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祉的眼眸刹那间失去了光彩,笑意凝在唇角。
他只得告慰自己——
如今是萧云谏没了记忆。
可想来,也合该庆幸他没了记忆。
凌祉叹了口气,道:“他并无错处。”
那人惊道:“什么?大人您——”
凌祉蹙起眉头,冷淡道:“你叫何名字?”
“臣……何贾。”
凌祉嗯了一声,只漠然道:“下去吧,何贾。”
何贾懵了一下,又道:“那这萧云谏……”
凌祉抬起眼皮,睨了他一下。
倒也没说什么,何贾便已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
他和同僚相视一眼,皆是挠头摸脖子:“这二人,怎得今日都怪里怪气的?”
同僚也皆是摇头。
萧云谏看着凌祉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无话可说。
到底是凌祉先开了口:“听他们所言,这里名曰北司,而我们是在调查小皇子被投毒一事。”
萧云谏哦了一声。
既然木已成舟,他倒不如潇洒一些。
反而不似是那般斤斤计较,端的是一副偏不在乎的模样。
他道:“都怪梦神太过焦急,并没有将整个梦境的故事告知于我们。”
凌祉颔首:“但我既然是北司首领,又与皇家有关联,自然可以送其中下手。”
萧云谏嗯了一声,在一旁寻了把距离凌祉最远的椅子坐下。
他之前想的太过美好,又被凌祉日日来的送礼搅得心烦意乱。
倒是现下连扶英于梦中是何身份都不可知。
他似是有些气馁,曲起手指敲了好几下桌子。
凌祉却道:“既你说酒家的消息最为灵通,便去瞧瞧吧。”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萧云谏瞥了凌祉一眼,点点头道:“那麻烦你跑一趟了。”
竟是半分同来的情分也不讲,直直地将凌祉推了出去。
凌祉一怔:“你不与我同去?”
萧云谏捶了捶自己的腿,道:“腿疼,不去。”
凌祉便道:“不如传那何贾,再问询一二。”
他起身到了萧云谏身侧,有些不知该如何帮着萧云谏缓解这腿疼。
萧云谏皱着眉头看看他。
却是伸出了腿,朝着膝盖处努努嘴。
何贾走到半路被人叫了回去,他还以为凌祉回心转意,相信自己所言,脸上忍不住开心神色。
可等又回了北司之时,却见的是他惊骇到了极致的一面——
凌祉屈膝弯腰,正一下下地替萧云谏轻敲着膝盖。
甫一见他进来,方才回了自己的正中落座。
萧云谏却也并不窘迫,缓缓地换了一条腿叠在上面罢了。
何贾目瞪口呆中,又裹着许多垂头丧气,道:“大人,您寻我何事?”
凌祉朝着椅子扬了扬下巴,道:“说说皇子投毒一事。”
何贾下意识地瞧了萧云谏一眼,道:“您问他,不就行了。”
凌祉冷哼一声:“我在问你。”
何贾缩了缩脖子,方才回忆起刚刚一幕,只道:“三日前,女皇陛下不过三岁的独子,于寝宫中被发现中毒,可却寻不到下毒之人踪迹。女皇陛下震怒,勒令北司去调查此事。”
凌祉眼皮未抬,只道:“查到何处了?”
何贾如实回答:“查到燕子巷了……”
萧云谏没耐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见何贾埋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一摊手。
何贾便又说:“这也算得上是个线索,毕竟燕子巷距离摄政王的王府只有一墙之隔。”
凌祉嗯了一声,神色未动:“摄政王?”
何贾道:“对,摄政王。”
久久沉默。
萧云谏清了清嗓子:“而后呢?”
何贾却是脸色迟疑,挠了挠头:“而后什么?”
萧云谏有些语塞。
方才这人不还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吗?
怎得此刻却是什么都不说了?
他往后一仰,却是揣摩起了何贾的话语。
不过短短几句,却是提及了女皇和摄政王。
他不由得心下思绪飘忽。
是否女皇就是扶英,而摄政王就是恕霜。
可那小皇子呢?
细细的碎片根本组合不起来一局真相。
他还是得去思量是否有旁的法子,获取信息。
何贾半晌也没等到凌祉下一句话,就连腰都躬得有些久了难受。
他不禁开口:“大、大人?”
凌祉一摆手,随意道:“下去吧。”
他倒不甚在意,况且若是问不出何事,倒是还要劳烦萧云谏同他走上一遭。
他心中算盘敲得好,倒是欣喜冲淡了他心中的酸楚。
他张张嘴,唤道:“阿谏。”
萧云谏尚在思绪当中,未曾听清,只微微皱了皱眉眼。
凌祉便又轻唤了一声:“阿谏。”
好似时日还在曾经的修竹阁,萧云谏红着眼睛与他同塌而眠。
他稍稍阖了双眸,万分怀念起从前。
可一切的错处都是由自己而引起,即便他只是萧云谏在凡尘的一味药。
可若他心性简单些许,从始至终认清、分清所爱之人。
萧云谏便会长长久久地陪在自己身侧。
可没有如果。
从一开始,便是因着自己思慕那画上的风神云谏。
他的阿谏才从天上择了自己做那味药。
因果循环罢了。
凌祉垂下眼眸,睫羽遮挡住了他眼底的深色。
他又道:“阿谏,兴许我们还是要去酒楼探上一探。”
萧云谏这回终是听见。
他拧着眉头,嘴角撇下:“我之前便言说过了,若您不愿称我一句风神殿下,倒也可以唤神君。阿谏一名,你称呼,倒是有些过甚了。”
凌祉道了一声对不住,却又从善如流地道:“云谏。”
萧云谏被他一句哽住,这倒也无错。
他本名便是云谏,不过凡尘历劫一遭,冠了这萧为姓氏。
也是念想,也是他着实喜爱。
萧云谏横了一眼,又冷哼一声:“魔尊大人,有何事?”
凌祉笑道:“唤我凌祉便可。”
“哦。”萧云谏道,“凌祉魔尊。”
凌祉眸色一暗,心下一滞。
但不过惶惶一霎,又道:“何贾并不靠得住,不若同去酒楼茶馆打探。我不过思量,云谏也想早日寻到梦境动荡的缘故,回到九重天上去。”
他又是重复了一遭。
萧云谏屏了一口气在胸膛。
凌祉从前也是,现在更甚。
皆是将他的心思拿捏。
他起了身未等凌祉,朝着门外而去。
凌祉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今日所发生的的骇人事件,却是成了北司这半个月来的谈资。
已是华灯初上,这当真是场美轮美奂的梦境。
漫天的繁星伴着孔明灯,闪烁在漆黑的月夜之中。
街巷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繁荣。
或叫卖,或相送。
一偏欣欣向荣的模样。
不似是九重天上,冰冰凉凉、各安一隅。
萧云谏蓦地有些怀念起从前凡尘日子了。
那时,他在无上仙门中有人疼着宠着。
下了山,百姓也将他们奉为仙人爱戴。
只……这些日子,在他尘世身死之后,也应当烟消云散了吧。
师父会气他无能,师兄弟会笑他懦弱。
而庇佑的百姓,却在他未逝之前,就已经传闻他与妖族狼狈为奸。
他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凌祉见他神色有恙,忙问:“云谏,可是有事?”
萧云谏没回首,只道:“无妨,劳魔尊挂心了。”
疏离而又客套。
凌祉又宛如被千针万刺扎伤了心房,单薄地怔在原处。
可萧云谏仍是未曾回头。
他咬破发白的唇角,强忍下心头的悲怆。
目光所至,有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子。
灯上挂着谜语:“目能所及,手却不触。”
是云。
天上的云。
亦是萧云谏的云。
凌祉蜷了蜷手指,虚空地够着面前的萧云谏。
他却怎么也碰触不到。
他阖了阖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摊主说道:“是云字。”
摊主笑嘻嘻地从摊子上取了一盏小兔子花灯下来,递到他手中道:“您说得对,是那虚幻的云呢!”
凌祉道了句多谢,便将花灯自摊主手上接过。
他快走了两步,赶到与萧云谏并肩而行。
萧云谏察觉到了他在身侧,却半分目光都未曾施舍。
他便说道:“云谏,这花灯送你。”
萧云谏随意地瞥了一眼那花灯,道:“留着送予旁人吧,我并不爱这玩意儿。”
顿了顿,他又道:“兴许,青鳞会喜欢。”
凌祉心下一惊,忙道:“你还记得?”
萧云谏却是直接反驳:“记得什么?”
凌祉不愿启齿。
那是他曾经因着样貌做下的错事。
他紧紧握住兔子花灯的木柄,指尖在上面刻画出一道又一道的深刻痕迹。
直到指甲都卷了边,洇出血迹来。
他方才吃痛,从过去的痛苦之中剥离。
他沉声道:“记得,曾经青鳞也拿了一柄兔子花灯。”
萧云谏轻笑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火辉煌。
他道:“我不记得。”
“只是我记得,青鳞那个性子,最喜欢这样软软乎乎的玩意儿。”萧云谏目光扫过那兔子花灯,波澜不惊的姿态刻在凌祉的眼底。
明明无风无浪,却像是一颗重石一般掷进了凌祉的心底,扬起波澜万千。
是啊,萧云谏是一只凌云的仙鹤。
又怎会在意这地上的兔子。
凌祉微微抿唇,将发白的唇色藏匿,又道:“说起来,青鳞倒是——”
萧云谏应道:“青鳞本是我手下神侍,此行用了我的脸,也是我交代的,与他无干。”
这一句,更是将凌祉适才平静下来的一颗心,搅了个七零八乱。
如同一击闷击,叫他险些要呛出一口血来。
萧云谏谁都记得,谁都在意,谁都相护。
可那些人中,却再也没了自己。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依旧!双更!快乐!
明天就恢复九点正常更新了
今天有过小剧场了,还要再来一个吗?
我觉得给捶腿就够剧场了!
抹杀他的尊严!
然后你们发的评论我都看啦!特别是抓虫的
明天回去之后,就去全部改掉!
第31章 温酒
萧云谏抬眼看向梦境中的月亮,一轮清明中,却是透露出点点红光。
可却没人察觉到不对劲儿。
只是因着他们生来,这月亮便长成这副模样罢了。
这梦境中的人,皆如泡影,只这一世命局罢了。
萧云谏叹了口气。
其实作为神祇,他也不过一世命局。
那下凡历劫的时刻,也称得上是一场真的梦。
他驻足于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家之前。
掌柜见他二人官服,立马迎了上来,道:“今儿两位北司的官爷,怎得得空来我们这坐坐?”
凌祉应了一声。
萧云谏便自顾自地寻个地方准备坐下。
他还未曾挨着那镂花椅子,凌祉便先他一步用自己的衣袖掸了掸其上的灰尘。
而后,又道:“云谏,坐吧。”
萧云谏哼了一声:“我一直同你说我不记得了,你便不用再做多这些无所谓的事了。”
这话倒是从前凌祉说给自己的,如今一字不差的,竟是又还了回去。
凌祉脸色剧变,不知是否该不该坐在萧云谏身侧。
他有几分怪异,如今萧云谏是怎得知晓这句话语。
可是想来,也并无什么怪异。
从前自己如何觉得的,如今萧云谏便是如数奉还罢了。
他自嘲地垂下了头。
萧云谏又怎会真的拿失忆来搪塞他呢?
掌柜瞧着他们倒有些稀奇——
这穿玄金色的凌祉,怎么瞧着也比那穿青的萧云谏,官位要高。
怎得如今却是反过来了,倒是凌祉事事看着萧云谏脸色呢?
凌祉却也不气馁。
从前在无上仙门时候,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那时萧云谏也是待自己冷冷淡淡,可到底……
回忆太过沉痛。
凌祉便开口对着掌柜道:“两壶屠苏酒,暖了再送上来。”
夏夜的蝉鸣响彻耳畔,萧云谏随手扇了几下,道:“这么燥热的天气,应当叫上几盏冷酒来吃吃。”
凌祉柔声劝慰道:“冷酒吃了对你身子不好,你从前总是会一宿睡不着觉的。”
萧云谏哦了一声。
却也如此。
但现在的他不是不记得了吗?
说来又有何用。
干脆伸手唤了老板,直直地要上了一壶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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