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归桥、路归路,往后不再见就是最好的结局。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便见一旁叠的整整齐齐的,是一套崭新的官服。
靛色的劲装将他腰线、脖颈勾勒得极致好看,青丝束得一丝不苟,只余下些许碎发挡住额角。
待到正厅之时,北司其余同僚也是上下将他打量一番——
“萧云谏今日瞧着却也大不相同了,好似从前他不长这副模样一般。”
“听何贾说,昨日凌大人可是对他……那般又那般的。哟——这是要变天了吗?”
“还是少说几句吧,省得落人话柄!”
萧云谏揉了揉酸胀的额角,抬眼便撞上了凌祉的眼眸。
就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凌祉待他依旧如沐春风:“云谏。”
何贾今日倒是不寻他麻烦了,还将那末位的椅子转了半圈,朝着他的方向,道:“云谏,你坐。”
他讨巧地望向上首的凌祉,却见凌祉只对萧云谏说道:“来此处。”
说的是自己身侧新添的软锦垫镂花圈椅。
可萧云谏却落在了何贾搬来的椅子上,道:“不必了,此处挺好。”
何贾一时间竟也不知是该作何表情了。
凌祉没有再强求,只问北司众人:“下毒一事,可有眉目?”
众人相互推搡,最后倒是把何贾挤了出来。
何贾干巴巴地道:“昨日我去摄政王府上,被赶了出来。”
萧云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不若,凌大人进宫吧。进宫面圣,兴许有旁的线索可循。”
他这般无法无天,众人皆是等着看热闹。
却未曾想到,凌祉竟道:“好。”
何贾一拍脑袋,也跟着吆喝了一声:“好!”
余下便只有大家都赞叹迎合了。
众人散后,何贾却是悄悄留了下来,道:“其实我还寻到了些旁的事务。”
他瞄了一眼萧云谏,有些踌躇。
萧云谏一扶拳,算是辞了去。
凌祉却道:“云谏听得。”
萧云谏早便料到凌祉有此一出,半分窘然也无地又坐了回去。
他撑着下颌望向何贾,却见何贾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里面层层叠叠裹了好几圈,直到最后展开却是个绣着鸳鸯的罗帕。
罗帕里面裹着的,是一方药粉。
瞧那模样,应当就是和小皇子所中一致。
何贾道:“昨日见燕子巷中摄政王府的后门,有一丫鬟与情郎卿卿我我间,落下这么个东西。我不敢太过声张,唯恐污了皇室名声。”
可这般直截了当地落在摄政王门前,又叫北司之人瞧见。
不是更明目张胆地陷害吗?
萧云谏甚觉可笑,他道:“恐怕,这场戏份,就是为了叫你声张出去的吧?”
何贾一头雾水:“是何意思?”
凌祉目光缓缓描摹着萧云谏,却眼见萧云谏错过了与他的四目相接,瞥向他处。
萧云谏又道:“你以为一个丫鬟能碰得这些东西?你以为就算她碰得到,这事完了,她还能安安稳稳地在王府,一直揣着这东西过活?”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摇头。
凌祉也敲了敲桌子,道:“嗯,东西放下吧。”
何贾曲身放下了东西,退了出去。
凌祉下了高台,从一旁桌檐上取了包裹着的毒粉。
萧云谏随意瞥了一眼,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凌祉将毒粉置于一旁,倒是拿起了那绣着鸳鸯的绢丝罗帕。
他道:“这罗帕用料讲究,刺绣又是上乘,恐不是凡物。”
萧云谏颔首,他亦是留意到了。
恐怕这也是做局之人予他们的线索与考验。
他起身伸了伸手臂,道:“进宫面圣吧,我与你同去。”
罗帕飘落在地。
虚虚浮浮地带起几粒微尘,落在凌祉惊愕的面容之上。
萧云谏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说要与自己同去。
是否因着昨日那些话语,而改观?
凌祉只觉心脏怦然,雀跃得仿若要跳出唇齿一般。
他满目期许,心之所往。
萧云谏却是坦然道:“女皇,兴许是扶英。”
一瞬间如同坠入深渊,寒凉泼了整身。
报应,皆是报应!
从前他的目光为了那虚不可触之人,而不为萧云谏驻足。
如今便是萧云谏长长久久地忘却了他,再也不肯施舍于他。
他咽下口中悲戚腥甜,道:“好。”
同他们所处过的凡世相同,也是差人递了折子上去,等着女皇召见。
召见还未曾等到,王虎便先至了北司。
未曾进门,便听闻他的嗓音叫嚣着:“我同你们凌大人是结拜兄弟,你们竟敢拦我!”
萧云谏皱皱眉头,堵上了耳朵。
凌祉昨夜不过装醉,心中倒也一清二楚。
他揉揉额角,道:“让他进来吧。”
王虎连骂带唬地进来,在凌祉面前一瞬间就从气恼变成了谄媚:“凌大人,哦不,凌大哥!”
萧云谏嗤笑一声,王虎却是瞪他一眼:“昨日便说了我凌大哥太过宠爱你们这群下属,如今见你竟是蹬鼻子上脸了!”
萧云谏也不急着恼怒,只道:“你昨日也拉扯我,同时结拜了。你不记得了吗?王二哥。”
他此话一处,倒是将王虎吓住了。细细思索昨夜自己酒醉之后,是否真做了这等事。
凌祉也同落井下石:“是这般。”
王虎乍如雷击,我我你你的半晌说不清楚。
可终是耷拉下脑袋,也算认下了这个兄弟。
“王二哥。”萧云谏又是唤道,“小弟向来对这皇家秘事不甚了解,如今却瞧着小皇子一事细枝末节地攀扯出许多旁的事情来,也是对此多了一分心思。”
王虎瞬时眼睛一亮。
他左顾右盼,将门细细致致地掩好,又拉着萧云谏坐在一旁,道:“这事儿你可是问对人了——”
“女皇陛下与摄政王穆恕戎本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早许了终身。可惜穆家势大,老皇帝即女皇与幼帝的父亲,唯恐年长的女儿借由穆家势力,占了幼子的帝位,生生拆散了两人。”
“可……姜国本就有女主称帝的先例,女皇陛下文韬武略,哪里不比那幼帝强。偏生因此错过有情郎与帝位,嫁与了白丁皇商顾傲霜为妻,生下一子名曰顾铮,便是如今中了毒的那位小皇子。”
“三年前,幼帝被人毒杀,所有人都以为是女皇陛下所为。可偏生女皇陛下并不愿与已有了情谊的顾傲霜和离荣登帝位。还是穆恕戎出面,以顾家全族性命为要挟,才叫女皇忍痛割舍。”
“可是穆家势大,掌控了大部分的朝政,就连女皇陛下身侧都是他所安插的眼线。三年来,女皇陛下做什么决断,都是要经摄政王穆恕戎之手。仿若整个姜国并不姓陆,马上就要改姓穆了!”
“说起来,那时候女皇陛下带着刚满月的小皇子登基称帝,将他视作掌上明珠。穆恕戎便是曾言说道,要她将小皇子放在顾府养育。他二人结为伴侣,而后再生子再立太子。”
“如今……小皇子却又中了与幼帝同样之毒,可虎毒不食子。倒是让人议论纷纷,从前幼帝之死,恐怕也根本不是女皇陛下这柔弱女子下的毒手。那穆恕戎——”
王虎的言语戛然而止。
而后余下的,却叫人不禁遐想。
又合着那凑凑巧巧落在摄政王府后门的毒粉。
更算是直接将这事儿推给了穆恕戎。
可一如方才萧云谏所言,这世间哪有这么刚好的事情。
倒不如说,是有人刻意让摄政王引火烧身。
萧云谏一抬眼,便瞧见王虎似是在等他的称赞。
还未待他开口,凌祉便先道:“我今日递了折子进宫,改日再行登门。”
王虎被送出北司门外之时,尚在不解。
他今日是来作何的?
萧云谏转了两圈,摇摇头道:“这王虎,倒是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通都说了。”
顿了顿,又道:“快些进宫去吧。”
他如今肯对着凌祉多说几句,便也只为了早日脱离这梦境与困境。
凌祉却半晌未动,他面有暗色,双眉蹙起。
一张冷若冰霜又极顶美貌的脸上,有些犹豫神色。
他想了许久,仍是抬眸问道:“若她是扶英公主呢?”
“什么?”萧云谏顿了一瞬,却陡然明了凌祉话中深意,“不会是扶英,她从小虽是时常惹祸,可到底她的心不是冷的!”
凌祉却又是一字一句地顿道:“九重天上的扶英公主,与如今梦境中的扶英女皇,又可是同一人?”
从前他的阿谏,与如今面前的风神云谏,可又是同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扶英是好人!而且妹妹贼牛,她才不是恋爱脑(只有这点预告)
可能大家觉得虐攻还不够爽?主要还是他现在“失忆”啊,凌祉就相当于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他又不能捅陌生人一刀,笑死。不过后面凌祉确实要挨刀子(这个是真的预告)
我现在又开始一发文战战兢兢了,笑死
小剧场:
萧云谏深夜食堂开饭了
今天是凌祉非要要各种调料
萧云谏:你有病吧!你就取你所需的不就行了!
第33章 入宫
凌祉问不出来。
他也没有勇气去问出此事。
岁月长河,那形单影只的三百年——
早便将他顿挫。
萧云谏却是斩钉截铁地道:“扶英不会!”
当真不会?
他也不清。
那时是他许了这法子,让梦神将梦境中的欲望放大。
可扶英的欲望,又怎会是这杀弟杀子!
他抬眸望向凌祉的眼睛,字字顿顿道:“扶英不会。”
他眼眸好似鹰隼,凌厉得叫人惧怕。
便是凌祉,都从未曾在曾经的萧云谏眼中见过。
只那一瞬,他倏地明了了面前人的不同。
即便他曾是他。
凌祉启唇,似又要说些什么。
却被北司侍卫的敲门声打断:“大人,宫中来的马车已停在门口。”
凌祉应了声好,便理了衣物,与萧云谏共同出了门。
太监尖细的嗓音吵得他的颅内隐隐作痛,连脸色都不好了许多:“哟——凌大人,奴婢还以为您这几日查案辛苦,顾不得入宫了呢!”
萧云谏本就听不得这尖细语调,更是皱了眉头。
他正欲先行一步上了马车,却陡然忆起之前何贾与王虎之词。
到底如今梦境中,凌祉还是他的上司,他不好再做的过头。
凌祉见他不动,便翻身先上了车。
而后,又朝他伸出手去。
他期期艾艾地看向萧云谏——
萧云谏只踌躇片刻,也抽出了手。
不过是推开。
而非覆上。
他恭敬道:“臣不敢与凌大人同车,徒步随行即可。”
太监拔起尖锐的一嗓子:“起!——”
可凌祉却扬声制止了太监的行径。
他执拗地对着萧云谏道:“一起。”
萧云谏还未曾反驳,他便又道:“若不然,今日只我一人。”
这是□□裸的威胁。
凌祉竟也学会了这么一招。
萧云谏抱臂冷哼一声:“好啊。”
他一跃进了马车内堂,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凌祉身边。
他挺直了脊背,一丝一毫不向着旁边空地偏颇而去。
即便是离着凌祉还有不少距离。
倒真的只像是个合规合理的下属罢了。
嘎嘎吱吱的马车声压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
萧云谏正襟危坐,倒也没随意地掀开帘子,去瞧那白日里的姜国都城。
凌祉目光落于他的身上,烧得他灼然,往一旁侧了侧身。
倒是将背后软垫露了出来。
凌祉一打眼就瞧见了那软垫的绣工与布料,伸手欲将其抽出来。
萧云谏见他动作,尚以为他要碰触自己。
杯弓蛇影般,他又是冷言冷语:“方才,你除却扶英,还想问我吧。问我……那九重天上的风神云谏,可又是与凡尘的萧云谏,有所不同?”
他这一句话,便如一把利刃,直戳进了凌祉的胸膛。
不禁刺得极深,更是揪着经络、拽着五脏六腑,全都杀了个遍。
凌祉手指紧紧抠住座椅,这才勉强留下一丝笑意。
他没有勇气的事情,萧云谏却是以这般无所谓而又不在乎的语气,道了个遍。
萧云谏掀起眼皮,直直地望向凌祉。
如今……却是凌祉不敢与他这般□□地对视了。
他未曾缓和,便又道:“那我便也告知于你——”
“他是我,但他只是一部分的我。如今做了填补心伤而用,也是我与他的宿命。遗弃自己,也是我与他的共同抉择。”
“他也不是我,他与我本就不同。便是有朝一日,我恢复了那段往事记忆,我也依旧是我。”
“那不过就是我过往回忆中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若是有法子,我倒希望活这千万年,都不忆起。”
可他,明明就是他。
萧云谏敛下潋滟眸光,不再瞧着凌祉。凌祉唇色发青,这痛恐怕连千刀万剐都不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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