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还有能力与之一战的修士很快就知道,跑慢了到底是什么后果。
此起彼伏的猛兽呼嚎声,成千上万地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
整个悯苍塔成了瓮,这瓮里关了大半个修仙界的修士,他们逃不出去,四面八方都是凶悍的妖魔,背后还立着一个昆仑魔君。
他安安静静站在那,像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君王……
不!
他不需要去指挥,他什么都不用做,那些妖魔与生俱来就会臣服在他面前,匍匐于他脚下,凭君遣策。
或许是明知逃不掉了,惧怕已经没有意义,有人掣出剑,掏出法器,不要命地扑上去,想要杀他;也有人指指点点,尽情啐骂,将罪状一一细数,加上不无恶意的评论,恨不得将这辈子会的脏话都唾完。
更多的人大约是后悔的,后悔来凑这热闹,后悔低估了魔君的实力,后悔盲目相信悯苍可以审判天下,惩治恶魔,护他们周全。
但都来不及了。
“苏夜!你……你要毁了这个世界吗?你怎么敢的!”
“魔头!那些妖兽魔兽是不是你召来的?!你……你……好歹毒!”
“刚刚要陈罪都是装的吧?受伤被俘都是苦肉计!他是为了将我们召集在此,请君入瓮!”
“大家不要怕他!我们一起上,一起铲除这魔头!”
“有本事光明正大打一架啊!找这些孽畜帮忙算什么本事?”
“我……我还不想死,我要出去,我要离开……”
上下嘴皮一碰,什么腔调都有,众生相便尽在眼前。
那些蛰伏在四周的妖魔很配合,苏夜不动,它们也不动,就像是千丝万绕的蛛网将苏夜捆绑住,他只要动弹了,千千万万的丝线就会牵动周遭妖魔,掀起一场狂虐的厮杀。
乍一看,所有人都觉得是苏夜在操控这些妖魔。
或许一开始,苏夜本能地想说:“我没有……”
但现在,不会……
他早该知道的,他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
天下那么多人,我恨得完吗?
他曾这样说过,他曾竭力控制自己,他不想恨的,他不想让自己的心脏屯满了恨意,再也装不下半分温情。
可是,抛弃、背叛、欺骗、冤枉、算计、步步为营、恩将仇报……
一件件,一桩桩,将他推入深渊。
钟续的死是一滴水,落进早已烹热的滚油,所有沉默忍受的表面平静都被打破,轰然炸起、迸开,如火石点燃,刹那的热浪冲击,足以掀翻一切。
苏夜只觉得耳边嗡然,眼前失色,他像是要聋了,那些人说的话缥缈起来,隔地很远,那些面目,他看不清……
“你该死的!两百年前就该死了!”
“众叛亲离,只能和那些丑陋的魔兽为伴,这样活着有意思吗?”视死如归的修士,指着他咒骂。
心脏那处疼地厉害,像是有什么张牙舞爪的恶鬼伸出尖锐的利爪,划开心室,钻了出来,很快,那团极端情绪就蔓延到四肢百骸。
五阴炽盛,所有极尽在意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放大到宿主若不有所行动,去实现心中渴望,就会被那些情绪逼疯,撕裂!
双眸阖上,复又睁开。
那仅剩的一点点落寞也被敛地一干二净,只余下一望无际的漠然和……炽恨。
他连恨意都是极致的。
“呵……”
苏夜像是松了口气,浑身都松了下来,目光逡巡,所极之处尸横遍地,血流漂杵,完好的尸体很少,更多的是一块块的,零碎的,碾成泥泞的,又或者是化成了血雾,无处不在。
苏夜曲着指节想去数,但没法儿数,也数不清。
后来,他挂起唇角,掀开獠牙,颀长的指节轻敲前额,染血的黑色长靴踱在血洼上,溅起水花来,迸出的血水渗进汉白玉石般的地砖,吃进了颜色,注定洗不白。
“……没错。”良久,他喑哑的嗓子才掀开,露出白森森的犬齿,似笑非笑地扫视所有人。
“是没什么意思……不如,你们陪我一起去地狱吧……”
那些修士虽说着狠话,但谁也不想真的死掉,他们竭力朝着唯一能庇佑他们的悯苍塔涌去,但七七四十九层的悯苍塔并不能容纳下所有人,更何况,塔内的人担心打开防御结界的那一刻,魔君就会冲进来,撕开獠牙,将他们搅碎。
塔外的人撞击着防御结界,塔内的人卖力地加固防御。
并不需要魔君亲自出手,他们就能扭打在一起,你刺我一剑,我捅你一刀,很快,彼此的利刃上都沾染了对方的鲜血。
而苏夜,他踩在那矗立在审判台中央象征着公平清正的獬豸雕像上,石雕上溅满了血,獬豸神兽阖上了眼皮。
公允不降悯苍,獬豸不归其位。
倏然,一片素麻翻飞,悯苍塔顶落下个人,顺带着冲破了结界。
众人一喜,推搡着,踩踏着,也狰狞着面目,将结界的裂口撕地更大,然后簇涌进塔内。
苏夜不急着收拾那些蝼蚁,阴鸷的目光逡巡了几圈,最终落在摔在血污里,断了腿,难以支撑起身体的雪朗身上。
雪朗浑身都是苍白的,从眼睫到皮肤,再到衣着,可现在,他跌进了血污中,狼狈不堪,神性全失。
他捂着骨头粉碎的断腿,冷汗涔涔,病白的面容扭曲起来。
感觉到狩猎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雪朗猛地觫然,浑身密实地抖了起来,如今,匍匐在地的人换做了他,而高高在上手握命途的审判者成了苏夜。
雪朗不可能从如今的苏夜手下保命,只要他想杀他,就一定能杀他。
漆黑的棺材内还燃着余烬,冷色的火焰还在蹦跳着,魔君尸身烧干净了,骨骼还没有,还在被火焰烤地噼啪作响。
周遭远处围守的妖魔翕动着鼻尖,它们像是被什么美味诱惑着赶来,又惧怕着什么而不敢过分靠近,只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棺内的尸首不对劲!
为何尸首焚烧会让苏夜觉醒灵力?又为何会引来妖魔?这些妖魔不是悯苍境内的,短短不过片刻功夫,它们是怎么赶来的?
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愤恨!
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计划,雪朗自以为自己也是个棋手,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恍然看透了,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雪朗强撑着骨碎的疼痛,站起来。
“苏夜,你可知你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没人回话,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眸子直勾勾看着雪朗,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因为你太强大了,生而原罪,你和冬凌一样,你们的施舍只会让别人更嫌恶,天生强大为何要出现在普通人面前?生而不老为何还要同普通人做朋友?生来神裔又为何要来凡间?既然你们不去你们该待的地方,那就直接下地狱好了!”
雪朗那张一贯无所悲喜,平淡极致的面容变地扭曲可怖,丰富的表情并不适合这张脸,原本清朗的五官挤在一块儿,雪白的眼睫下暴突着眼珠,覆满了血丝。
“你……自戕。”苏夜嗓音都是哑的,寒的,是崩溃到极致后的冷漠。
“杀我有用吗?你以为杀了我有用吗?!”雪朗激动下,拖拽着那绵软如破絮充衾的断腿,不退反进,一步步走向苏夜。
“…………”
“你看看那些人,他们都恨你,都恨透了你,你杀得光所有人吗?只要他们还有一个人活着,成了漏网之鱼,你的好名声就会传出去,你那位养出魔徒的好师尊也别想撇干净!”
他忽然像是疯癫了一般,扩大了声音,将话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纵徒入魔,罔顾苍生,师徒**,哈哈哈哈……脏!脏极了!”
近乎自杀式的话语,彻底惹怒了理智不存的苏夜。
掏穿血肉,掌心粘腻一片。
苏夜轻掀开平静如死水的眼眸,瞧见自己腹部陈着一把锈迹斑驳的废剑,剑的一端在雪朗手上,不过那手和雪朗本人已经分家了,另一端没入苏夜腹部。
霁尘……
第172章 【悯苍】师尊
明明贯穿的是腹部,为何心脏会疼?
剑的全貌映在苏夜眼底,枯井死水中泛过一丝涟漪。
这剑,苏夜熟。
属于白若一的霁尘剑!
他曾死在这把剑上,两百年前,这把剑贯穿他的心脏,他身死命销,后来他在天澜城的比试切磋中,赢得这把剑,再后来,又被白若一封印在洞庭湖底。
现在,出现在雪朗手中,成了他孤注一掷,自以为能给苏夜致命一击的利刃凶器。
“雪忘尘,我没让你救我……”
雪朗的声褪了癫狂,恢复冰冷,却是颤的。
那几乎叠在一处,衣着相差无二的两人,背对着苏夜的那个人胸腔被掏开了一个大洞,猩红的血浆源源不断流淌出来,染污了素麻布衣。
“塔主……快进塔……”雪忘尘一开口,血浆便涌了出来,模糊了声音,难以再说更多的话。
他这辈子所有说不出的话,致死都讲不清了。
挡下的致命一击,再加上苏夜腹部中剑,给雪朗争取了逃开的机会,雪朗和雪忘尘不一样,雪朗可以推开替他而死的,他自以为的左膀右臂,也不过是比普通弟子更能信任一些的人罢了。
他逃了进去,苏夜便追了进去。
一颗几乎凉透了的魂灵,是不畏惧任何生死和险阻的。
那些修士无力阻拦苏夜,又或者这只是另一个瓮,一个以无数修士为祭的困笼,那个人让所有求生的修士猝不及防,就这么被苏夜挤进了塔,并且在他进去的一瞬间,落下了背后玄铁陨石铸就的巨大门堑。
那些修士吓得抖如筛糠,极力地往后蜷缩,躲在三生石后,或躲上更高的楼层,又被一股力量踹下。
“苏夜!你要做什么?再继续下去,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你要是为了替钟续报仇,那些杀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你手上了!你总不能杀光天下人吧?”
“这里的人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苏夜无动于衷,那把穿插在他腹部的锈迹斑驳的废剑也未能使他皱一下眉头,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所有人面前,阴鸷的目光流动暗红的嘶吼,逡巡几圈,望着所有人。
“阳明山是你外公家,江南钟家是你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还有涿光山,那是你的师门,你也不放过吗?”
他们开始打感情牌了,但这对于五阴炽盛之毒濯灌四肢百骸,直冲灵台的苏夜而言,波澜不惊,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又道:“白若一呢!你师尊,他若是回来,看见这些,他还能认你吗?”
“辰巳仙尊心怀天下,你却要覆灭他守护的天下,你让他何以自处?”
他们很机敏,片刻前还在唾啐这对不伦的师徒,现在又口口声声将白若一的称呼换成了“辰巳仙尊”,好似以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得不说,他们确实聪明。
尽管苏夜被五阴炽盛折磨地只剩下冰冷的魂灵,也会因这个人而怔忡愕然。
被霁尘贯穿的腹部开始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像是淬了毒液的蛇,冰冷的,又是灼烧的,一直蔓延到他的心脏。
心,好痛。
浑身都在密实地颤抖着,身体里像是住了一只魇兽,要撑破皮肤,冲出肉身,将那些上下嘴皮不停掀动的人都吞了,都吃掉。
还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那就……都毁了,再重塑一个……”
他们听见他是这样说的。
黑雾从心脏腾然升起,化作缭绕身周的恶龙,强悍的灵力源源不断积聚酿造着,形成凛冽的罡风,刮起鬓发,掀翻周遭的墙棱,震裂坚固的地砖。
恶魔一步步逼近。
他们一步步后退,挤到墙角,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仅距苏夜几步之遥的三生石内被囚困的恶灵张牙舞爪,不安分起来,就像是经受了什么折磨,发出振聋发聩的嘶鸣哀嚎声,紧接着,那些恶灵在三生石内爆体而亡,化成了渣滓。
三生石销毁了所有多余的存在,腾出全部的精力,网住苏夜。
——这里,最邪佞的恶魔。
晶莹通透,泛着圣洁的五彩光熠,像是树脂,要将苏夜酿成再也动弹不得的琥珀。
腹部那锈迹斑斑的霁尘剑还露在三生石外,苏夜整个人被挟制手脚,动弹不得,但终究,他们到底是低估了魔君的实力。
酝酿着,蓄积着,灵力铺陈开。
三生石绑不住五阴炽盛的魔君,却也让他暂时走不出来。
见势,千百修士像是抓到了机会,同仇敌忾,不留余力地祭出毕生修为,网罗一道封印结界要困住苏夜。
不!
那不是封印结界,是杀阵,他们要苏夜死在三生石内!
三生石能透析识海深处的回忆,所有挨上去的人,都无差别地在灵台之上的头顶汇聚了一团雾气,渐渐铺展开画面。
生死面前,他们顾不得自己的隐私被暴露,却也忍不住侧目去看。
为了争抢灵源,尔虞我诈,彼此算计的……
为了保住好名声,手刃顽劣的亲子的……
为了突破道心的无情道修,杀妻证道的……
为了继承尊位,嫡庶相争,兄弟反目,最终杀亲的……
为了获得支持,散财救济平民,事后又照本收回的,妖魔入侵初期,不管不顾,等到能彰显仙门仁义的时刻,再出手的……
比话本子还精彩。
桩桩件件,哪一样输了魔君?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披上了人皮,他们不够强大,他们蛇鼠一窝,他们相互包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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