谏怔了一下,他也知晓,若是凌祉单枪匹马进去。
别说救人,恐怕自己也会搭上。
那些个蛇妖皆有十数年,甚至百年的修为。
单独一个都是不怕的,可奈何满芳楼数十条蛇妖。
可怖如斯。
凌祉只当他忧虑,便道:“无上仙门弟子御剑而来,并不会耽搁太久时候的。”
萧云谏点点头。
蛇妖要的是他,不是炎重羽。
那时候他也瞧见了,虽然炎重羽被控制住了,但是他们还得要活饵来钓自己上钩。
只他还是忍不住,提着一颗心。
时常往外张望着。
又唯恐做得过了头,叫凌祉察觉到异样。
凌祉又踱了几步,还是准备出门。
萧云谏想叫他,却啊了两声,干脆一脚踹倒了椅子。
在纸上写道:“你去作甚?”
凌祉看向息雨,沉声道:“去寻他。”
萧云谏忙写下一行字:“我说过,他没有被抓。”
他有些急躁,字体七拐八弯的,叫人看不清楚。
凌祉深吸一口气,没有言语。
只是神色凝重而又坚定。
萧云谏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写道:“那些人面蛇看到我了,我很害怕,请您保护我。”
他不敢再对凌祉一丝一毫的施舍动心。
可又耐不住每每瞧见凌祉念起自己之时,心中的忐忑。
他总在猜想,是否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一思及聆风,他便再没了心思。
他垂下眼眸,又写:“我身无分文,请帮我安排一间房间,多谢。”
凌祉已拿了银两与灵石,便是二话没说,就为这个热心肠的百姓续了房间。
萧云谏没再挽留,只是抱着纸笔,擦过凌祉的身侧。
他缓缓上楼。
可凌祉看着他的背影,却蹙起了眉眼。
他身上的味道,以至于那身形,都像极了萧云谏。
甚至有一瞬间,凌祉以为那背影便是萧云谏的。
他想,终归是他错了。
他错的离谱。
萧云谏回了房间,将整个房门窗户都关的严丝合缝。
方才想摘下人/皮面具一瞧,却听见了自己房门被敲响。
他拧着眉头开了门,来人却是凌祉。
萧云谏折返回桌上,方想写下一行字。
却听凌祉说道:“我非要打扰,不过想再问询一下。”
萧云谏叹了口气,写道:“何事?”
凌祉便问:“你是未曾见过他?还是只未曾见到他被擒,逃脱掉了?”
萧云谏下笔的手一顿,犹豫良久。
终是写下:“逃掉了。那红衣人助他逃脱的,这才被擒。”
现在倒是关心起他的安危了。
萧云谏顿觉可笑。
可偏生,他还是会因此而动容心软。
到底可悲的那个,仍是自己。
他心中窒然。
可却又有什么东西,将从前空洞洞的地方填平塞满。
若非如此,他怎会在听了炎重羽的话语后——
第一时间寻回凌祉身侧。
心中涩得要命,可仿若又有什么东西将其塞满了一般。
他只觉得自己头疼得要命。
仿佛整个人都要割裂开来。
只叫凌祉给颗蜜糖,便能当做了珍宝。
他哪里又对得起聆风?
萧云谏揪紧了衣角,将本就皱巴的衣物更是揉得乱七八糟。
他沉默不语,铁下心去准备将凌祉请出房门。
凌祉就应当是炎重羽话中的那个人。
可也就只是护住他这片刻之人。
仅此而已。
凌祉多看了几眼萧云谏的字迹。
只道松了口气,可又喃喃道:“若他逃掉,又怎得不回来寻我?”
萧云谏抬眼瞥了他一下。
却没听清他而后又说了什么。
——“不过想来也是,阿谏他又怎会来寻我。聆风已断,他这辈子又怎会再原谅我?”
第19章 笃信
萧云谏却是不禁失笑。
只笑得不知是谁。
可他眼底却仍是笼罩着一股薄雾。
迷迷离离间,凌祉却是稍稍怔住。
凌祉只觉得那一瞬间,他仿佛触及了真相。
可萧云谏的目光立马移开,让他不明就里。
萧云谏敛下眉目,写道:“请您务必救出他。”
凌祉了然,这便是赶客说辞了。
他扶拳道:“请安心。”
萧云谏听闻凌祉的脚步声离去,这才恍惚地摘下了□□。
伤口好容易长上一点,可揭开□□时候,皮肉却撕扯着分离。
他一口银牙咬碎,生生挺过了这阵晕眩。
待缓和过后,他抚摸着右额角上的伤疤,有些忐忑地望向铜镜——
碎发遮盖,其实并不明显。
只是他平日里最光明、洁白的一张脸庞,如今却要遮遮掩掩了。
就如他现下的身份,不是亦然?
藏藏掖掖,毫无半点无上仙门的光明磊落可言。
可又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他抚着心口,感受到那炽热的跳动。
灼烧了他整个胸腔。
他怎么那么没出息!
他额角上的伤口须得尽快敷药处理,他又贴回了□□。
伤口再次被掀开又合上这不透气的□□。
他应当庆幸如今刚入春日,乍冷还寒。
他抱着纸笔到了楼下,写了张字条递给小二:“帮我买一些治伤的药,多谢。”
小二拿了纸条,又找萧云谏讨钱。
萧云谏适才想起此事,摸了浑身上下,却是除了那块凌祉亲手雕琢的翠竹玉佩。
便没有任何值钱物件了。
他将玉佩放了回去,正想将事情推给凌祉的时候。
却得见凌祉正从客来居外归来,身侧并没有跟着青鳞。
他松了口气,却陡然想起小二拿着的纸张上还写着受伤之字。
他未曾动作,凌祉却也瞧见,问道:“可是受伤了?”
萧云谏赶忙摇头,脑海中过了数十个理由,终是写道:“我想着那红衣人回来,身上总会带些伤的,有备无患。”
凌祉目光微倾,不留痕迹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同他有何渊源?”
萧云谏没说话,只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意来。
凌祉看他表情,却是觉得有几分古怪之处。
好似骨骼牵不动皮肉,仿若他本不该长成这幅模样一般。
他还未曾来得及问询,萧云谏便已同他告了辞。
萧云谏几分恐惧伴着不愿相见,驱使着他回了房间。
他对着镜子看到那副不怎么熟悉的面容,指尖覆上了额角。
隔着面具触碰到伤口,他不禁嘶了一声。
疼痛让他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转而思索到底怎般才能救出炎重羽来。
无上仙门弟子就算御剑而来,浩浩荡荡恐怕也要准备上一两日。
炎重羽即便并不是满芳楼所求,但是他在里一日便是多了一日危险。
敲门声咚咚响了三下。
萧云谏本以为是小二送药而来。
可打开门,提着药包的却是青鳞——
青鳞腼腆地朝他笑道:“他们下面忙得脱不开手了,我刚巧看见,便给你送上来了。我听闻,你是凌祉哥哥领回来住在这里的?”
萧云谏心燥,又忧虑于炎重羽,自是更不愿搭理青鳞。
他指了指自己喉咙,又摆摆手。
竟是连笔都不乐意提。
青鳞也不恼怒,又问道:“你受伤了吗?”
萧云谏斜他一眼,摇头。
“不,你受伤了。”青鳞却是逼近一步,他凑近萧云谏的耳畔,轻声说道,“我已然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了呢。”
——“萧……峰主。”
萧云谏猛地退后两步,腰侧抵到了桌角。
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青麟怎么知道的?
这般的青麟,让自己只觉得脊背发凉,恐惧窜上颅顶。
可即便恐惧,他仍是只当青麟诈他。
干脆学着青麟模样,装着可怜,拼命摇头。
青鳞笑里藏刀:“我不是讹你,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既已开诚布公,萧云谏也没再藏着掖着。
他轻咳一声,说道:“你要作甚?你到底是何人?”
“当真是你。”青鳞一拨发丝,寻了梨花木圆凳坐下。
萧云谏只怨自己没有再坚持一下,就中了青鳞的道。
青鳞又道:“你不是瞧见过我那副模样吗?难不成,忘却了吗?”
他怎会忘却?
当时的震惊,加之而后不知如何昏厥回到自己房间中。
一桩桩、一件件,便是他化成灰都会带进去的记忆。
青鳞将药包拿在手中把玩着,又道:“你怎么这般贱?凌祉断了你的剑,毁了你的容,你还非要乔装打扮回到他身边。你图什么?”
图什么?
萧云谏自己都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若是当真知晓这个答案,他也不用一遍遍的在铜镜面前——
描摹着自己现下这幅样子了。
青鳞见他不语,随手将药包抛在他的怀里,道:“你赢不了我的。”
“我没有想赢。”萧云谏目光灼灼望向青鳞,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想赢。”
青鳞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不恨他?”
“无爱怎生恨?”萧云谏反问道,“那你不爱他吗?”
“你懂得何为爱?你只是一个没有心的凡人罢了!”青麟的目光宛如一条毒蛇,直勾勾地落在萧云谏的胸口处。
萧云谏陡然间察觉到了什么,心中却有几分恍惚。
他环抱着手臂,又道:“是,我是个凡人,可我有心,也明白何为爱。”
只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仿若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许多。
心里面又如同撞入了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满满当当地将他整个胸膛填平。
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脊背,直直地看向青鳞。
好似青鳞再说怎般伤人的话语,也割不到他的内心了。
他也逐渐明晰,青鳞只为了激怒他罢了。
青鳞又言语了几句刺耳话语,可他全然当做了耳旁风。
半分都没在意。
可青鳞却并不止于此。
他瞧着萧云谏干干脆脆并不搭理自己,便装作被人撞出了门,跌坐在地。
刚巧吓了上楼来的小二一跳。
小二哆哆嗦嗦扔掉了手中托盘,搀扶起了青鳞,忙问道:“这是、这是怎得了?”
青鳞痴痴缠缠地落下两滴眼泪,拼命忍着摇了摇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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